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隔多年再见,不知为何,婉瑛心中只剩平静。她不再害怕他,看见他白发苍苍、老病缠身的模样,也激不起半点怜悯之心,就像是看陌生人,毕竟过去的那些往事,已经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正走着神,突然肚子一痛,婉瑛皱眉。
“怎么了?腿又抽筋了?”
姬珩的手熟练地往下滑,去按摩她的小腿。
婉瑛道:“不是,是孩子……在踢我。”
他一愣,掀开大氅,手掌隔着衣服,放在婉瑛凸起的腹部之上,低声训斥:“不要闹你娘。”
奇怪的是,当他说完之后,肚子里的孩子果真就不再动了。
怀孕快五个月的时候,婉瑛开始频繁胎动,有时夜里都睡不好觉。每当这时,姬珩总是会抚摸她的肚子,与孩子说话,虽然说的都是些训斥的话语,但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了父亲的存在,孩子总会很快安静下来。
婉瑛有时会想,他以后会是个严厉的父亲。
“臣妾听说,六个月的时候,孩子就能听见外界的声音了。”
“所以呢?”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所以臣妾觉得,等日后孩子出世,可能会惧怕陛下……”
姬珩终于明白她忽然说起这个的用意,原来是觉得他方才太凶,心疼腹中孩子。
“那小九想让朕如何做呢?向孩子道歉?”
“可以么?”
“……”
姬珩不过是说笑,没想到她会当真,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俯首下去,对着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干巴巴说道:“对不起,是……爹爹凶了些。”
他显然是还不熟悉这个称呼,神情罕见地有些尴尬,不知为何要向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道歉。
婉瑛安抚地摸了摸肚子,忽然想起问:“陛下想好取什么名了么?”
这是前不久她布置下来的任务,姬珩愣了愣,如实道:“还没有。”
怕她生气,又补了一句:“朕要翻遍诗书典籍,好好想一个名字。”
婉瑛点点头,说:“臣妾适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不是噩梦。”
自来西岭后,她已经很少再做噩梦了。
“是一个……有些奇怪的梦。”
梦里,她正和春晓在园子里荡秋千,刚开始还一切正常,可是后来,春晓越推越用力,秋千也越荡越高。荡到最高时,她甚至能伸手触摸到蓝天,等到秋千回落时,她忽然发现,裙子上多了个红彤彤、散发着光晕的圆球……
姬珩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红日入怀,这是帝王之象,看来小九腹中怀了我大楚日后的储君。”
这虽然是玩笑之语,但已然透露出要封她腹中之子为太子的意思,若是旁的妃子,只怕会欣喜若狂,可婉瑛只是呆呆问道:“陛下想要儿子么?”
“不,”姬珩伸手揪了揪她孕后稍显丰润的面颊,神态温柔,“如果可以,朕更想要个和你相像的女儿。”
“那快些取个名字罢。”
婉瑛打个哈欠,困意再度涌上来,她疲倦地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听稳婆说,只有先给孩子取好名字了,等孩子出生,才会和爹娘亲近……”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是在呓语。
姬珩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说:“睡罢。”
翠微宫里安宁静谧,山外却是风起云涌。
昭明二年冬十月十四,潞王反,杀巡抚邓廷玉,按察副使徐文锦,以“弑父克母、强夺臣妻……”等几大罪状传檄指斥朝廷,以庶人郭思敬为丞相,以罪官萧绍荣为兵部尚书,废朝廷年号,改元顺安,聚兵号十万。
四川巡抚郑伯昌闻变,率本郡兵马出川讨贼,一路势如破竹,潞王大败,投江自杀,郭思敬、萧绍荣、杨浚、王钦等余党皆就擒,缚送京师。
这场宛若儿戏的谋反只持续了四十一天,便宣告失败。
柔仪殿里,贵妃容颜憔悴,形同枯槁,终于等来了她企盼多日的君王。
“陛下驾到,臣妾不能远迎,恕臣妾失礼了。”
她半躺在床上,身后靠着软枕,多日未曾梳洗,脸上粉黛未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颊青白,唯独颧骨赤红,透着病态的虚浮,已显露出油尽灯枯之相。
姬珩淡淡道:“贵妃养病为上,不必行这些虚礼。”
萧云漪泛起苦笑:“我这病,已是养不好的了。陛下,臣妾自问入宫多年,从没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还请陛下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听一听臣妾的将死之言罢。”
话说完,泪珠已是滚滚而落。
姬珩点头:“你说。”
萧云漪用力深吸一口气,道:“荣哥儿误入歧途,犯上作乱,无论下场如何,都是他应得的,臣妾绝无半句怨言。可是陛下,臣妾的爹娘,还有出嫁了的四个妹妹,以及靖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荣哥儿所作所为,他们俱不知情,求陛下网开一面,饶过这些无辜之人……”
“贵妃,”姬珩冷冷地打断,“你当真不知你弟弟犯的是何罪吗?”
