婉瑛连手也没抬,一顿早膳就这么吃完了,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似梦非梦地问:“陛下,您不去上早朝么?”
“不去了。”
“为……为什么?”
这话由一个从不会误了早朝的人口中说出来,婉瑛显得十分惊讶。
姬珩一边用着清粥,淡淡解释:“不为什么,起迟了。”
“为什么会起迟?”
他笑了,放下汤勺,借着她的手用帕子擦了擦唇,眼底闪过促狭笑意。
“因为温柔乡使人沉迷,一晌贪欢,流连若此。”
“……”
他又在逗她了。
婉瑛的脸慢慢地涨红,心里想,应当是他昨晚做梦没睡好的原因,此刻他的眼底还挂着青黑。
她忍不住试探地问:“陛下还记得昨晚的事么?”
“昨晚什么事?”姬珩笑看她一眼,“昨晚小猫偷亲朕了?”
“……才不是。”
是记不起来了么?
婉瑛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做过的噩梦,大多数人一觉睡醒就将梦中场景忘光了。
记不得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她没有再说话,垂着眼静静等待他用完早膳。却见他突然搁下筷子,若有所思地问她:“小九,想出宫去么?”
“嗯?”
婉瑛怔怔地抬起眼,她方才正出神,一时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姬珩替她挽了挽耳边发丝,道:“朕在西岭有一座行宫,因为建于深山之中,很适合避暑。天气越来越炎热,你一到夏天就苦夏,吃不下东西,如今又怀着身子,更加不思饮食,山里天气清凉,于你身体有益。太医说,你的预产期在正月里,咱们便住到那时。西岭最适合赏雪,每到冬天,漫山皆白,景色极美,山上还有汤泉,到时朕带你去。”
婉瑛被他的描述激起了向往之心,但又有些犹豫:“去那么久,会不会不太好?”
“哪里不好?”
“朝廷……不管了么?”
他可是每日都要上朝理政的,除去今日,这么多年风雨不误,如果要去行宫避暑的话,就得暂时放下朝政,总不能将文武百官一起带着去罢?
姬珩对她的顾虑了然于心,挑眉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小九,若是日后史书骂朕是沉湎美色、荒淫无道的昏君,骂你是红颜祸水,误国误民的妖妃,你害怕么?”
他不过是随口谈笑,本来没期望得到她的回答,却没想到片刻的寂静过后,耳畔响起一句轻不可闻的回答。
“臣妾不怕。”
姬珩诧异地转眸。
坐在他膝上的人慢慢抬头,眼中不再是习惯性的惧怕,而是轻描淡写的不在意。
“都是死后的事了,他们再怎么骂我,也听不见了。”
“……”
姬珩一怔,半晌,笑倒在她肩上:“说的是,你这样想,非常对。”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一向胆小怯懦,活在他人目光里的姑娘,变成如今这般坦然自若的呢?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就好似自己浇灌了数年的花,本来没指望她会成长得多么茁壮,结果一夕之间,她突然就盛放了,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夺目,令他难以移开视线。
婉瑛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也没心思探究,脑中琢磨着什么时候才能下地,就被一只大手捏了捏面颊。
他笑道:“放心罢,西岭距离玉京不远,朝中若有急事,快马一夜可到。朕做昏君不要紧,可不能连累小九被骂作祸水。”
西岭属燕山支脉,位于玉京以西一百里不到,这里崇山峻岭,绵延起伏,当年经由风水师勘测,断言此地有龙气。太祖便在此处建起一座行宫,取名为翠微宫,专门用来避暑。
翠微宫坐落于半山腰,四周林木葱茏,莺啼鸟鸣,还有溪涧穿山而过,一进山便感到扑面一阵凉意,实在是个天然的避暑胜地。
若说此次出来避暑,最高兴的不是婉瑛,而是春晓。
