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全然降临,实二门口的整齐的路灯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平日在此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校园,却只剩下一片寂静,余星星点点微弱的照明灯。
“真是……”璐妈忽然说,“这几个月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你说你,还是说叶希木?”
“说我,也说他。我是熬出头了,他这辈子的路才刚开始呢。”
璐妈顿了顿,怅然地说:“天天见的小孩,好像突然就长大了,要远走高飞了。”
“哎哟……你都带了多少届高三的了,怎么还这么多愁善感?”饶世敬说,“收拾收拾,下半年接着带吧。”
“不带了不带了。”璐妈摆手揉背说,“我要从头带高一的新生。今年心都操碎了我真是……”
英语老师笑道:“汪老师是最辛苦的。难得碰到一届有两个好苗子的,没想到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付出总有回报嘛!”饶世敬乐观地说,“咱们反正尽了最大的努力——天都黑完了,咱们也该走了,且听风吟,静候花开!”
叶希木的车骑得不算快。季辞看了眼自己车上的速度表,只有15码左右,几乎就是以怠速在马路上蹭。她感觉到了叶希木身上的疲惫。
叶希木一直把车骑回了自己的小区。
季辞看着他推着车进了小区大门,把车停到路边。她不知道叶希木为什么不理她,或许是因为之前一次次的拒绝,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再一次拉黑了他的手机号,致使他联系不上自己,不得不亲自跑来老屋,遭遇了那两名歹徒。
叶希木受伤的消息已经在他同学中传开了,她听翟放放说他们班主任亲自带叶希木去了医院,说是耳朵受伤,影响了英语听力考试。
她在人民医院门口看到了一个女老师带着叶希木出来,并且跟在他们车后回到了实验二中。叶希木又在学校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出来,看他的样子,英语这门可能考得很差。
季辞走下车,夜晚的江风拂过来,带着淡淡的水腥气。她看着手机,不知道应不应该给叶希木打个电话。
手机拿起又放下,她难得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在行道树下不知道徘徊了多久,或许有半个多小时,忽然感到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叶希木!”她抱怨道,“你吓我一跳!”
“你怎么还在?”他像是嘀咕着说。
“不是你让我等你的吗?”
他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像是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滞了几秒,他忽然整个人倒向季辞,像是被抽尽了浑身力气一样。季辞接住他,感觉他浑身冰凉,像是被冷汗沁透又晾干了一样。他呼吸细弱,很不规律,很长一段细微的呼气、甚至像是失去了呼吸,又忽的反应过来似的用力深吸一口气。他浑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她身上,季辞需要很用力才能站稳,她从来不知道叶希木居然这么重。
他身上是书卷气,试卷印刷的油墨味,季辞还闻到了血腥气。他的心脏跳得很沉,而且紊乱,像是惊惧之后的虚脱,仓皇之后的空无一物。他双手无力地垂着,连抬起来抱住她的力量都没有。
季辞支撑了他一会儿,感觉很难长时间承受他这样的体格。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骨头和身上的肌肉都变得更硬更沉。季辞说:“我扶你去车上好不好?”
他站直了一点。
他有一点像梦游,很恍惚地上了车,手里依然紧紧地抓着他的书包,用得很旧的那一个。书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季辞看到他把书包放到腿边,忽然想明白了里面装着什么,心中一阵惊悸和哀伤。她又看了叶希木一眼,见他神情游离,不由得担忧。
他最近承受的压力太大太大了。
坐上主驾驶,季辞轻轻拍着方向盘,思忖片刻,开车去了老屋。
在老屋后门停下,季辞下车,叶希木掰了下副驾驶的开门把手,车门紧闭,他望向季辞,季辞说:“你等我一下。”
季辞进到老屋,回来时,手里提了一把锄头,一个手电筒。
她把锄头放进后备箱,坐回主驾驶,抽一张纸把手擦了擦,启动了车。
叶希木没有问她去哪里,但也许看到她提着的锄头就已经有了答案。季辞一直把车开到了叶希木移植水杉的那座山下。
季辞还穿着裙子,她担心山里有蚊虫,把车里备着的白虎万金油拿出来,在腿、胳膊和脖子这些裸露的皮肤上抹了很多。她把万金油递给叶希木,背对着他,把长长的头发撩了起来。
叶希木看到她的连衣裙在后背上有一片菱形的镂空设计,怔神了片刻,让万金油在掌心化开,均匀地抹在了镂空和后颈的部位。
季辞看了他一眼,叶希木低头把万金油递给她。
叶希木背着书包,扛着锄头,季辞拿着手电,一块儿进了山。
起初季辞跟在叶希木后面,但很快叶希木停下脚步,示意她到前面去走。
季辞说:“怎么啦?之前上山不是你走前面开路吗?”
