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所言,句句戳明灏的心,他的确心有所动。
只是,明灏却有一事不解:“郡主为何如此——”
谢幼薇手肘撑在男人胸口,从从容容望着他通红的俊脸,笑意清浅:“去年时彧拒婚,损了我的名声,在长安我也很难再找到什么好郎君,父王寻思将我远嫁出去,以后不回长安了,我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明先生,这是你帮我,我也帮你的好事,两全其美,岂不甚好。”
她吐气若兰,一只手牵起明灏的手,缓缓地至于自己的腹间,在男子眼眸颤动之际,谢幼薇笑靥如花:“明先生,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儿?与郡主所出的孩子,可自姓谢。”
她想让他入赘。
这也是她指引他青云路的附加条件。
如果,明灏没有在王府浮沉十年,缩在长阳王府东厢呵壁问天,如果,明灏没有因为时彧的婚事而与时彧决裂,他绝不会应允。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他最好的选择,便是成为郡主的裙下之臣,借由长阳王府的势力,和郡马的荣光,去走一条他期盼已久的路。
即使失败,也好过从来没有走上过那条路带来的不甘心。
倘若不试一试,他死难以瞑目。
谢幼薇的指节一下没一下敲着明灏的下巴,拽着他,往深渊坠去。
他自知是没有回头路了,米已成炊,容不得自己拒绝。
明灏咬牙睁开眼,一把攥住了谢幼薇的两条胳膊,“郡主。”
这番动静,将谢幼薇吓了一跳。
明灏终是道:“承蒙郡主错爱,在下,不敢不识抬举,望郡主日后,怜惜。”
这番话说得实在太过于艰难,明灏甚至闭上了眼睛,谢幼薇看着他,实在觉得好笑,俯身,亲了一下他颤动的眼帘。
“自会怜你。”
又是一番云雨动作,谢幼薇把明灏折腾得腰酸腿软,下不来地了,她则神采奕奕地下榻来,继续欣赏被她放在书案上的那篇精彩的檄文。
她自小习武,对文学不大精通,但也看得出这文章文采斐然,有含蓄,也有辛辣,百般入味。
明先生,的确不愧是身负大才。
谢幼薇叫来心腹婢女:“把这篇文章给我找人誊抄两百遍,一天之内,我要它,张贴得满城都是,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时彧的荒唐无耻。”
婢女领命去了。
长阳王府的门客们都来凑热闹,一个个左右开弓,拿起纸张便开始誊抄,恨不得引长安纸贵。
不过一日的时光,这些声讨时彧的字句便占据了长安各处的墙面。
甚至散落于地,俯拾皆是。
百姓争相观瞻,不敢想象,那个两次大败了北戎的少年英雄,内里居然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夺占姨娘,有悖人伦,天理难容。
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路人纷纷指摘,也有向庸国公府汇集的。
下人出去买了个菜,这长安便要变天了,下人禀报了刘洪,刘洪立马就去禀报将军。
时彧正擦洗着宝剑,听完刘洪的话,道:“把文章拿来。”
刘洪正好从下人那得了一张檄文,犹犹豫豫不敢拿出,时彧冷然道:“拿来。”
刘洪这才踌躇着取了出来,递到了时彧的手里。
纸上洋洋洒洒数百字,词锋激烈,痛斥怒骂,酣畅淋漓。
不愧是明灏。
时彧本以为与对方断绝干系,不过是老死不相往来,不曾想他还留了这一手。
刘洪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将军,现在府门外来了一大群人,还有拎着狗血的,拿着搜饭馒头的,破口大骂着,现在……”
当务之急不是这个,时彧皱起了眉宇:“刘洪。”
“小人在。”
时彧抬眼:“把波月阁的门窗都给我关起来。”
刘洪应了。
时彧又道:“叫来部曲,谁敢在国公府门前撒野,休怪时某刀剑无眼。如负隅顽抗,辱骂不改者——抓一人,割其舌,以儆效尤。”
少将军行事向来狠辣,刘洪是知晓的,可这种办法只是捂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老百姓的嘴是捂不住的,“将军,沈夫人从来不曾入过时家的族籍,您上户部把这籍谱调出来不就真相大白了么?至于几句闲言碎语,不痛不痒的,您又何须在意。”
时彧不在意。
他从来不在意天下人的议论。
可沈栖鸢在意。
如果这些污言秽语落入沈栖鸢的耳中,她恐怕会像上次那样,经受不住一点儿诋毁和辱没,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没有用,”时彧嗓音晦暗,“愚昧之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官官相护就是他心中颠扑不破的铁律,我就算拿出户部的证据,也不过是户部为了巴结我开了假籍而已,没人会信。刘洪,你照我说的去做。”
少将军说的也确有道理,这事失了先机,便很棘手了。
当初沈夫人是跟着少将军的队伍一同来长安的,长安不少人都知晓。
他们之间的关系虽未明示,但不少人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便也会放在心中放肆揣度。
别的不说,就连这时家里里外外的下人,当初不也因了沈夫人与先国公的这段关系,而芥蒂于怀么?