她本来就好玩乐,每日被拘在宫里都坐不住,总要这里蹿蹿,那里逛逛,这回有幸出来,她欢快得就像脱了缰的小马驹,成日拉着小顺子漫山遍野地跑,不是上树打鸟,就是下河摸鱼,一天到晚野得看不见人影儿,没出几天脸就晒黑了。
不知是不是景色宜人的缘故,进山之后,婉瑛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连食欲也有所上涨。
为了她能够平安生产,除去太医院里擅长产科的太医外,姬珩还从民间请来了具有丰富接生经验的稳婆,以及一位顺产过十胎的老妇人李氏。
婉瑛因为是头胎,对生产一事不太了解,通过与稳婆和李氏交谈,倒是知道了很多经验。
日子慢悠悠地过,转眼到了九月深秋,窗外红叶飘零,吕坚领了几个小太监,拿着簸箕笤帚在外扫院子。
姬珩在书房里处理奏折,他在行宫暂住,但不是不理朝政,每日的奏折都用金匮装着,由快马从玉京送入西岭,待他批完红之后,再送回有司审奏。
除此之外,内阁辅臣也是隔三五日便来西岭觐见一次,若有急事启奏,随时都可面圣。
书房中,新晋缁衣卫指挥使陈暄正低头恭敬汇报:“九月二十六,潞王生辰,在府中大摆筵席,广邀当地官员,赴宴者众,黔州巡抚邓廷玉,布政使张昭,按察副使徐文锦,佥事贺凤、宁澄均在其列,席上有反声……”
“什么反声?”姬珩打断他问。
陈暄惶恐地跪下去:“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属下不敢复述。”
“说罢,恕你无罪。”
“是……”
陈暄小心翼翼抬头瞥他一眼,继续道:“席上有人说,‘都是姬家子孙,帝位当有德者居之’、‘皇帝命里带煞,克妻克母,鸩……鸩杀生父,得位不正’……”
“这都是四叔的老生常谈了,”姬珩不以为意,淡淡问,“还有别的么?”
“还有……还有说陛下强夺臣妻,耽……耽……”
“说朕耽于女色,荒淫无道,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所以要出兵讨伐,诛妖妃,清君侧,拯民于水火,是也不是?”
他一口气将陈暄的未尽之言说了出来,与信上写的分毫不差,陈暄背后冷汗涔涔,不敢抬头。
“萧绍荣呢?”
“潞王遣使送请帖和礼物给他,被他扔出门去,还将使者大骂一通。”
姬珩问他:“你怎么看?”
“陛下面前,属下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犹豫片刻,陈暄道:“属下认为,若是不想同潞王往来,婉言拒绝便是,何必将使者大骂一通,伤了面子。黔州毕竟地处潞王的封地,潞王爷也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却如此不留情面,不符合官场常情,恐怕是掩人耳目而已。”
姬珩嗤笑一声:“连你也看出来了。可见‘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戏演得太过,就容易惹人疑心。”
陈暄正要说话,姬珩突然抬手,对他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噤声。”
脚步声在窗外响起,紧接着,婉瑛走了进来,刚在帘后探出一张脸,看见站在房中的人,身子就往后一缩。
“回来。”
姬珩叫住她。
陈暄很会看眼色,低头安静地退了下去,心里却在嘀咕,方才皇上还满脸杀气腾腾的,这位娘娘一进来,立马就变得柔情似水了,这脸色切换得也太自如了。
婉瑛过来其实也不是有什么要事,不过是她最近与几位稳婆和李氏聊天,听她们说怀着身孕时要多与孩子父亲相处,尤其是后面月份大了,更要让孩子多听听父亲的声音,这样有助于孩子出世后安抚他的情绪。
婉瑛因为是头胎,什么也不懂,所以将这些过来人的经验奉为圭臬,这阵日子常常主动过来找姬珩。他的书房婉瑛从来都是想进就进,所以偶尔也会撞上他接见臣子的时候。
“陛下有事在忙,臣妾就不打扰了。”
“不打紧,不是什么大事。”
姬珩搂着她的腰,不让她下去。
婉瑛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那人脸有点生,她从没见过,不由得有些好奇:“那是谁?”
