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罐奶啤很快就喝了一半。
暮色降临得很快,李四愍的话没说完多久,最后一节自习就结束了。
充满了习题集和模拟试卷的国庆长假依然让人期待,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如自由的鸟雀,铃声一响,迫不及待地四散开了。
“学霸,去打会球再回家?”孟荀窜到了教室门口,回头问江暮白。
江暮白手中拿着一沓试卷。
许或推了推小天王:“走吧!今天有你许哥我球场削你就行了。”
他眼睛尖,知道那是朝笙的试卷。
也难怪孟荀老嚷着朝笙和江暮白有“秘密”,就小天王那脑子,哪怕秘密都送到了他面前,他估计也看不出来。
教室里很快变得空荡荡的。
他将试卷放进了朝笙的书包——逃课逃得彻底,书包也不要。
江暮白最后确认了一遍没有遗漏,打算离开。
教室里落满了暮色,他伸手,替门落上了锁。
“先别关!”一道细弱而沙哑的声音促急响起。
江暮白顿手,回身看去,是宋佳然。
她的长假作业也都发了下来,放在课桌上,孟荀顺手拿了一本物理书给压住。
”来拿作业吗?“
宋佳然有些迟钝地点点头,她看向一片绯橙的教室,确认了大家都已经放学,才悄悄过来拿她的习题集与试卷。
没想到江暮白今天还在。
但他神情一如寻常,清隽温和的眉眼里并不带鄙薄之意。
今天这一天对于宋佳然宛如噩梦。
撒谎、被戳穿、江暮白带着警告的一眼、朝笙冷淡的脸、林皓宇的父亲、李四愍失望痛心的眼神、还有母亲打过来的耳光和最后谈定的——赔偿。
她沉默着走到了课桌旁。
熟悉的教室让她又涌出了泪意来。
“我先走了,你记得把教室的门关上。”
这是最后一个走的人要做的事情。
江暮随意地斜背着朝笙轻飘飘的书包,交待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宋佳然嗫嚅着,发现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和往常时候,依然没什么差别。
明明她做了那样恶劣的事情。
她忍着眼泪,声音很低的说:“对不起。”
江暮白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来,桃花般的眼睛静静望向有些瑟缩的宋佳然。
“这话,不是要对我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眼神却冷得像淌过了秋夜里的暗河。
宋佳然抬起头来。
她的手无意识地揪着试卷的一角,指尖都掐出点赤红来。
脑海中又浮现的,是朝笙踢开更衣室陈旧木门的模样。
她那会儿还穿着礼服,腰上的缎带被动作所带起的气流扬起,逆着光看去时,让人移不开眼。
那时候,宋佳然是畏惧、惶恐、羞耻的。
可心也落下来了,她知道,她所陌生的疼痛并不会继续下去,不会撕裂开她的人生。
可是,为什么最后要撒谎呢?
宋佳然胡乱地抹了把眼泪,钝钝地想——
因为害怕林皓宇以失望又带着隐晦不屑的语气说:“佳然,你也太乖了吧。”然后离开她;
因为害怕父母尖锐刻薄的指责,害怕他们把这件事情闹得更大——
所以被眼尖的母亲发现衣袖下费力遮掩的淤青时。
她选择撒一个谎。
谎言越滚越大,当对上李四愍严厉而清明的眼神时,她鬼使神差般,继续将责任推给了朝笙。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
宋佳然声音僵硬,不知是想解释还是说服自己,“朝笙她对我很好,很顾及我的感受。”
“酒吧里还帮我挡过酒。”
江暮白眼神微动。
“然后我就想,那我撒一个谎。我觉得她会替我隐瞒……”宋佳然回想起办公室里慌乱而狼狈的自己,当朝笙冷淡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时,她不知怎的,仍然有坚持那个谎言的勇气,“而且……她家里会给她撑腰,她背了那么多处分,也一直不在乎……”