萧云漪身子一颤:“臣妾知道,可是……”
“依《大楚律》,有十恶不赦,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大不敬。萧绍荣所犯,是诛九族的重罪。”
“诛九族”三字一出,萧云漪面色惨白,喃喃道:“既然如此,臣妾也是靖国公府之人,臣妾也在萧家九族之列,陛下为何不将臣妾也下狱一并论罪?”
姬珩瞥她一眼,冷淡起身:“贵妃,你病糊涂了,好好养病罢。”
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萧云漪眼中含泪,突然掀开被子下床,她缠绵病榻已久,双腿无力,竟摔下榻去。
一旁的素若赶紧来扶,萧云漪狼狈地趴在地上,仰着脖子哭喊:“陛下……求您看在萧家先祖曾从龙有功的份儿上,看在臣妾这些年从无犯错的份儿上,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呐,陛下……”
可一如既往的,那高大英挺的背影不会为她驻足片刻,就这样走了出去。
恍惚之间,萧云漪仿佛看见了多年前入宫的自己,她也是这样痴痴望着他离去。她从未希图帝王之爱,只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怜惜,可皇帝的心是一座千年不化的坚冰,这么多年也捂不化。若他天生便是无情之人,那也算了,她都不会如此意难平,可他偏偏不是,他明明也能柔情万种,对自己的心爱之人,恨不能将整个天下捧到她眼前。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不公?
萧云漪哭得肝肠寸断,突然喉咙哽住,似被痰堵了心窍,脸涨得通红,话也说不出,一时竟喘不上气来,急得素若连忙伸手替她抚着背心,就这么抚了好一会儿,总算顺上一口气来。
萧云漪死死地抓着素若的手,泪流满面道:“他竟这样……咳咳……他竟这样无情……”
话刚说完,喉头涌上腥甜,猛地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来。
素若这下可吓坏了,连忙喊:“娘娘……快来人啊,宣太医……”
“不……不用叫太医。”
素若流着泪劝道:“娘娘,您看开些,把身子调养好了,还要看着公主出嫁的呢。”
萧云漪只是哭着摇头:“我已是不中用的人了,可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靖国公府满门覆灭。”
她用力掐着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大宫女:“素若,本宫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只是这件事若办了,恐怕连你也要没命。”
素若一怔,脸上缓缓浮现出坚定。
“奴婢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冬十二月,西岭细雪纷纷,漫山皆白,这是一年之中,西岭最美的一个季节。
婉瑛临盆在即,身子愈发沉重,但她还是谨遵太医的嘱咐,为了日后好生产,每天都会让春晓扶着她走动。以往都是去外面绕着山谷散步,但最近雪下得密,山路结冰,怕她滑倒,皇帝已不让她出门,只令春晓扶她在殿内走一走。
这日,才用过午膳,婉瑛有些积食,便绕着大殿散步消食,目光落在门外,见外面冰天雪地,积雪铺了厚厚一层,十分的晶莹可爱。
她忍不住意动,脚步停下来,看着门外道:“我们去外面走走罢?”