时彧派了一支亲随,将长安张贴的种种檄文全部撤下,旋即登了御史台,递了一封弹劾长阳王的书信。
檄文的来源不言自明,何况当时抓了几个还在不停张贴布告的长阳王府下人,证据确凿,御史接了述状,知道得罪不起长阳王,便道请将军回去等消息。
时彧知晓他不敢办了谢弼,让自己回去不过是权宜之计。
但他偏要闹到俾众周知,这些檄文不过是长阳王府的蓄意报复而已。
回到波月阁,已是黄昏,推开寝房大门,时彧沉了一口气走入里间。
沈栖鸢的双掌被一条柔软的绸缎绑在床头,她将身侧坐着,正靠在床帏之畔小憩。
听到时彧入门而来的动静,明净的空山新雨般的美眸,泛出点点温情。
时彧心头突突地跳,加快了脚步,走到沈栖鸢身边去,挨着她坐,却不敢看她被绑的双腕,轻咳了声道:“你不能怪我这样对你,实在是,你有前科。”
少年尽量把语气装缮得坚决一些,看起来便给足了底气,明明自己风声鹤唳,却能道是她的不是。
沈栖鸢也没说话,明丽温婉的眼波,像是几捧碎雪覆盖的湖泊。
长睫微凝,在黄昏暮光的斜照里,泛着淡淡金粉。
时彧接着问:“你听到那些话了?”
沈栖鸢温声道:“什么话?”
她的双掌被绑向床围,动不得,只是回眸而来,耐心地询问时彧。
时彧抿唇少顷,道:“关于那篇檄文的事。明灏来找我,说了一些话,你听见了对吧。”
沈栖鸢悠悠地回应:“是的,我听到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她还是听见了。
时彧心上愈加紧张,咚地一声,仿佛胸中的弦断掉了,忽地扭头,“沈栖鸢,你心里是不是在意?我们成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可千万莫因为他人议论,你就,就舍弃我。”
她已经这么干了一次了,时彧怕梦魇重演,实在不敢冒分毫的险,这才出了一记昏招,把她绑在这儿,在自己回来之前,她哪儿也去不了。
沈栖鸢瞳色偏浅,一旦有了情绪,清眸便似水纹滟滟。
“解开我。”她轻声道。
无论何时何地,她总归是如此温柔。
有时温柔到时彧愧不敢当,有时,又让他感到万分惊恐。
时彧一颗心被她搅动起来,七上八下,难以落到实处,惊疑间,沈栖鸢的唇缓缓上扬。
“时彧,”她这个时候唤他,无异于招他的魂,时彧一阵呼吸短促,她柔声道,“让我抱抱你。”
时彧受了惊吓似的,错愕地望了来。
可她就像是明灏说的那般,对他总有种莫名蛊惑的力量,时彧总是不会违背她的。
那双手已经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依照她的话,直愣愣地解开了她手腕上的绸。
刚解脱了她,沈栖鸢如她所言,她并没有走,只是张开了双臂揽住了时彧,宽容打量地抱紧了时彧的颈,耳鬓相连。
时彧木偶似的戳着不动,沈栖鸢的一只手绕过了他的腋下,抚过了他的后颅,一寸寸摩挲下来,语调千回百转,无比怜悯:“我答应你不走的,我会做到的,熠郎怎会如此不安?我若到如今还在意这些,熠郎北伐之时,我就不会留下。”
心头的疑惑迎刃而解,沈栖鸢她,真是厉害。
时彧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那女子却来轻轻嘲他,又带点爱怜意味:“熠郎,你实在可爱。”
少年的面容红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被一个一向正经的女子调戏了,实在是出人意料,难以自持。