她怀着侥幸的心,在这顺从而随波逐流的十六年人生里,终于主观地作了一次恶。
宋佳然指了指自己脸上红肿的伤痕:“江暮白,你瞧,这是我妈妈今天打的。”
在周言和朝笙离开以后,怒不可遏、倍感丢人的钟琳,给了她一个耳光。
宋朴在旁边痛心疾首:“教过你多少次,人贵自重。”
自重,如何算自重。
“你信吗?”宋佳然慢慢道,“一开始,我只是想留点自尊而已。”
少年眸色沉沉,像两丸纯粹的黑水银,他的身后,落日熔金,将他冷淡的神情渲染得更加分明。
“宋佳然。”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好性情的年级第一大多数时候都很有耐心,总是温和的模样。
但此刻他冰冷的声音居然让宋佳然极轻的瑟缩了一下。
“自尊心是样很宝贵的东西。”
“你需要自尊心,很正常。但她也需要。”
不管她多么骄傲,多么恣意,活得多有底气,她也需要,也不容人去践踏。
宋佳然愣愣的,听到他以一种近乎严厉的冷漠语气说——
“所以,去道歉。”
他没再看她。
直到江暮白的身影消失,宋佳然才后知后觉,以沙哑到微不可查到声音答应了个“好”。
寂静的教室,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着。
暮云合璧,大片大片壮美的霞云映在走廊的玻璃窗上。
宋佳然终于崩溃,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朝笙自然不知道学校里的这一幕。
逃了学,来了酒吧,和老唐一块打发了会时间,在震得耳膜欲裂的音乐声里,她又找回了没心没肺的快乐。
喝完了三瓶奶啤后,老唐被闹得没办法,给她拿了度数很低的果酒。
轻微的醉意也让人上头。
朝笙今天校服也没换,与舞池里高浓度的潮人比起来简直像个异类。
最近运动太多,她懒得去蹦,索性赖在了吧台前。
手机的消息响了。
一堆人问完了处分问表彰。
朝笙的醉意散了些,表彰?什么表彰?
仔细看了眼消息,才知道李四愍居然全校通报表扬了她,号召大家向她学习。
还是别吧。诚然她侠肝义胆,无奈教训惨烈。
朝笙撑着脸,指尖轻叩在柔软的面颊上。
她随便挑了几条消息回了,忽然江暮白的聊天框跳到了最上面。
【江暮白】:你的作业都在我这儿了,什么时候我拿给你吧。
朝笙正思索着,他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江暮白】:最好这两天,作业挺多的。
她想起已经到了70的好感度,忽然起了一点恶劣的玩心。
【朝笙】:那就今天吧~
【江暮白】:好。
【江暮白】:你方便的话,我过来找你。
朝笙在老唐无奈的眼神中又喝了口葡萄味的果酒。
说实话,好像气泡水。朝笙不得不怀疑老唐做生意的实诚程度。
她一边咬着吸管,一边点着输入法的键盘。
【朝笙】:方便呀。
聊天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不待江暮白问朝笙在哪,她已经把位置发了过去。
江暮白站在无人的公交站台前等车,看着聊天框里的弹出的位置。
西华街97号BRIDGE酒吧。
他低头,蓝白校服下踩着一双运动鞋。
只能这样去酒吧了。
公交车狂飙而至,他上车刷卡,在心里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夜晚的西华街向来热闹,依照高川人民喜欢凑热闹的性格,一到傍晚,这边就开始堵车。
远光灯狂闪,车喇叭被人有些暴躁的连续按,最终都败于高川跋扈横行的公交车前。
下了车,江暮白站在西华街的街口,往里看了过去。
店招上的霓虹灯带格外绚丽,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妆容精致的女孩踏着细跟高跟鞋,排在某家酒吧的门外,三五结伴的男生嚷着要换下一个场子,时不时还有喝得烂醉的人靠在路边的石墩子上吐了个天昏地暗。
衬得穿着校服标准好学生模样的江暮白格格不入。
