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暄长他七岁,已经独当一面,两兄弟向来聚少离多。
想着国庆反正也叫不出来朝笙,霍昀索性就过去了。
管着家里在江岛的酒店生意,霍暄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霍昀则对于家里的生意没什么兴趣。陪着李静伊逛了几天街,出了回海,又去看了次赛马,他哥哥才抽出了时间。
坐在维港的餐厅里看日落时,霍暄忽然问他:“大学要不要来江岛?”
霍昀那会儿正低头回着李旸的消息,随口道:“我打算出国留学的。”
李静伊觑他:“留学?是看哪儿天高皇帝远,好玩去了吧。”
霍昀知道自己亲妈说的是实话,却懒洋洋道:“那我哥初中怎么就出国了?”
“你和你哥哪一样。”
霍昀做了太多年纨绔,混不在意这样的抱怨,只漫不经心的笑了声。
霍暄见此,温声解释:“家里在江岛的生意很忙,你过来这边读书,我顺便带着你,早点看,早点上手。”
霍昀不以为意:“这里有哥你就成了。酒店不都挺好吗?”
他心里有事情,没看到李静伊与霍暄对视时带着忧心的眼神。
维港的落日绚烂,满城灯火喧嚣,霍昀司空见惯这儿的繁华,早没了兴趣。耳畔是李静伊与霍暄的交谈声,霍昀心里想的却是现在在一班的朝笙,是否是真的要陪着那个“好学生”考一个什么大学。
那是校园剧里常见的剧情,主角是任性贪玩的少女和一个与她截然相反的优等生。
因为心动,两个人所以有了相同的目标。通常,叛逆的女主角会渐渐改变,而优等生则一直陪伴,最后两个人排除万难,走到了一起。
那他在这个故事里,算哪块背景板?总不能是朝笙婚礼上的司仪吧。
——从阴影底下走出来时,霍昀还在想这个问题。
他觉得有点儿荒唐,却又不受控制的出现在了这儿。
太阳照了下来,热且刺眼,霍昀越发的烦躁。
上体育课的人早就四散开来,那个好学生又和朝笙说了什么,然后往器材室的方向去了。
霍昀也走了几步,叫住了江暮白。
“喂。”
霍大少爷一如既往地穿着花色夸张的外套,江暮白想看不见他都难。
但江暮白不想搭理他。
霍昀其实也是。两个人还没说过话,已经先相看两厌了。
“江暮白。”
他心里存着事,觉得更烦了,直接喊了出来。
高瘦清峻的少年终于顿住脚步,回头看向了霍昀:“有事吗?”
声音温淡。
啧,闻朝笙喜欢这种看起来就很没脾气的吗?
“走,聊聊。”
霍昀声音里带着不满。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傻了,为什么不去找朝笙,反而叫住了江暮白。
可朝笙向来想什么就是什么。她对于感情的看法也许就像小时候做游戏时一样,她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芭比娃娃或者变形金刚,总之只要喜欢了,其余人再怎么说,她也得先攥着。
霍昀自问没什么理由干涉她。
总不能说“我喜欢你要不咱俩试试”这种话。他可以预想到朝笙嘲笑他或者甩掉他时他的惨状。
所以现在要说什么——霍昀纷纷杂杂的念头通通冒了出来,但看着江暮白,他反倒说不出话来。
而少年那双桃花般的眼睛疏疏淡淡,静澈得像副琉璃,霍昀忽然想,是否这就是朝笙这一次心动的原因。
江暮白只看了他一眼,就自然而然的收回了目光。
一道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落在了霍昀耳旁。
“行啊。”
他继续往器材室走,也不问霍昀所谓的“聊”究竟是什么。
毕竟,他们心照不宣,有一个相同的秘密。
思及此,江暮白难得有些自嘲。
两个甚至算得上互不相识的人就这么走在了同一条路上。
白日里太阳太热,两个人隔着段距离,看起来认识又不太熟的模样。
去器材室的路上,偶尔有几个学生路过,看到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都觉得稀奇。
“以前还不知道这两个人认识呢。”
他们咬着耳朵小声讨论。
这确实是两个毫不相关的人。
霍昀听到了,更加不爽。
他也不想和江暮白认识,一如他不想认识什么钢琴家,不想知道谁家的纨绔又在朝笙这儿撞了南墙。
