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衡又扫了一眼那十几名再不敢直视阿笙等人的舶司吏官。
“都是些拿钱办事的奴才,没必要因他们与船舶司闹僵。”
“白会长让我与您讲,入了万象,这许多事便不用您亲自动手了。”
“这些闲杂人,万象会替您处理。”
闻此,阿笙浅笑着点了点头,转身间便见巷口,两名女卫将赵知惠“请”上了一辆马车。
阿笙知晓,越衡有自己的手段,遂又道了谢。
越衡垂首见礼,恭敬道:
“那就祝姑娘一路平安。”
江水汤汤,有人轻敲舱门,阿大如猎鹰一般的眼神随即扫了过去。
阿笙收起那张北境的城防旧图,朝阿大罢了罢手,以示安抚。
门扉轻启便有一男子低身垂首而入。
这便是锦瑟安排的人,阿诚。
此人常年混迹赌坊酒场,没什么别的长处,唯有这偷梁换柱的手上功夫堪称一绝。
阿诚佝偻着身影,却是不敢抬首去看阿笙。
“东家,这几日我已经与那些人熟悉了。”
“但他们谨慎,如何都近不得身。”
“我按照您的吩咐,将饭菜打倒在几人身上,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肯脱衣换洗。”
阿笙知阿诚的难为之处,若是不知这东西究竟在谁的身上,又要如何动手?
阿笙听着阿诚的描述,微微蹙眉。
“难道这东西就在衣服上?”
自船队离开码头之上,这几人便被放了出来。
底仓潮湿,这几人虽然吃喝如常,但就是不肯换衣。
“这样,”阿笙开口道:“你告诉他们,抵达寒州口岸时,寒庆还会有一次查验,让他们届时重新藏入箱中。”
“是。”
阿诚垂首,学着那些文士的抱拳礼,躬身退下。
阿笙看着舱外翻滚的江水,眉目并未松开,过寒州之后这几人便要下船,须得在那之前将东西换好才行。
又是半月的水上漂泊,寒州的岸口已经依稀可见。
遥遥地便能看到一队高大的人马在岸边等候。
待船体靠岸,阿笙便率先带人先行下船。
今日,她穿着利落长甲,长发用冠带竖起,几分飒爽。
来迎接她的依旧是越古。
越古以东境之礼相见,刚抬首欲开口,却见阿笙抢过话头。
“这一次,我给伽蓝王带来了一人。”
说着便见一名中年男子十分谨慎地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旁人一眼便看得出他心中胆怯,抓紧了身上的包袱,看到寒庆来使更是吓得一哆嗦。
“无碍!且上前来!”
听阿笙朗声道,那男子方才快速到了阿笙的身旁。
越古看着这个瘦弱的男子,委实不知有何用。
“这是我窦氏育种的师傅,他善于培育良种,我想伽蓝王若想要解决寒庆粮食问题,少不了这样的人才。”
越古闻此,眼中有光,他大笑道:“姑娘高义!”
阿笙罢了罢手,她看向那瘦弱的男子,慎重对越古道:
“此番我重金相请,除了这名师傅无人敢随我出行,但他既然敢相信我,我必要保他平安归去,因此我想要越古使者一个承诺。”
阿笙定定地看着越古,正色道:“一年之后,无论成果如何,我都要窦氏的人完好无损地回到东境。”
看着阿笙慎重的神情,越古以拳靠在心口,垂首道:“我向您承诺,保证他的安全。”
“不止是安全。”
阿笙打断了越古的话,她字字凿凿道:“他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寒庆便得全须全貌地还给我。”
闻此,越古右手的拳又重重敲了敲胸口,“定不负姑娘所托!”
得了越古这话,阿笙复才放心。
毕竟此后她的船队会定期上寒州,人是否完好她亦可派人去查。
交待完这些,阿笙复又看了看身后的船队。
江水拍岸,几十艘大船正在下一些货,那是上次阿笙答应伽蓝王的东西。
“越古使者可否帮我一个忙?”
阿笙忽然出声,越古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其中一个船体。
未久,一队人马上了商船,准确无误地从三号船的底仓搬出了几口大木箱子。
阿笙抬眼看向一旁的阿诚等人,他们当即会意,开始大声喊道:
“大人,不可啊!这些都是矜贵的货,哪里能见水?丢不得啊!”