叶希木低声道:“怕你丢了。”
季辞说:“不会。”
但还是到前面去走。
移植的水杉种植在山间的峡谷边上,不用爬山,只需要沿着溪流边的小道溯水而上。夏天水边的植物长得异常茂盛,季辞提着裙子,走得很小心。遇到难走的地方,她就让手电筒向后照着地面,方便叶希木看清脚下,但身后传来声音说:“照前面就可以了,不用管我。”
季辞说:“那我真不管你啦?”
身后的声音闷闷回答:“嗯。”
走了一段,季辞说:“叶希木。”
叶希木回应:“嗯?”
季辞没有再说话。
又走一段,季辞又说:“叶希木。”
叶希木说:“怎么了?”
季辞说:“我怕走一会儿,后面的人不是你了。多可怕啊。”
身后的人没说话。片刻之后,季辞的左手被从身后牵住了。他把锄头换到了左肩扛着。
好在移植的地方没有很深,两人走出去十几分钟,就到了。或许是叶希木挑的这个地方光照、温度和湿度环境都特别适合水杉的生长,那棵秃秃的树桩竟然活了下来,沿着树桩周围生发出来的细小枝苗已经长到了半人高,枝繁叶茂。
叶希木露出欣喜的神情,走上前去轻轻抚摸已经长满了青苔的树桩,在季辞手电灯光的照耀下,手指轻轻拂过水杉羽毛一般细小柔嫩的浅绿新叶。
他放下书包,拉开拉链,季辞看到了小小一团的金背——叶希木将它抱了出来。金背的躯体已经发僵,眼睛紧闭着,埋在绒绒的毛发之中,看上去只剩下了那两片金色的小眼睛。
季辞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顶,那片已经被她和家婆摸得油光水滑的毛毛。
“好小狗。”她说,喉咙微微哽咽,“乖小狗。”
叶希木用锄头在水杉附近挖出一个深坑,把金背放了进去。土填好,季辞捡了一块大石头放在上面作为标记。
“有这么乖的金背陪着妈妈,妈妈会很开心的。”季辞说。
叶希木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沉默地挥着锄头,把泥土夯实,把这片小小的坟墓做得很好看。
两个人爬到旁边的石梁上坐着。
今天是初一,没有月亮,但天上的星星特别多。昨天刚下过雨,空气清新,山里没有灯光干扰,一抬头就能望见群星密布的银河。
安静地看了很久,季辞终于等到叶希木开口。
“我没有考好。”他沉闷地说,“我承诺你的事情没有做到。”
山林之间,鸣虫沙沙地摩擦着自己的翅膀,像是此起彼伏的细密歌声。季辞于是明白,他今天一度躲避她,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是因为我吗?”季辞说,“是因为喜欢我,被分心所以没考好的吗?”