“走这么远干什么?就在这说。”
霍昀的话从身后响起,任谁都能听出几分戾气来。
“我要去器材室给她拿球拍。”江暮白声音温淡,很直接地回答了他。
“靠……”霍昀低骂,却没再说什么。
那就去器材室说吧。
霍大少爷双手插兜,突然泄气似的继续往前走。
江暮白推开了器材室的门,轻车熟路的去铁架上找羽毛球拍。
霍昀站在门口,忽然想起来,闻朝笙那家伙确实一身的运动细胞,不然也不能从小就当“恶霸”。
他冷不丁开口:“闻朝笙,和你还没谈吧。”
他说得很直接,直接到江暮白察觉出几分恶意来。
而霍昀神情轻描淡写,似乎是因为太熟悉朝笙,知道她对感情的随意,所以他也随意得不当回事。
江暮白的手顿住,他转过身来,看向霍昀。
“有话直说。”
阳光从半掩着的门扉照了进来,落在江暮白颀长的身影上,空气里灰尘飞舞,隔着点距离,霍昀没大看清他的神情。
他仍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来和我想的差不多。”
江暮白说话的声音低淡:“如果你找我是想说这些——”
“那没有什么必要。这是我的事情。”
霍昀也觉得没必要——没必要跑过来撂狠话。他霍昀需要吗?
再说,谁不知道朝笙有多游戏人生。
但那种嫉妒的心情太深刻了。
对,就是嫉妒。
霍昀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语形容他压抑的心绪。
本不应当嫉妒的,他想,从出生就认识的关系,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玩,她身边来了多少人,最后不是只有他始终能在吗?
可是,看到运动会上朝笙跑向江暮白,看到朝笙在太阳底下笑眯眯和他说话,霍昀无法不动容。
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你俩只能是朋友。”
他烦躁极了,踢起脚边的篮球。
篮球滚向了一旁的置物架,撞在金属的一角,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霍昀的声音在混乱的嘈杂中格外清晰。
“她看起来是喜欢你吧?”这并不是疑问,反倒含着警告。
“凭着一时兴起,又能喜欢多久。”霍昀像是说给江暮白,又像是说给自己。
其实,他旁敲侧击地从班上女生的口中了解过江暮白——那种很字面意义上的好学生。长得挺好,成绩也好,似乎家境不怎么样。
嫉妒让人面目丑陋——霍昀如此感慨,思绪有一瞬游移,如果这是一个豪门狗血故事,他应该在此刻甩给江暮白一张卡,然后高高在上的说“给你五百万,离开闻朝笙”。
他听着篮球继续往里头横冲直撞的声音,觉得江暮白简直是苦命的路边花,而他就是恶毒的配角。
但恶毒配角起码爱得坦坦荡荡,他却只敢借着酒吧昏暗的灯光多看几眼朝笙。
霍大少爷挥开不合时宜的思绪,望向了江暮白。
少年的眼睛像是乌沉的墨,并不带什么难堪的情绪。
霍昀的手无意识地在兜里攥紧又松开。
他摸到了一包烟,似乎情绪也就好了一点。
“你什么都没有。”他语气平平的陈述,“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摘月亮。”
那枚篮球带出满地狼藉,然后终于滚动到了尽头,骨碌碌地停在江暮白洗得有些褪色的帆布鞋旁。
霍昀的话落在耳中,格外清晰。
直白且刺耳。
很多次晨跑,或是傍晚回家,江暮白路过青山站。
一站之隔,一边是依山而建的别墅群,另一边是被时代所忘记了的乌樟巷。
他看着飞鸟从山中飞过,掠向滔滔的青峡江,鸟儿可以轻易飞越山道的银杏,但人不能。
这些,江暮白一直都知道。
尽管人的心动是自由的,可有没有以后确实是两说。
他不自苦,也不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会碌碌。
但之后的事情,谁又能笃定的说出口。
霍昀把烟拿了出来,对上了江暮白冷冷淡淡的眼神。
生气了吗?霍昀心想,他还没和好学生打过架。
遂又把烟放了回去。
但预想中的冲突并没有发生。
“霍昀。”江暮白神情低淡,以不辨喜怒的声音反问,“你是以什么立场来和我说这句话的?”