这一声声喊得煞有其事,阿笙不由揉了揉耳。
阿笙又看向越古,他愣了愣,而后配合地大声呵斥。
“丢下去!”
当即,几口大箱子便在江岸旁沉入水中。
阿笙早已准备好了人手在江边候着,算着时间将箱子全部打捞了起来。
待箱子重新上岸,阿笙当即命人开箱。
几个衣衫浸湿、已然昏迷的男子自箱中掉了出来。
越古不知阿笙这出戏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笙当即让阿诚掀衣服,然而衣衫扒尽,却不见东西。
“姑娘,他这背上是什么?”
阿笙作为女娘此刻已然顾不得礼法,她上前便见阿诚将几人翻转,那些的背后似用尖锐之物点刺着什么东西。
“点阵图。”
阿笙呢喃道。
原来陈国这几个探子根本就没画什么图,而是以军阵中点阵的形式将北境军事布防记录了下来。
阿笙细细地看着那些背部的点刺,已经是陈旧伤。
为了留下印记,他们一次又一次在伤好后重新点刺,反反复复,确保这些点阵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痕迹。
看到这,阿笙心下一沉,如此一来,这东西要怎么换才能不被人察觉?
唯时间最不可作假啊。
越古几步上前,看着阿笙颇为为难的模样,一问究竟,却是笑了。
“给他们全部套一层磨骨皮就行。”
阿笙微微一愣,听着越古缓缓道来。
大巫一族有一门手艺,以人皮为料,制成薄薄一层,再用特殊的药汁浸泡后,覆盖在真皮之上,这一层皮便会与自身肌肤紧紧贴合,不见缝隙。
但此皮不能久用,否则会侵蚀自身皮肤,再难取下。
“他们若套上磨骨皮,只需一个月自身皮肤便会与之相融,就算将皮扒下来也不可能再撕开。”
阿笙忽然想到了沈自轸的那副样貌,的确以假乱真。
难怪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消失数日,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做磨骨皮需多长时间?”
越古看了看几人,“若只做背部,仅需数日。”
阿笙看着那几名昏迷的陈国之人,对越古道:“我商船还需继续北上,恐怕得拜托使者帮我再演一场戏了。”
一个时辰之后,待那几人醒来,便已经在牢笼之内了,与其一同关押的还有阿诚。
按阿诚口述,他们是被寒庆的人发现了,所以暂行扣押。
阿诚会算着时日在他们的饭菜中下药,方便越古的人为其穿戴假皮,而那假皮之上,则是阿笙稍作改动的点阵图。
待假皮穿好,越古又以彻底盘查货物为由,将几人留足了一月时间,确保东西再难取下。
此后,伽蓝王亲自点了几十艘从裴氏借来的船只,扮作阿笙的船队,待几人再次进箱之后,按照原定的计划将人往北再送了百里。
直到几人搭小船离开,依旧未发现,无论是船队还是自己身上的东西,都已经被人偷梁换柱。
今日西关那边来了消息,窦晨曦已经接到了薛氏,不日即将返程。
而阿笙在北,却是没什么消息传回。
自过了寒州传回一封信报平安后,窦府便再未收到阿笙的信息。
安氏每日都要着嬷嬷去问一句,是否有新的信息。
想来她成日在水上,也不方便。
今日,窦府倒是收到了一张邀贴,是袁氏与赵氏结亲的帖子,而要邀请的人正是阿笙。
原本赵知惠品行无德,着实不堪为袁氏之妇,尤其是收买船舶司吏官寻衅滋事,而后被万象商会的人当场抓获。
她此前言行无状,本就在家受过,这刚放出来,又做下这等失格之事,赵氏家主对此很是头疼。
再加之袁家对此女的不满已经闹到了前朝,这亲事原本是已经就要作罢。
但不成想,就在此时,宫中传来消息。
皇后病重。
皇后膝下唯有大皇子,且年过十三却还未入主东宫。
皇帝对大皇子的不满意众人皆知。
而皇后一旦薨逝,那么继后人选大概率会落在如今最受皇帝宠爱的赵家双姝的身上。