他立即说:“不是。”
“但其实也是因为我。”季辞低头看着沾了泥的足尖,“如果不是因为担心我,你就不会来老屋。不来老屋,就不会碰到那两个——”她狠狠地吐出江城方言中诅咒的词汇。
“不是!”叶希木焦急地辩解,“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就算不是你,换成别人,我也会去。”
“但如果我没有拉黑你,如果我没有出门,你能联系上我的话,你就不用来老屋,就——”
“这些也都不是你的错。”他打断她,“我之前太幼稚了,给了你很多压力,等我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夜风摇着石梁下的野草,他出神地注视着,说:“我去村里找金背,听到他们侮辱你……我……我之前没有想过你的处境会这么难。”
“其实也没什么。”季辞说,她静静地仰头望着明亮璀璨的星河,“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我当初就不该在乎。凭什么迟万生让我不要联系你我就不联系啊?我愚蠢透顶……”
叶希木抓住她的手,握紧。季辞顺着他的目光,注视了他一会儿,换了个姿势坐到他身边,和他紧密的、毫无间隙地拥抱。季辞感到烈阳一般的温暖,而叶希木不再感到慌张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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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希木转过头望着季辞,像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似的。
季辞说:“你一个人在家,吃饭不方便。来老屋住,和我还有家婆能相互有个照应。”又说,“老屋这边清静,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去散散心。”
叶希木问:“可以吗?”
“家婆肯定希望你来。她虽然一个人住惯了,其实还是喜欢热闹的。”季辞说,“但肯定会有些流言蜚语,看你介不介意。”
“不介意。”他几乎是立即说。
他脸上的神情又轻快几分。
于是季辞先送他回家拿换洗衣服和日用品。他很快下楼,身上就背了一个不大的行李包,看上去东西也不多。他把自行车推了出来,和季辞一起卡在奔驰车的后面。
季辞问他水电燃气都关好没,他点头说都关好了,又问他有没有带上妈妈的照片,他说放进了玻璃橱柜里。
“她会更想留在家里。”他说,看着车窗外夜色中的长江。
季辞听他说过,他母亲的骨灰洒进了长江里,只要有长江在的地方,就有母亲与他相伴。
回到老屋,家婆已经睡了。两个人去厨房热了点饭菜吃,吃着吃着忽然觉得安静了好多,原来是没有金背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地摇尾觅食。
又有一些难过的情绪泛上心头。
季辞想化解一下这样的氛围,于是问:“你当初为什么给它取名金背?”
叶希木说:“当时正在做英语题目,看到卷子上的单词Jingle Bells(铃儿响叮当),就取了这个名字。”
季辞愣住,一想到这样一个欢快的名字,最后却是那样凄然的下场,好像更难过了。只是她和叶希木这样对望着,却又都笑了出来。就好像是经历过许多痛苦的事情之后,看清这世间荒诞,反而变得豁达起来。
第二天,季辞睡到中午才起,叶希木一直睡到下午,像是要把这高中三年早起错过的睡眠全都补回来似的。
叶希木起来后,看到季辞在工作室画画,画一张女性的人像,面部轮廓和头发都已经完成,五官除了眼睛初见雏形,眼睛却只有一个描线定位。
叶希木坐在季辞后面的椅子上,吃一个黄澄澄的高粱浆粑粑。这种浆粑粑,是用鲜嫩的新玉米打磨成浆,再用芭蕉叶包成三角形,用土灶大铁锅炕出来的。今年的玉米长势很好,家婆扳下包谷,做了整整一锅。
“好吃吗?”季辞问。
叶希木点头:“非常好吃。”
他的认真强调让季辞笑了一下,“你以前吃得多吗?”
叶希木说:“我妈说我小时候吃过我家婆做的,但可能我太小了,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你们家不是和家公家婆关系不好吗?”季辞有一点好奇。
“家婆心疼我妈,经常偷偷给她送吃的。”叶希木说,“但是家婆走得早,我三岁的时候,她就不在了。”
“为什么?那时候不应该还很年轻吗?”