霍昀微楞。
又听到江暮白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连和她说喜欢的胆量都没有。”
有的人嘲讽他人肖想月亮,有的人想靠近又收回了目光。
半斤八两。
终于找到了一副能用的羽毛球拍,江暮白不再逗留。
他从霍昀身边走过,一瞬有阳光落下的阴影闪过霍昀的眼前。
明明说话的声音仍温和,江暮白也向来有一张淡静从容的皮囊。
但他十分清楚的知道,听到霍昀那句话的时候,自尊心好像都被人扒开了一样。
无论怎样的不动声色,在霍昀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江暮白其实是无法不难过的。
月亮之所以是月亮,也许,是因为人们既不得到它,又只能仰望着它。
江暮白在喜欢上朝笙的某一刻突然懂得了这个道理,他无法摘月,却仍要以漫长的勇气建一座登天的梯,但只要,只要月亮仍照着他——
他会奔她而去的。
日光渐渐退去,薄薄的暮色降临在秋日的校园。
这个时候的江暮白还太过年轻,说结局也太早。他并不曾料到,兑现一个承诺需要花费怎样的代价。
暮色将影子拉得很长,风终于又带上了深秋的凉意,说是打羽毛球,朝笙和十班的人聊的开心,这件事转头就忘。
操场上,有三五成群的人在打球。
孟荀远远看到了他:“学霸!速来制裁许或!”
江暮白蓦然回过神来。
孟荀乐呵呵撞了下许或:“等着吧!”
灰尘翻滚,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铁架子上的运动器材摇摇晃晃,最后轰然掉落,发出了混乱的声响。
霍昀站在漫天的灰尘里,终于点燃了本来就想抽的烟。
不敢就是不敢。
他半含着不耐、半带着嘲讽地想,江暮白说得对。
这么多年来,就是这样,占着朋友的名义,高高在上的嘲笑那些朝笙所轻易辜负过的人。
指尖忽然传来灼热的痛意。
他低头,看到香烟已经快要燃尽。
“靠。”
霍昀骂骂咧咧,又点燃了一根。
这才发现,兜里的烟还是朝笙某次扔在他车上的。
是细烟,就她爱买着玩,霍昀自己是不喜欢抽的。
烟里夹杂着薄荷味,凉得他越发冷静。
他知道,朝笙很久不抽烟,也很久都不去喝酒了。
她向来想一出是一出,没有太多固定的习惯,大部分时间做事只看心情。
所以霍昀,你真的有说出口的胆量吗?
霍昀的眼神在暮色中黯然了下来。
半晌,他仿佛终于做了个决定。
霍昀抬手将烟摁灭。
手机里弹出一堆消息,二五仔们早在BRIDGE开好了酒,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过来。
“等着。”
霍昀回的干脆,将烟头扔进了器材室外的垃圾桶。
绚烂的暮色盖满了整座城市,又随滔滔的江水一同流去。
球场上气氛焦灼,酒吧里人声鼎沸,没有人知道学校一角的器材室里,曾发生过的对峙。
KTV里,十班的二五仔们被朝笙的歌声折磨得后悔来这玩。
文姗姗拉着朝笙不撒手,一定要她先别唱了。
两个人抱在一块,笑得东倒西歪,旁边的人见此,趁机先从朝笙的手边抢走了麦克风。
费了一番力气,朝笙终于摆脱了文姗姗。她从玻璃茶几上随便拿起了一瓶饮料。
冰凉的气泡水让她从兴奋到上头的情绪中清醒了一霎。
那会儿跑去找文姗姗她们一块儿玩。然后干脆一堆人就趁着体育课溜了出来。
所以,她好像——忘记什么事了。
文姗姗跳到了点歌台,嚷嚷着今天她又要替某个女团打歌。
她比了个wink,要求朝笙专心听她唱。
灯球彩色的光闪烁变幻,水果味的气泡水里还有点酒精。
朝笙决定不想了,她好久没出来玩了,今天先做一个快乐的混蛋。
谁都不管。
玩得太开心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直接睡过了头。
再次被李四愍抓住,朝笙又在校门口听了半天训。
候鸟从头顶飞过,朝笙过滤了李主任的谆谆教诲,罚站也站出了点秋高气爽适意自然的感觉。
“下次不要迟到了。”李四愍说话不带喘气,最后如此总结。
朝笙从善如流的点头,终于感到了解脱。
她正要走,又被李四愍叫住。
近来白发越长越多的李主任神情严肃,声音却是难得的温和:“这次考试,进步挺大的。”
看来当初真不是随便说说。
朝笙一愣,露出个笑来:“谢啦李主任。”
李四愍摆摆手,让她麻溜儿的去赶第一节课了。他还以为朝笙会受上次事情的影响,但看她的背影轻快,似乎确实没什么能让她格外上心的。
虽然又错过了早自习,但还是赶在第一节课前跑到了五楼。
朝笙一阵风似的从教室的后面进来,跑起来时的动作都带起轻微的气流。
“早上好啊!”