江暮白并不在意有人看过来或是戏谑或者揶揄的目光,他扫了一眼,西华街的街区平面图画的又些潦草,他确认记住了朝笙所说酒吧的位置。
越往里走,霓虹越明亮,几家门面格外敞阔的酒吧热闹无比,里头音乐声嘈杂,但外面东倒西歪的人反而没那么多了
白色的BRIDGE的大标志格外惹眼。
年轻的男男女女在做成了桥形的门口进出,江暮白向里看去。
吧台边,露着半边脸的女孩正在那和人聊天,昏暗的灯光柔和了她的棱角,因为一直在散漫地笑着,那张旖丽的面孔便带上了点蛊惑人的意味。
女孩若有所觉,扭过头来。
她笑得没心没肺,朝他挥了挥手。
少女殷红的嘴唇开合,说话的声音淹没在音潮之中。
江暮白看到,她说的是“过来”。
江暮白站在门外,和朝笙隔着憧憧的人影。
颜色绚丽的灯光照着她的面孔,碎紫明蓝,倒映在她轻轻扬起的眼中。
他拢了拢背包的肩带,走了进去。
门童早被老唐打过招呼。
放一个高中生也是放,放两个也差不离。
老唐最终怀着点侥幸的心理,答应了朝笙的要求。
高瘦清俊的少年越过贴身而舞的年轻男女,并不去理周围人好奇的目光,穿着一中蓝白的校服,走到了吧台前。
老唐又摸出一罐奶啤,借着不太明亮的灯光看了一眼江暮白。
是没见过的面孔,长得还挺俊。并不是朝笙玩得好的那帮二五仔们。
总之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好学生的气息。
他又低头瞅了眼正托腮笑得和蛊惑人心的狐狸一样的朝笙,心里有了七七八八的猜测。
去年的时候,有个钢琴弹得很好的男生,也追来了酒吧。
说是寒假兼职,老唐这种俗人,也偶尔在高川的剧院外看过这位年少钢琴家的独奏音乐会海报。
钢琴家硬生生在这弹了小半个月的巴赫。
把他这个声色犬马的酒吧氛围都升华了。
巴赫响起,酒吧里群魔乱舞的人似乎都多了点含蓄的矜持。
因此老唐记得很深刻。
但是深情没有什么用。
闻朝笙没心没肺,老唐一向如此认为。
——至于很多年后,她为了谁生出了副心肺来,那也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老唐转身,继续去擦他的宝贝酒杯。
“大学霸,你还真进来啦。”朝笙潋滟的一双丹凤眼微微圆睁,语气却并不意外。
“答应了你的。”
耳旁嘈杂的音乐让江暮白的眉头微微皱起,酒精的气息格外的明显。
他并不习惯这样的环境。音乐震天,耳朵里都是轰鸣。
但她仰面露出的笑让他的眉眼也松动。
“坐吧。”朝笙拍了拍身旁的高脚椅,“周楠要是知道我叫你来了这里,绝对会疯掉。”
每次周楠看向江暮白的目光,都慈爱到有些过分了。
“知道就好。”江暮白语气淡淡,将背了一路的书包也取了下来。
朝笙把书包打开,看到了里面满满当当的试卷。
“……”她眼中带着震惊,“江暮白,国庆的作业有这么多吗?”
江暮白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国庆的作业一直这么多。”
“闻朝笙,你是第一次写一中的国庆作业吗?”
明明语气依然寻常,朝笙还是听出了点无奈和无语。
但是没错,就是这样——哪个学校的校霸写作业的!
去年国庆假的时候她连书包都没拿。
朝笙低头,手指随意点了点试卷的数目,一张两张……九张……二十张!她绝对写不完的。
语文小测的试卷江暮白也很贴心的给她一并拿了过来。
她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咔啦”一声,江暮白拉开了那罐奶啤,温声和老唐道了句谢。
老唐有些稀奇,真是个和闻朝笙霍昀这群祸害截然不同的人。
而朝笙对着试卷陷入了思索。
她真的写不完。
女孩莹白的指尖落在喝了一半的奶啤上。
她拿起蓝白的易拉罐,十分严肃地碰了碰江暮白手里的奶啤。
江暮白:?
朝笙认真道:“好兄弟,国庆一起写作业吧!”
不会的可以问,写不完可以抄——朝笙眼神坦荡。
“好兄弟?”江暮白墨色的眉微扬,关注的点掠过了朝笙理直气壮想偷懒的那部分。
所以她也和他要称兄道弟了吗?
