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笙踢了江暮白一脚,江暮白看她一眼,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他拨开青椒,舀起了一勺豆花。
还是辣。
朝笙又踢了他一脚。
这下朝笙感觉到江暮白的目光了。
她抬眼,看到他鼻尖细细密密的汗,乐得不行:“老板,拿两瓶豆奶。”
冰镇的。
朝笙笑嘻嘻道:“别吃这个啦。”
她又觉得奇怪:“你怎么这么吃不了辣?”
江暮白的眼尾都泛着红,他喝了口豆奶,才觉得缓过了劲来。
“我一直就不太能吃辣,后来就自己做饭了。”江暮白想到这儿,温声道,“不能吃辣,就干脆不放,所以越来越不会吃。”
老板忙里偷闲:“那可真的不得行哦。我们高川的姑娘都是辣妹子。”
朝笙又吃了口先前买的冷串串,红油蘸酱,她吃下去一点感觉都没有。
江暮白闻声,点了点头,朝笙眨眨眼睛,问:“你要吃吗?”
“不了。”他笑,还是不勉强自己了。
说是夜市,其实大多都是小吃,吃着吃着就饱了,一条街很快走完。
“好累。”她踩着那双慢跑鞋小小地蹦了下,手插在卫衣的兜里,“明天不来这儿人挤人了。”
高川的夜市不知为何,是全国都闻名的热闹,四面八方的人都涌来这儿,拥挤在这条百米的长街。
“明天还是两点?”江暮白问。
“太热了,我上午过来吧。”她想了想那二十几张试卷和之后的期中考,转身看了江暮白一眼,“明天见。”
笑盈盈的。
他看着她也汇入了人潮之中,然后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点。
又沿着江边的阶梯,然后走到长堤上。
江暮白与青峡江奔流的江水走在同一个方向,夜市化作了水面浮着的蜃楼,江水另一侧,天樾山苑的路灯点亮山道,照着那些高木秀树,最高处的,五层高的独墅像一盏巨大华美的花灯窗橱。
樟树下静悄悄,归家的邻居已经歇下。
在很深的夜色里,江暮白做了一个梦。
梦境很漫长。
置身华美城堡的人变成了“他”。
隔着幢幢的人影,窈窕瘦削的朝笙穿着黑色的晚礼服,头发只及肩膀,转过身时,背上有粉色的疤痕起伏交错。
“他”如信徒分海,拨开人群,去找她转瞬就不见的身影;
然后是灯光越加璀璨。
周围衣香鬓影,闪光灯不停歇。有人一声一声,急切唤“他”的名字,“他”无暇理会,只看向狼狈退后的天青色鱼尾裙;
耳旁越加喧嚣,宫阙万重,晚风盈袖,朱雀大街火树银花,半壁天穹澄明如昼。“他”眼前的少女提灯而立,衣带飘摇,秋水似的眼中映着焰火长虹;
最后焰火飘飘浮浮,落在青峡江上,他和她站在如昼的夜市的尽头。
她笑盈盈的,问他:“你想知道答案吗?”