她坐了下来,孟荀艰难地回过头来说道:“朝姐,这会儿还早上好?还有三分钟就老周的课了。”
朝笙轻轻地“噢”了一声,不以为意。
孟荀唉声叹气地转过去了,胖胖的身躯显得有点勉强。
朝笙注意到了,有点疑惑:“大喇叭,你怎么了?”
“首先,不要和许或一样这样叫我。我依然是一班文艺部官方认证的小天王。”孟荀龇牙咧嘴,然后又道,“昨天打球,被学霸无差别中伤了!”
说起来都郁闷,孟荀恨恨然瞪了眼江暮白。说好的和他一起收拾许或呢?最后他俩都被江暮白压着打。
孟荀很幽怨,连打球都不和人红脸的学霸,昨天打的好凶哦。
他都没有怎么摸到球,光在篮球场拉练了。
朝笙想起自己还看过一次江暮白打球。和平常温和淡静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笑眯眯望向江暮白:“下次和我打一回吧。”
她的神情太坦然,显然已经把昨天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江暮白没说话,朝笙凑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她柔软纤长的手。
他乌黑的长睫在细小的气流中轻颤,情绪又都掩藏在了眼底。
江暮白忽然轻声问:“下次,还会放我鸽子吗?”
朝笙眨了眨眼。
她茫然的神情倒映在江暮白淡静的眼中,好一会儿,朝笙终于福至心灵。
“抱歉抱歉。”她双手合十,笑得没心没肺,“答应你的事情,下次肯定不会忘了。”
上课铃响了,周楠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说第一堂课先把期中考的试卷讲完。
朝笙自觉蒙混过关,转过去找试卷了。
课桌她从未收拾过,却一直都神奇的整整齐齐。江暮白看着她的指尖落在了某一叠教材上,正准备把书翻开来找。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试卷在左边,有燕尾夹的那一沓。”
虽然早晨来的时候,心情仍然称不上好,不知名的田螺少年还是顺手整理完了朝笙混乱的桌面。
朝笙按着田螺少年的话,果然找到了自己乱塞的试卷。她转过脸,笑眼弯弯地和江暮白道谢。
她的笑有时明艳,有时懒散,无论怎样,都很动人。
但江暮白却在这样的笑中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从昨天的傍晚时开始涌出的那点失落,其实从未消失过。
朝笙单手撑着脸,偶尔在周楠的强调声中记下几行笔记,过一会儿又转着手中的笔。
周楠声情并茂的分析,终于让朝笙明白了为什么“鱼眼里为什么会有诡异的光”,江暮白情绪的变化,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
“昨天在KTV的时候,朝朝你把这个落我包里了。”
是朝笙的手链,昨天和文姗姗闹着玩的时候掉了下来。
李旸从兜里掏出条扇坠的钻石手链,递到了朝笙面前。
“……”朝笙无语了,“就一条手链,有必要让李旸拿上来吗?”
文姗姗白了李旸一眼:“他自己非说要看看一班什么样子。就把手链给他让他送了。”
“结果他又说一个人不好意思来一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