赵氏姐妹一旦再诞下一个儿子,再加之赵氏在前朝的影响力,太子人选不难预料。
此事一出,众人皆知赵家势头难阻,袁家亦再未提退亲一事。
与之相反,两家将亲事提上了议程,并择在冬吉日结为姻亲之好。
赵氏的权势结合袁氏的底蕴,这两家的风光当真是一时无二了。
袁赵两家结亲当日,听闻公主府的人去了一趟辛氏,具体谈了什么便无人得知了。
暴雨之夜,一辆马车在帝京的街道疾驰,马蹄溅起了无数的水花。
这辆孤车一路发了疯似地往城门的方向跑去,就连险些撞到行人都未作停留。
城门处欲作盘查,卫兵见那马车势头不对,便做警戒。
但御马之人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看样子欲直接冲过去。
卫兵并未迟疑,两人手持长杖,俯身朝着那猛冲的马腿砍去。
车马倾翻,众人快速上前,欲捉拿车驾中的人。
却见一个容颜淑丽的女子自内露了脸,众人微微一愣。
其内之人,正是辛黎。
她面带惶恐地看了看来的方向,而后惊慌地抓着其中一人。
“求求你,让我离开,我,我有银子,我给你银子!”
说着又摸索着身上的钱袋。
城门卫一脸莫名地相互看了看。
这没有文牒,他们自然不敢随意放人。
就在此时,群马踏水之声自身后传来,辛黎几分惊恐地看着远处疾驰而来的队伍。
辛氏府兵已然赶到,他们朝城门卫亮了亮腰牌。
城门卫便知,这女子当是辛氏之人。
正欲退却,却被辛黎抓住了胳膊。
“他们要杀我,你们不能见死不救!”
听得她这般叫唤,城门卫的人当即戒备地站到了辛黎的身前。
此时,骑兵的身后,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在大雨的夜中,这辆车马的出现带来的还有辛黎眼中的恐惧。
仆从搭好了马凳子,又撑开了伞,才从车马之上迎下来一名中年男子。
此人正是辛启正。
辛启正接过仆从手中的伞,缓步朝辛黎走去。
城门卫如何不识得辛家家主,当即收了阵势,低首告罪,而后连连退开。
但辛黎却如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迟迟不肯松开其中一人的衣角。
辛启正看着辛黎这番落魄的模样,随即抽出一旁府兵的长剑,斩断了被辛黎抓住的衣角。
也斩断了她最后的希望。
辛启正快速地将长剑收回,唯恐伤了辛黎的那张脸。
他看着一脸惊恐的辛黎,叹了一口气。
辛启正低身蹲下,将伞罩在辛黎的头上,一脸怜惜的模样看着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
“你阿姊当年替了你,如今她命在旦夕,你忍心让她这些年的付出毁于一旦么?”
许是辛启正和蔼的神情让辛黎多了几分勇气,她连忙抓住他握伞的手。
夜雨让她手的温度变得湿凉,但辛启正却并未甩开她。
“兄长,我求求你,我不要进宫,我已经嫁人,我已经嫁人了啊!”
她的哭声在大雨滂沱中显得那般微弱和渺小,仿似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大雨冲散。
辛启正用另一只手理了理辛黎耳旁的发。
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想与冼竹安和离么?”
辛黎一把甩开辛启正的手。
“可我不要进宫!”
“二姐因为你们的那些权势斗争,在宫中关了一辈子,她是因为心气郁结而病重啊!”
“她人尚未咽气,你们便这般急不可耐地要将我送去。”
辛黎的情绪接近崩溃。
“兄长,我求求你,谁都好,不要送我去,我不要去……”
看着辛黎垂头痛苦的神情,辛启正却毫不动容。
他微微抬起辛黎的头,细细端倪着她这张淑丽的容颜,声音如这寒夜一般幽凉。
“可皇帝就爱你这张脸啊。”
辛黎闻此瞳孔微缩,似是怒极,“那我就毁了它!”