而他骤然升起了强烈的直觉,知道得到那个答案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但梦里,他喉咙都发紧,生涩得痛,说出的话却是:“我想知道。”
“如果你的希望是这样。”她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笑,纤长的手指扣住了他泛着凉意的掌心,“那么我也是。”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合紧,被骤然的喜悦卷走了冷静。
然后她突然就不见了。
就像蜉蝣,生于朝,坠于暮,她在答应他之后,只会在他生命里停留这样短暂的瞬间。
灯火也变作灰烬。
“朝朝!”从没这样喊过她,太亲昵,太僭越。
可喊出口时却无比的自然,就宛如他这样唤过千万次。
但她再没有嬉笑着,亭亭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茫然地站在无边的夜里,忽然觉得,似乎不是第一次这样眼睁睁的失去。
醒过来时,仍能听到江水汹涌。江暮白坐了起来,在昏暗的房间里长久的垂着头。
他慢慢抬手,推开了窗。
江风长驱,江暮白怔忪看去,遥远的天际已露出了些微的鱼肚白,竟然已经是早上了。
他从那种漫长陌生的痛苦里渐渐抽离。
光怪陆离的梦,江暮白如是想。
梦中的情景还很清晰。
她或嗔或喜,或笑或泣,一张顾盼生辉的面孔陌生又熟悉。
就像是过了很多年,很多辈子,然后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江暮白看向江面,朦朦胧胧的雾气上浮,他思绪散乱,觉得也许是因为昨天傍晚的情绪太起伏,他才做了这样的梦。
又奇异于自己能在梦境幻觉出那么多不同的她。
贪心作祟。
他有些自嘲的叹了口气,神思渐渐清明。
已经睡不着了,江暮白看了眼时间,六点半。
十月秋深,清晨有些冷,他换了身宽松的衣服,推开了门。
水泥坪上,邻居家的夫妻正在准备着出摊,见他起得这样早,很惊奇。
“难得放假,不多休息会儿啊?”是张阿姨声音关切的问。
“出门跑步。”江暮白说,“趁着路上现在人少。”
“哎,那挺好。”张阿姨说,“陈渝也得和你学学,一放假除了睡觉就是吃饭,瞅他那身材……”
再看看抽条如修竹的少年,张阿姨颇觉痛心。
不过话是这么说,却舍不得叫陈渝真这么早起来。
江暮白明白她的想法,并没有附和,只温声笑着说:“我先去了。叔叔阿姨再见。”
邻家夫妻忙摆摆手,没耽搁他。等人走掉了,张阿姨才回过神来:“哎哟,忘记叫他拿几个包子走了。”
陈叔摇头晃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晨跑得空腹,效果好,减肥。”
张阿姨皱眉:“人阿暮哪里需要减肥?不如去把你儿子叫起来。再说不吃东西那不会头晕嘛。”
陈叔觉得也是这个理,但是看网上是这么说的,他遂坚持道:“反正不能吃早饭!”
但也说不出门道来。
夫妻俩拌了几句嘴,又赶忙做起了手里的活。
城市里刚蒙蒙亮。
洒水车在长假里格外的勤快,将沥青路冲刷得干干净净。
沿着人行道,江暮白往前跑去。
生于斯,长于斯,他对高川很熟悉,没有导航引着,也没关系。
路上人不算多。
昨天是长假第一天,要出高川去其他地方旅游的人已经出发了。
时不时能看到几辆旅游大巴停下,导游挥着旗子,引着长途到此还有些疲惫的旅客集合。
跨江大桥就是市中心的标志,尽管乌樟巷被忽略到陈旧,但乌樟巷外,这里就是最繁华的高川。
他跑过青山路,看到公交车驶过,往前再转,抬头就可以见到山的轮廓。
江暮白脚步不停,一直向前。
直到郁金般的朝阳从青峡江的尽处升起,渲染出温暖的天幕,他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晨间的秋风吹过,身上薄薄的汗带来了清晰的凉意。
江暮白感觉到梦里那样异样的感受终于消失,他站在跨江大桥上回头。
那座凭江而立的青山沉静,半壁山林也被日出洒下茫茫碎金。
说好了第二天早点到,朝笙最后也还是十点才过来。
司机仍按昨天那样,送她到了青山路。
她循着记忆,自己先沿着小径走了下去。
江暮白见她自己下来了,也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他正准备出去等她来。
“上午先写数学吧。”朝笙提议,自觉第一天优先写完了物理已经很对得起王老师。
昨天被朝笙随意搁下的试卷已经整理的整整齐齐,江暮白从中拿出物理试卷,放在了朝笙面前。
朝笙靠着椅子,眉头微微皱起:“昨天我都写完了。”
江暮白撑着桌子,微微俯身,浅色的指尖点过几道题:“这几道,今天先再写一次。”
尽管朝笙那句“付过了报酬”其实是戏言,但江暮白对于朝笙的学习仍然很尽心。
这是朝笙惟一说出的转来一班的理由——
“好好学习,改过自新。”
朝笙眼神看去,那是昨天他给自己讲的时间花得最多的几道。
她发觉他们现在离得有点近。
朝笙仰面看着他,忽然笑道:“你早上洗澡啦?”