他想起孟荀扒拉着桌子“朝姐朝姐”念叨的模样。
朝笙听到江暮白带着疑惑的声音,似乎不太理解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微微偏头:“你不愿意给我——稍微借鉴一下?”
质问得理所当然。
江暮白的指尖悄然碾过易拉罐的瓶身,忽然想到——
尽管她与他靠近、熟悉,但似乎自始至终,都是她掌握着主动权。
更多的、更直白的,她都没有说过,一切沉默汹涌的心动,都被淹没在她漫不经心地笑里。
他终于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感到一丝不适的难耐。
但江暮白很快垂眼,掩住了骤然如潮水的心事。
他想让她知道。
“可以。”但他这样补充,“你不会的,我都教会你。”
朝笙点头道:“毕竟你答应过我,高二一年给我补习的嘛。”
“我知道。”他露出笑来,“报酬你已经付过了。”
朝笙心满意足。
江暮白看着她把试卷重新塞了回去,纸张摩擦,被她毫不留心的揉皱。
他微不可查的叹息,又掩盖在嘈杂的音乐声里。
在朝笙喝完三瓶起泡酒后,老唐终于忍不住了:“可以了。七点了。”
朝笙眼中终于带起点醉意,她漫不经心:“好痛心啊老唐,暑假你还叫我小甜甜给我调酒,现在我就成了牛夫人。”
江暮白望了她一眼。
老唐无语,果然已经有点上头了:“别闹我了啊。等会儿场子就热起来了,未成年人,赶紧回家。”
这种话居然也能从老唐口中说出。
朝笙轻哧了声,挥了挥手。
“我知道啦。”
她搭在高脚椅上的长腿踩在吧台的地毯上,轻轻站定。
“走啦!”
虽然光喝奶啤和气泡水去了,但到了这会儿,她心情好了很多。
老唐哼了声,然后看到高瘦的少年认命地替溜溜哒哒走掉的朝笙背起了书包。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蓝白校服越过灯红酒绿,看起来居然意外的登对。
但老唐知道,只是看起来而已。
朝笙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又稍稍等了他一会儿。
晚风迎面而来。
那点带着果香的酒精味散去,喧嚣的乐声落在了他们身后。
“这个点还有公交车吗?”
“有。”
“行!青山路!”她的卷曲的黑发被晚风扬起,快乐且恣意。
“不晕车了?”
江暮白的声音散在晚风里。
“注意你的态度。”
朝笙走起路来没个正形,散漫的影子被霓虹灯映在了少年颀长的身形上。
高川市的公交车司机会教育所有天真的年轻人。
公交车从西华街驶过了跨江大桥,停在青山路站,朝笙被晃得反胃,有点后悔喝了太多奶啤。
江暮白没说什么,从站牌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冰水。
朝笙倍感丢人。
“不笑话你。”他拧开了红色的瓶盖,“喝点水会舒服点。”
朝笙这才把矿泉水接了过去,咕嘟咕嘟的喝了一大口。
凉意与晚风交错,她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路灯照着她轻松的神情,江暮白的眼神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但是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暖橙的灯光碎在他温柔的眼底,江暮白压下那丝不舍:“回去吧。”
朝笙将水瓶随手扔进垃圾桶里,忽然道:“你住在青山路哪儿?”
江暮白微愣,然后答道:“乌樟巷17号。”
朝笙没听过这儿:“怎么去呀?”
高川是建造于山地与江水上的城市,复杂的地形带来了错综复杂的交通方式,甚至会有开着手机导航也迷路的时候。
江暮白不明白朝笙的意思,她清泠泠的眼中带着全然的坦荡,又有些不满他的迟疑。
“明天找你写作业。”朝笙催他赶紧说。
他回过神来,温声道:“明天我先在这等你,晚上不好认路。”
“那说好了。”朝笙笑着应了下来,“两点。”
“明天见。”他说。
江暮白在路口又看了一会儿,朝笙的身影蹦蹦跳跳,经过一个又一个路灯,看起来像只赶着回家的兔子。
他往回走,背离了车水马龙。
乌樟巷17号,青峡江边最为陈旧的老弄堂。
他踏着熟悉的灰色石板路一级一级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