春晓扶着她的手臂,讪讪道:“可不敢,皇上才下了死令,说外面天冷路滑,不能带你出去。”
“他又不在。”
自从上回她无意间碰见靖国公后,他便不在翠微宫理政了,每日骑马往返玉京,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近年关,这阵时日他格外的忙,往往是天还没亮就下山,夜深了才回来。
婉瑛睡得早又醒得迟,基本上见不到他的面,之所以知道他每晚都会回来,是因为睡梦里能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人紧紧抱着她,不停地亲吻她,有时还能听见他在她耳边说话,具体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她困得睁不开眼皮,只能嘴里胡乱应付一两句。
春晓还是不肯答应:“摔了怎么办?”
“你扶着我,不会摔的。”
见她神情已经松动,婉瑛再加一把劲:“我们不去外面,只在行宫里走一走。”
自从山里开始下雪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确实是闷坏了。
春晓终于松了口:“好罢,是你说的,不去外面。”
两人挽着手出了门,外面空气的确要比殿内清新,掺着碎雪的冷冽,婉瑛深呼吸一口气,感觉肺腑间俱是凉意,看着那厚厚的雪地,难得起了些童心,在上面踩来踩去,踩出几个不规则的脚印。
这里因靠近含凉殿,来往的宫人多,雪地上已经有了很多脚印,她便对春晓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来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宫殿,果然雪地还未经破坏,婉瑛见之心喜,正要上去踩时,忽听一阵哭声传来。
她与春晓对视一眼,循着声音走过去察看。
只见宫门外,两个守门侍卫架着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子,似乎正要将她拖下去,而女子瘫坐在地,头上血淋淋,似在门槛上将头磕破了。
她抬眼看见婉瑛,双眼一亮,好似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竟不顾侍卫的阻拦,拼了命爬过来,攥住婉瑛的裙角,哭道:“慕娘娘,求您……求您大发慈悲,见我们娘娘一面……”
翠微宫坐落于半山腰,出宫沿着山道走上十余里,便可看见一座凉亭。亭子依山而建,巍然屹立,往上看是层峦叠翠,青峰穿云,往下俯视,便是数顷碧波,雪满松涛,是赏景的大好去处。
婉瑛进亭时,贵妃正倚栏赏着雪景,听见动静,她回头看来,见婉瑛披着青缎斗篷,肚子高高隆起,一张小脸却粉白莹润,宛若少女。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就不见老的呢?
萧云漪强打起精神,微笑道:“数月未见,妹妹容色更加光彩照人了。”
婉瑛也在打量她,只觉得比起从前,她越发枯瘦了,颧骨凸出,眼底下挂着青影儿,面色暗沉,这是久病之人才有的面相。
这些年在宫里,婉瑛闭门不出,也很少出席宫宴,贵妃因病着,也不怎么出门,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婉瑛知道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也不同她多费唇舌,开门见山道:“贵妃远道而来,定不是只为叙旧,还请有话直言罢。”
萧云漪神情多少有些意外。
看来这么多年,她还是有些长进的,昔年那个唯唯诺诺,只要别人对她一丁点好,就感动得眼冒泪花的小姑娘,也终于学会了单刀直入。
“说的也是,你我也无旧可叙,若要叙起来,只会徒添尴尬。既然如此,便说些新事罢。不知妹妹可曾听闻最近朝野发生的大事?”