“缁衣卫新任指挥使,今后由他负责行宫防务,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去做。”
“那陆大人呢?”
“朕有别的事要他去办。”
难怪最近很久没看见陆承了。婉瑛有些走神,陆承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什么这么香?”
姬珩在她脸颊旁边嗅了嗅。
香?婉瑛回过神来,举起手腕:“是这个吗?”
纤细的皓腕上挂着一串茉莉花手串,正是那股清淡幽香的源头。
适才她和春晓、小顺子进山去玩耍,山谷里开满了茉莉花,小顺子手巧,编了花环和手串送给她们。
姬珩托起她的手,深嗅了一口,笑道:“很香。”
“陛下要吗?我们摘了很多。”
他们摘了满满一篮子,本来是准备用来做香包香枕的,茉莉花泡茶也很合适。
“那便劳烦小九为朕的案头添些颜色罢,还得好好选个花瓶才是。”
婉瑛偏头想了想道:“茉莉不适合插瓶,倒适合用来做个花篮。”
她如今很愿意为了这些小事上心,再不是之前对外界无欲无求的样子,也不知是腹中的孩子治愈了她,还是这种远离世事的隐居生活更适合她,或者二者皆有。
不管原因是什么,姬珩都很乐于见到她的这种变化,以至于婉瑛离开去摆弄她的花篮了,他的嘴角都还微微上扬,带着隐隐的笑容。
重新进来的陈暄见了皇帝这笑意盎然的模样,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犹豫之间,听见他淡淡问了一句话。
“何日举事?”
陈暄赶紧回答:“十月十四。”
姬珩一哂:“是个好日子。”
世人皆知,先太子就是于十月十四日暴薨于东宫。
这位潞王是他父亲的同胞兄弟,也就是他的嫡亲皇叔,他向来对姬珩被立为皇太孙一事不满。
当年先帝为磨砺太孙心性,也为了替他登上皇位扫清障碍,派他送汤毒杀其父。事后虽以殉葬为由将东宫中人全部处死,但此等举动毕竟惹人怀疑,留下不少隐患。
其中上蹿下跳得最厉害的便属这位潞王,他派人到处散布皇帝弑父的谣言,说他得位不正,打的主意自然是将姬珩推下龙椅后自己做皇帝。
姬珩年幼登基,势单力孤,少不得要哄着他,后来羽翼渐丰,他便联络辅政大臣,将这位皇叔赶去了沥阳封地。
这些年潞王在地方屡有怨言,甚至窝藏盗贼,招募流寇,与江湖人士多有往来。臣子们上疏弹劾他,说他“招纳亡命,反形已具”,朝野皆知他狼子野心,迟早会反。
姬珩沉吟片刻,道:“朕这位好四叔,想谋反不是一天两天了,旁人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朕便助他一把。传旨,命驸马都尉李行忠、都御史周颐正、御前太监马芳持朕口谕前往沥阳,收潞王护卫,责问他意欲何为。”
“是。”
“四川巡抚郑伯昌有剿匪经验,是个可以倚仗的人,倘或兵变,就由他负责讨贼事宜。朕赐你尚方宝剑和天子印信,你往四川走一趟,告诉郑伯昌,鱼已上钩,可以收网了,朕许他便宜从事,其他人的生死朕不管,但萧绍荣,必须让他活着给朕送到玉京。”
“是!”