“那年长江发大洪水,龙王庙组织很多渔民去抢险,她在那时候被冲走了。”
就不该问。季辞心想,一问一个心绞痛的故事,但其实想一想,平民百姓的家族故事,哪一家的不是满目疮痍呢?她自己家的又何尝不是。平安的年代太短,富足的时代才刚刚开始,但新生的人类总是容易忘记平平安安顺生到老,在人类过往的千年历史里本来就是少见的事情。
“其实不应该的。”叶希木说,“我家公家婆一家人水性都特别好。尤其是家公家婆,经历过很多次洪水,知道怎么自保。”
“那怎么会……”
叶希木说:“龙王庙的人都说她是被水鬼缠上了。”
“哪来的水鬼……”话虽这么说,季辞却清楚江水情况复杂,尤其是大洪水,不可预测的危险太多了。
叶希木摇摇头:“没人知道。她是下水救人被冲走的,也许被救的那个人拖累了,也许在水里被电打了,也许遇到了涡流,什么都有可能。”
季辞望着笔下的这幅画。季颖,到底怎么死的,还有人知道吗?
叶希木问她:“为什么不画眼睛?”
季辞坦陈:“不会画。”
不停地和各种认识母亲的人见面,对母亲的了解越来越多,她得以补充这张肖像画上的更多细节。可是对母亲身上最灵魂的那双眼睛,她却总也无法画出。
季辞对叶希木说:“等你吃饱,我们就去一趟派出所。”
去派出所报案。
季辞和叶希木商量过,虽然叶希木的耳伤没有达到40分贝,构不成轻伤级别,判不了对方故意伤害罪,但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两个行凶作恶的歹徒被拘留个上十天,增加一份案底。
两个歹徒光天化日来季家老屋药狗,无缘无故殴打他人,已经构成寻衅滋事。一切过程都被监控视频记录,清晰可辨,证据确凿。班主任璐妈和年级主任饶世敬也赶来派出所,证实两个歹徒虽然只致叶希木轻微伤,却对他高考造成了严重影响。
关何两个歹徒没去医院,找了个小诊所包扎治疗了一番。民警去拘拿他们的时候,他们抗辩称被叶希木打成重伤,就算叶希木算正当防卫,也是防卫过当,大闹说要告叶希木故意伤害罪。民警拿视频给他们看,真正造成伤害的其实都是金背,两个人本就是胡搅蛮缠,也就无话可说了。何况他们蹲局子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完全不当回事。
出了派出所回到老屋,和家婆一起吃晚饭,季辞深恨不能把那两人送进监狱蹲上个十年八年。家婆听着他们讲这件事,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季辞在那儿生气,才说:“恶有恶报,洄龙神不会放过他们的。”
突然又听到“洄龙神”这三个字,季辞讶异道:“家婆,你不是不信洄龙神吗?”
家婆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信?”
季辞说:“你信它啥?你不是说它啥也保佑不了吗?”又想起什么,问,“你那次去找洄龙神,到底是求什么啊?一直不说。”
家婆装听不见,说:“吃你的饭。”
季辞:“行吧,家里俩聋子,都只听自己想听的,不想听的啥也听不到。”
叶希木一脸不解:“什么?”
季辞:“吃你的饭。”
就好像是故意不让他们闲下来似的,吃完晚饭不久,叶希木接到邢育芬的电话,说迟万生马上就要走了,问他要不要来送迟老师最后一程。
季辞记得上一次迟万生说要见她,是6月1号,那时候就已经是弥留之际,没想到油尽灯枯,竟一直熬到今天。谁能不相信,他就是在等着高考呢。可是最终没有等到高考成绩出来。
叶希木担心季辞过去心情不好,打算自己骑自行车过去,季辞说等你骑车过去人早没了。季辞换了一身肃穆且朴素的衣服,开车送叶希木去医院。
两人一同进了住院部,很快找到迟万生的病房。是特护病房,里面只有一张病床,迟万生躺在上面,身体已经恶病质,消瘦得近乎一尊骷髅。病房里围了不少人,有一半季辞不认得,应该是迟万生的亲人,还有一些衣着正式的教育局干部。另一半季辞都有印象,都是实验二中有资历的老师,校长、年级主任都来了。
叶希木走了进去,其他人立即给他让开,让他走到迟万生病床前。季辞没有进去,她戴着口罩,站在病房窗外看着,没有人注意她。
迟万生还吊着一口气,嘴张得大大的,像濒临死亡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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