江暮白一愣,没料到她完全没接他的话头。
“有肥皂香。”朝笙说,“橙花的。”
她有一支橙花和辛香混合的香水,很快便分辨了出来。
江暮白神情不动,耳尖却一霎通红,他温声道:“给你三十分钟解完。”
朝笙也不在意他转移话题的方式,懒洋洋地回:“知道了。”
两个人就像昨天一样面对面坐着,一半时间写题,一半时间改和讲,整日的时间就这样度过,天色微暗时,他们自然而然的分别。
朝笙说到做到,小长假要学习,就还真的学了。
只是偶尔看几眼手机,会十分认真地觉得自己现在正“头悬梁锥刺股”。
毕竟几百年不发朋友圈的父母分享了他们在西西里岛看的日落,辛思夷跑到了英国去参加电影节,霍昀被李静伊发配江岛见兄长,文姗姗李旸去了海市凑漫展的热闹。
至于一班那些不但要写长假作业,还额外参加了课外补习的卷王们,被朝笙直接略过了。
长假结束的时候,朝笙十分满意地拍下了自己写完的作业,PO了一条没有配文的朋友圈。
一堆红点点不断刷新,她撑着脸看照片下的评论。
【霍昀】:哪儿抢的?
【辛思夷】:哪儿抢的?
【文姗姗】:怎么这么多作业呀,一班好辛苦/(哭哭脸)。
【李旸】回复【文姗姗】:我们班也是这么多。
【李旸】:朝姐,帮我也抢一份,谢谢了。
都是嫉妒。朝笙冷笑,挨个怼了回去。
长假转瞬即逝,人群又重新充满了红砖白墙的校园。
朝笙踩着铃声到了一班,她前面的座位依然是空的,宋佳然要停课一个月,后天的期中考也不会参加。
孟荀见她来了,回过身来,压低了声音道:“朝姐,宋佳然今天来办转学手续了。”
她抬眼看向一脸神秘的孟荀。
第147章 校霸和学霸(53)
宋佳然的位置空空如也,那些用彩色的包书纸一本本包好的课本都不见了,还有她印着小熊的水杯,挂着各式发圈的笔筒。
孟荀一来就发现了不对劲,然后多方打听,终于才知道宋佳然居然要转学了。
他挠了挠脑袋:“就这个国庆假的事情呢。”
朝笙随口打发孟荀:“好突然。”
孟荀听出了她的敷衍,知道她不会告诉他,哼哼唧唧转过身去了。
座位旁边空荡荡的,孟荀还挺不习惯,不过班上只有29个人了,所以在下次换座位前,他也不会再有同桌。
朝笙没有太多想法,这个事情对她来说,从李四愍宣布处分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宋佳然为什么转学,她才不关心。
周言之后如何以“大人的方法”去结束这件事,她也不关心。
窗外的梧桐树满枝黄绿,褐色的枯叶卷起,又在瑟瑟的秋风中飘落。
九月初到一班的时候,梧桐叶还泛着点夏天的碧色,一转眼就要在深秋里落尽了。
朝笙撑着脸望着外面发呆,江暮白感觉到她漫不经心的目光,却没抬头,此刻出声或许也算是打扰。
教室里正忙着收作业,十分热闹,谈笑声抱怨声混杂在一起,从朝笙的耳边飘进又飘出。
一道细瘦的身影小心地靠近教室后门口,很快又瑟缩着退后。
朝笙的余光注意到了,她移开眼,对上了江暮白的目光。
“你也看到了?”