含凉殿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婉瑛午睡初醒,身旁没有人,探手一摸,衾被冰冷,不知他已离去多久。
殿中无人,四周静悄悄,只能听见外面落雪的沙沙声。
她下了床,似雏鸟回巢一般,半睁着一双似醒非醒的睡眼,迷迷蒙蒙地走到书房门外。
恰在此时,门被推开,两个小太监架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出来。他嘴歪眼斜,口角流涎,双手还不停地哆嗦着。
婉瑛起先没认出这人是谁,等离得近了,才发觉他有些面熟,恍惚辨认出这人竟是靖国公。
她的双脚立时定在了原地。
两名小太监给她请安行礼,随即架着人走远,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老人浑浊双眼里充斥着泪水,颤巍巍地向她投来一眼,那是很复杂的一个眼神。
婉瑛茫然站了许久,直到身子都冷透,才走进书房。
姬珩看见她,有些惊讶,没料到她会过来,愣了片刻工夫,才将她拉过来,握着那冰凉的手,只觉得像握了一块冰,眉头立刻皱成一团。
“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伺候的人都是死的?”
视线往下一瞟,发现她两脚赤着,眉心又是狠狠一跳。
婉瑛孕后体内燥热,常常热得脚心出汗,不喜穿鞋袜。常言道“寒从足下生”,姬珩怕她着凉,便在翠微宫铺满了地毯,任她赤足走动。
他将婉瑛抱在膝上,用手去搓热她的脚心。他的手掌宽大,即使只用一只手,握着她的双足也绰绰有余。
婉瑛被他用厚实的猞猁狲皮大氅裹着,窝在他的怀里,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巴掌小脸。
西岭远离人烟,景色优美,的确很适合她疗养,自来此地之后,她的食欲有所上涨,每顿饭或可用一小碗粳米饭,饭后还可用上些许糕点。入冬之后,姬珩又常带着她去山中泡温泉,泉水不仅于身体有益,还兼具美容功效,泡了几次,她的皮肤滑如凝脂,吹弹可破,肤色白里透红,透着健康的光泽,竟比怀孕之前还要鲜妍妩媚。
姬珩低头与她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直到她气喘吁吁,不断用手去推他胸膛,他才放开她的唇,抵在她肩头,微微喘气,平息着体内躁动,哑声问道:“今日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他走的时候,她还睡得正熟,按照以往她睡午觉的习惯,至少也得晚饭前才醒。
婉瑛垂着眼,说:“你不在。”
她未经思考,只是陈述事实,可他却在一愣之后,欢喜得像听到了什么难得的情话,握着她的手,眉开眼笑。
“朕不在就睡不着,所以才来找朕?是朕的错,以后一定等小九睡醒。”
婉瑛已有七月身孕,身子渐渐臃肿沉重,也变得格外嗜睡,就像冬眠的动物,每日有一多半的时候是睡着的,另一半时候则在犯困打盹。
姬珩精力充沛,从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如今为了陪她,每日午后都要小憩一番,就算是先醒,也不会离开,而是会在旁看着婉瑛,直到她悠悠转醒,今日倒是例外。
婉瑛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醒了,也许只是不习惯,当她醒来,看到身旁是空着时,不可否认,那一刻她有些淡淡的失落。
注视着她的那双黑眸锐利逼人,含着灼热情意,她下意识垂眼避开。
“我方才看见……”
她顿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姬珩却知道她指的是谁:“碰到了?”
婉瑛点点头,又问:“他怎么了?”
“中风了。”
婉瑛微怔,迟疑地抬眼:“是……出了什么事么?”
姬珩笑了,揉乱她的头发。
“不过是年老多病而已。见他那样,小九可怜他么?”
婉瑛想了想,诚实地摇头。
对于这位前公爹,她其实没有什么印象,靖国公府的家务一直是由主母尤夫人操持,靖国公不常往后院来,婉瑛与他交集不多,只在家宴上寥寥见过数面。
他们之间也没有多少交流,唯一一次便是在她初进门时,作为新媳妇的她给公婆敬茶,靖国公高高坐在上首,神色冰冷威严,告诫她日后要侍奉夫君,孝顺公婆,遵守为媳为妇的本份。
再然后就是他派人将她关进黑屋子的时候了,那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满是嫌恶,就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玷污了他们靖国公府。
婉瑛曾经无比惧怕这位公公,他总是高高在上,冷漠疏离,虽不常露面,却是靖国公府说一不二的人,是造成她数年噩梦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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