说着便要去抓自己的脸。
辛启正用力甩开她的手,从自己的腰间拔出随身的匕首,而后将刀柄倒转递给辛黎。
“那些无用,用这个。”
辛启正看着辛黎微颤的手接过刀柄,刀锋尖利,在她手腕的翻转中闪过一抹寒光。
辛黎看着手中锋利的匕首,一时愣了神。
辛启正就这么冷静地看着辛黎,她握着刀柄的手越收越紧,却迟迟不见落下。
良久,辛启正起身,他略带轻蔑的眼神扫过辛黎。
他知道,辛黎自小爱美如命,哪里肯真的毁了自己最骄傲的东西。
辛启正放缓了语调。
“你自小便从未缺衣少食,即便我放你离开,没了辛家的支持,你可能凭自己在外面体面的活着?”
“出了这帝京遍地都是流氓悍匪,你一个女娘可有自保的武力?”
辛启正看着辛黎低垂的头颅,他虽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却明白,自己这两三句话足以让她认清现实。
世家大族没有白养的女儿,辛家亦不例外。
见辛黎一副颓势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应自己,辛启正弯下腰,伸出了手。
“跟我回去吧。”
“你的未来该是富贵无极的。”
这也是为了弘文好……
念及此,辛启正的眸光不由沉了三分。
或许是这诱哄之声过于动听,地上的辛黎缓缓抬眼,麻木的瞳眸看向递给自己的那只手。
她不由想到了小时候,兄长也是这般牵着她去买凤仪阁的裙裳。
良久,她缓缓搭上了那只熟悉的手,心中却已经是一片死寂。
靠街的茶位上,众人纷纷侧头看向对街的方向。
那里原本是帝京一家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但这不过三日功夫就被人盘了下来。
如今牌匾被撤,换上了“清风馆”的牌子。
“听西街的张先生说对面那里将来是要做一个清谈馆。”
“这寸土寸金的地方?”
那人煞有其事地低声道:“可不是么,听说馆主人是有大背景的,才能让醉月楼放弃这地界。”
另一人闻此,也不由跟着压低了声音。
“你说会不会带天字背景?”
“圣上推新政时便有言论说上面现在欲提拔寒门清流。”
对方听闻这话,砸了砸嘴,“难说。”
说着,他抬起杯盏低抿了一口,“咱们啊,走着瞧吧。”
此时,街道之上,一辆素朴的马车缓行而过。
车驾之上,沈自轸轻掀帘幕,神色淡漠地扫了一眼那正在装潢的清风馆。
新政余波未平,但好歹这一次并未再掀起大浪,他便趁着轩帝心思张狂之际,再次谏言。
聚集寒门清流之势配合民论阁为皇帝在民间造势,以对抗世族文士的言论。
轩帝欣然纳受此建议。
那清风馆是由民论阁着人置办,选择这么一处地方便是为了造声势,吸引更多的寒门清流。
沈自轸放下帘幕,收回了神色。
车马滚滚,很快便消失在了主道之上。
西城门的方向,今日窦氏女眷都候在了此处。
只因今日窦晨曦便要带着薛氏返回帝京。
寒风几缕,吹着冻人,傅荣华劝安氏上马车去等,却被她拒绝了。
“若她到时却见我不亲自相迎,怕她觉得我端起作派。”
安氏以此理拒绝,便跟着众人一同候着。
约至午时,众人方才见到窦晨曦一众自郊外遥遥而来。
傅荣华看着那一车车的箱子,略有些疑惑。
这怎么带着去的东西,又给带回来了?
众人就看着风尘仆仆的车马停了下来,当即迎了上去。
车队中间一辆马车上,窦晨曦自上面跳了下来,又去迎另一辆马车之上的老妇人。
待薛氏露面,众人还是难免心中一沉。
这短短时光,原本那个眼中有光的矜贵老夫人如今却是面容枯槁,苍老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
傅荣华喃喃道,见安氏看了她一眼,又赶紧捂住了嘴,不敢多言。
安氏赶紧迎上去,端起了和煦的笑。
“老姐姐,身体可还好?”
薛氏疲惫的眉眼看向安氏,眼眶中瞬间涌出了热泪,而后猛地点头。
“还好,还好。”
傅荣华又赶紧去看窦晨曦,见她人消瘦了一些,其余都还好。
她又看向窦晨曦身后的那一车车的东西。
“怎么又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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