婉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萧云漪扑哧一笑:“瞧我,你怎会知道呢?他特意带你来西岭,就是为了远离纷扰,这翠微宫被他打造成铜墙铁壁,连素若拿着我的腰牌也进不去,所谓金屋藏娇,也不过如此罢。”
婉瑛皱眉:“你要说便说,不必挖苦讽刺我。”
萧云漪收起笑容,凝视着她道:“这事朝野皆知,恐怕全天下,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上上个月,潞王起兵谋反,业已伏诛,他的余党被枷送入京,下诏狱治罪。”
婉瑛正要开口说话,萧云漪就打断道:“你想必是要问,此事与你有什么干系,那倘若我告诉你,潞王余党之中包括荣哥儿呢?”
婉瑛神色一震,难以置信。
萧云漪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摇头苦涩而笑:“一步错,步步错,我这个弟弟,执念太重。这些年,我去了无数封信,教他改过自新,沉淀性情,可他总是不听,如今犯下这弥天大罪,害了自己不说,还株连了父母家人,如今靖国公府满门已经下狱,就连出嫁的妹妹们也无法独善其身,恐怕等待着我们的,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婉瑛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她的来意,沉默半晌,说道:“我欠他的,已还清了。”
“还清?妹妹以为,当真还清了吗?”
婉瑛抬起头,眼中露出怒意:“还要我如何还,拿我这条命去还吗?当年我嫁入你家,也没过过几天快活日子,你娘折磨我,你的妹妹们笑话我,你弟弟打我,你爹将我关起来……”
萧云漪点点头:“你恨我们家,恨荣哥儿,我明白的,可是妹妹,你有没有想过,此事都是因谁而起?”
“难道是我的错吗?是我主动勾引的陛下么?”
婉瑛语气愈发激动,眼中隐隐浮现泪光:“我只恨不能离你们这些人远远的……”
萧云漪叹气:“不论是不是你的错,但此事确实与你脱不了干系。昔年荣哥儿从朔州回京,关于你和陛下的谣言甚嚣尘上,传得满玉京都是。妹妹就没想过,一桩宫闱秘事,为何能传得这么快?听我父亲说,那日荣哥儿去兵部交差,听见两位主事谈及你与陛下的谣言,言谈之中对你多有损毁,所以才气得失去理智,对你动了手。可妹妹,请你试想一下,缁衣卫遍布京师,陛下耳目通天,这京中有什么事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出自上面的授意,两名小小兵部主事,借他们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们敢非议陛下私事?”
萧云漪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说:“时隔多年,秦王两名主事早已罢官回乡,这是我父亲辗转多地,找他们写下的供认书,妹妹看看罢。”
婉瑛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也不看,直接撕成粉碎。
萧云漪淡淡一笑,也不介怀,继续道:“那年我在澄心堂外,偶然听见陛下说,‘朕日后会好好待她’。那时我便明白,他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他刻意散布谣言,逼荣哥儿疑心于你,离间你夫妻二人感情。荣哥儿打你骂你,我父亲关你,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让你对荣哥儿死心,然后在你绝望之际,假装毫不知情地来关心你,爱护你,世间有哪位女子能敌得过这样的柔情蜜意,我们的这位陛下啊,当真是手段高明,他不仅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
“这倒是让我想起年幼读书时,在书上读到的一个故事。妹妹知道训犬师是如何训犬的么?我也是从书中看来的,说某地某乡有一条恶犬,伤人无数,靠近则狂吠不止。有训犬师先以黑布蒙眼,以棍棒击之,等到涂药和喂食时,则摇以铃铛,久而久之,恶犬见棍棒则狂吠,听铃音则流津,可它不知,殴打它和给它涂药喂食的,都是同一人。凭它再如何凶狠的恶犬,在这样的招数下,都保管调.教得乖巧听话。”
萧云漪说到这里,温柔地笑了:“妹妹也是这样的罢?当初再如何憎恨陛下,如今也成了他脚下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了罢?”
婉瑛早已泪流满面,愤恨地瞪着她:“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当年不告诉我,偏偏等到今日来说?还是你以为告诉我这些,我就会感激你吗?就会替你们萧家去卖命求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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