沈栖鸢只是心之所至,有感而发而已,在她心里,时彧的确是可爱的小郎君。
她温柔地倚在时彧的怀中,手慢慢落向他腰间的蹀躞带,那银质的锁带触着有些硌手,硬邦邦的手感不佳,无意中碰了一下便缩回。
时彧却以为这又是某一种调戏,于是往回搂住沈栖鸢,将人一下压在了榻上。
沈栖鸢落在一方软枕之上,逆着此时寡淡的天光,看向上方少年如刀削斧斫般凌厉的轮廓,情难自已,再一次伸手触碰了少年的眉骨。
眉骨微微外凸,抚上去并不平整。
沈栖鸢仰起雪颈,在时彧垂下目光之时,轻轻吻了下他的薄唇。
“我如今也终于知晓,熠郎为何不爱长安了。”
他不接受骠骑金印,也不喜欢长安,沈栖鸢以前不懂,现在,她也体会了几分。
父亲大仇得报,沈家沉冤得雪。
从前的旧宅也早已化作一片灰烬,新修的宅邸,也是赐予他人作用,不再属于她。
整个长安真正属于她的,唯独时彧。
然而时彧不爱长安。
她思前想后,在时彧目光变得震愕之际,她环住了少年的腰,将他压下一些,与他静静相拥。
暮光笼罩的一刻,时彧听到怀中女子笃笃的心跳,还有她那永远绵柔而坚韧的声音。
“熠郎,我们离开这里吧,去潞州,去广陵,或是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无论哪里都好。我不在乎人言可畏,只想你快活。”
那道声音一经落下,便顷刻间化作无数雨水,潮气将时彧包围,浸润了他的眉梢眼尾。
少年胸口火热,终再难忍地吻上了沈栖鸢。
余年有幸,得卿栖鸢。
他们这对无父无母、只能相濡以沫的孤魂,因彼此而补缺了最后一块残魄,不再心怀计较,亦不再患得患失。
“你待我真好。”
时彧的心中酸胀,眼眶也蓦地红了一些。
沈栖鸢怎会知道她这句话让时彧动容至此,仿佛他为此期盼了百年一样,一时睖睁不解间,时彧脱掉了她的衣裙。
色授魂与,心醉神驰。
又是一夜良宵苦短,一场春情难休。
天光初明,寝房内,帷帐被规整地收拢于金钩上。
沈栖鸢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来瞧,只见自己栖于波月阁。
昨夜里的记忆停顿在入睡的那一刻,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身在亭松园的书房,在那张铺满了书香墨气的榻上,与时彧相拥抵足而眠。
而此刻,她却睡在波月阁。
时彧半夜将她抱回来了吗?
除此之外,好像再无别的可能了。
波月阁的陈设布局沿袭了青田县主在世时的模样,素雅清贵,装饰简朴,而眼下,她头顶的帐子竟更换成了喜色。
绯红罗帐被打起,露出一线熹微的晨光,照着沈栖鸢惺忪朦胧的眼。
到了时辰了,伯府里所有的女婢都鱼贯而入,或手捧巾栉,或奉有盥盆,再有的,便是取来了所有华贵的头面,耳珰、臂钏、腰环禁步等物。
样样奢华,件件簇新。
婆子将腰挽着,甩着帕子催促:“还不快,赶紧点儿,替新夫人扮起来!”
“是。”
女婢们一同回应,声调清脆,如吴侬软语,听得沈栖鸢头也昏昏,心也漾漾。
实在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接着自己的双臂便被两名婢女一左一右地抬了起来,素色绸面的寝衣被件件剥落,摊于地上,露出女子姣好曼妙的身形、光洁柔软的肌肤。
沈栖鸢不惯如此,羞怯婉约的脸蛋泛出了薄薄的粉雾。
“快看呐,”那婆子怪叫起来,两只眼睛冒光,“你们看新夫人的脸蛋,哪里还需上什么胭脂,真个比那胭脂还红!”