江暮白应了一声,对于躲躲藏藏的宋佳然不太关注。
朝笙极轻的哼了声。
“闻朝笙同学。”熟悉的声音终于鼓起了勇气唤她。
宋佳然站在门口,纤细的手指不自觉的紧紧攥着门框。
“你……你可以出来一下吗?”她看着朝笙,眼神闪烁,“我有话想对你说。”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人注意到了后面的动静,齐刷刷回头,眼巴巴看了过来。
宋佳然白皙的面庞因为紧张而涨得通红,声音也发着抖:“拜托了……”
朝笙站了起来,转过身,对上了宋佳然那双胆怯又小心翼翼的眼。
大家看着朝笙出了教室,脖子伸得老长。
孟荀从座位上弹射而起,压着脚步声也往教室后门走去。
正算题的江暮白手臂一展,拦住了他。
“尾随可不坦荡。”他声音温温淡淡,知道朝笙并不想让自己经历的这件事成为谈资。
孟荀无法,只好老实巴交的又坐了下来,一脸幽怨的看着神情安静的江暮白。
宋佳然终于再次看到了朝笙。
光是鼓起勇气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已经不易。
一见到朝笙,就想起自己的懦弱、狼狈和谎言。
国庆的这几天假,家里鸡飞狗跳,她蜷缩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听着门外父母的争吵和对她的训斥,脑海中却总是浮现朝笙的模样。
体育课的时候笑眯眯玩着球拍,问她要不要来;
海选的时候替她搬课桌,然后又被其他的女孩子们簇拥;
酒吧里不耐地拦下那杯酒;
想起最多的,还是被林皓宇压在身下时,朝笙神情冰冷踢开门的模样。
人就像飞蛾一样趋光,喜爱热烈蓬勃的事物。
生来懦弱自卑的宋佳然渴望林皓宇那种独断专行强势到令人窒息的“爱”,又羡慕着自信坦荡无所畏惧的朝笙。
两相权衡,她不愿失去“爱”她的林皓宇,又说服了自己,因为那毕竟是什么都有的闻朝笙。
被人簇拥,被人喜爱,被人纵容,大概也不会惧怕什么伤害。
因此宋佳然撒了一个谎。
但后来的事情完全失控了,她无能为力,一心想保全自己。
自己的卑劣,宋佳然知道。
朝笙垂眼看着站在她对面的宋佳然,这姑娘身高才到她胸口。
小小一只,说话柔且怯,平时总是小心的察言观色,和班上的谁都说不上很交心,像只兔子一样容易受到惊吓。
朝笙天然对着女性抱有完全的善意,一如她喜爱辛思夷,爱逗文姗姗。
她抱着手臂,靠在走廊的白色圆柱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宋佳然的手绞在一起,指尖被无意识的按得发红。
“我就要转学了。”宋佳然终于组织好了语言,说出了开场白。
朝笙没说话,她只好继续道:“我今天来……是办手续的……”
父母拿到了赔偿,不想她和林皓宇再有什么牵扯,干脆让她转去邻市继续念书。
说是家里都在教育局工作,其实是小科员,没有什么能量。
更深一层的,是宋朴从周言看似无意的话中知道,朝笙是黎青兰的外孙女。
以防万一,还是不在高川一中为好。
背了处分,转不了邻市的重高,但宋佳然反而很知足。
离开这儿挺好,一切就都结束了。
想到这,她的心情竟然放松了下来,说话也没有那么磕磕绊绊了。
“我想和你道歉。”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感觉让她痛苦不已的压抑的情绪似乎也在淡去。
终于说出了口。
“我不应该撒谎……连累了你,如果没有你,我就完了。”宋佳然在父母的骂声和林父的白眼中渐渐清醒,知道自己奉若珍宝的爱情其实再轻贱不过。
“所以,很感谢你帮了我那么多次。”宋佳然抬头,看着朝笙那双漂亮又清冽的丹凤眼。
但她的眼中一点笑也没有,并不为她的道歉而动容。
宋佳然一愣,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
几片梧桐叶被风吹落,飘到了长长的走廊上。暖融的阳光照着朝笙,她说话的声音却泛着冷。
“我能理解。”
宋佳然面上一喜。
“但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谈不上什么原谅。”
她讨厌谎言、辜负。
尽管锋利且张扬,但对着宋佳然,朝笙露出来的,几乎全是柔软的那一面。
因此这件事情越发的让她失望。
宋佳然呼吸一滞,没有想到朝笙会这样回答。
她仰面,眼中浮现出急切的神色。
朝笙不再看她:“就这样。”
她走得干净利落,无意踩在一片梧桐叶上,宋佳然低头看去,褐色的枯叶碎成一片又一片。
她感到那种已经散开的压抑情绪又重新聚拢,瘦弱的女孩在穿过走廊的秋风中忽然打了个冷颤,明明上午是很暖和的。
宋佳然茫然的后知后觉,原来不是所有事情,都会被原谅。
教室里的人一直看着,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七拼八凑,大抵猜出来了一小部分真相。
是他们印象中温柔害羞的宋佳然,对朝笙做出了不好的事情。
孟荀再也忍不住了,他等朝笙一进来,就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