一众婢女都吃吃笑起来,独留沈栖鸢一人,恨不得寻一处地缝钻进去。
恰巧画晴来送胭脂,沈栖鸢总算叫住了她,“画晴,这,这怎么回事?”
画晴捧着胭脂,将物事都放在镜台上,闻言,回眸一笑,掩唇道:“夫人睡迷糊了,今日可是您的大婚之日。少将军特意交代过的,要把夫人打扮得风风光光的,一会儿还要巡城去呢。”
“这……”
沈栖鸢呆滞地望向那面落地镜。
红艳灼眼的嫁衣犹如绯色的云瀑般一泻垂地,将身缭绕出六尺彤雾。
镜中的女子正目光惊怔,颜色酡红,发如乌木,眸含水汽,一整个迷蒙困顿的状态。
今日,居然是成婚的日子。
她真是睡迷糊了,竟然都忘了。
也许是近来太过疲累了,怪时彧折腾得紧,如此一想,耳颊上的羞红颜色便又深了几分。
女婢们做事有条不紊的,将沈栖鸢的嫁衣穿上,便送她入座,七手八脚地开始替她上妆。
那顶华贵灿烂的珠冠,是用黄金打成,衔了十七八粒珍珠和火珊瑚,镂刻成偏凤、牡丹、桃花的形,两侧垂下挂珠步摇,珠子颗颗莹润饱满,光泽鲜亮。
梳妆便用去了整整一个时辰,繁复的嫁娘服饰落在身上,沉甸甸的。
好在沈栖鸢腰如约素,如此宽厚的衣衫压肩亦不显臃肿,只是步态便没法再轻盈了,还得由两名婢女搀扶着,方才得以出去。
一出波月阁,满园披红挂绿,喜气冲眼。
园中立了数人,都是前来观礼的亲朋。
但奇怪的是,不曾见到柏姊姊,沈栖鸢心下既疑惑,又失落。
那些举酒畅饮的人中,徐徐走来了时彧。
沈栖鸢挑开眼前一行细密的珠帘,窥见今日同样身着盛装的少年男子。
他往日只喜欢穿一身利落的武将短打,腰缠蹀躞,收束袖口,发攒马尾,永远清清爽爽,似一竿临风不折的翠竹,青嫩得能掐出水而来,看着便觉得英气又可爱。
今天的时彧,却是一袭宽袖极地大红喜袍,圆领襕衫,腰间用一宽阔金玉鞶带所拦,足下蹬一双玄色长靴,倜傥风流,宛似年少登科、春风得意的士大夫,是长安最风流的翩翩佳郎。
那一头墨般的长发,也仔细地梳成了发髻,用一紫金冠冕束握。
双眼如星,双唇施朱,一抹酒色在俊逸出挑的脸上蔓延开来,仿佛话本中烧尾宴上器宇不凡的探花,便算是用上“漂亮”二字来形容,沈栖鸢以为,也当得。
她的心再一次被抛上了九霄,在那团脚下沾不到一点实地的飘飘欲仙里,时彧将匏尊递给刘洪,让刘洪处置掉,一步跨了上来,伸出手,掌心交给沈栖鸢。
“卜筮相合,阴阳相济,值此良辰,时彧与栖鸢将缔红叶之盟,立白首之约,终年不负,琴瑟永谐。”
时彧低低念道。
沈栖鸢脸颊发烫,将手滑入时彧的掌心,任由时彧握住,带着她,在一群人的瞩目和笑闹声中,登上了巡游长安的花车。
她不明白,长安的婚典好像没有这种习俗,这好像,是时彧自创的。
而这花车,三面都透风,实在一点掩蔽都没有,时彧也不曾骑马,而是与她一同坐入了花车,仿佛怕她中途跳车似的,他的手掌稳固地牵着她,握着她,不许她松开。
沈栖鸢万分紧张:“我们,这是要……”
花车启动,驶向长安。
时彧目视前方,手抓得更紧:“当然是昭告天下,我们即将结为夫妇。”
沈栖鸢心神一动,心想着,如此大张旗鼓,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议论和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