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奇了:“为何怪陛下?”
聂桑声音含混:“兰台是宫里头唯一的藏书阁,可陛下偏偏把它封起来,不让宫人借阅书籍。明明他自己也不爱看书,但为人十分小气。我觉得,开放兰台给宫人们阅读,也是提升大家内在修为的好手段,不是能更好地帮陛下当差么?”
话倒是不错,谢翊薄唇轻敛:“这么说,你是阁楼的常客了?可知,阁楼里存放的都是些什么书?”
聂桑脸红盖耳,被他一句质问,弄得不得已低垂了浓睫。
阁楼里存放的书,多数不怎么正经。
而她就偏偏喜好那些“不正经”的书,刚才还在他面前大言不惭了。
谢翊淡淡道:“看来你及时归还我要的书的份上,我不会揭发你的。”
聂桑惊奇不已:“真的么?”
谢翊道:“宫中如你这般嗜书之人也难得一见,你是哪个宫的宫人?”
聂桑正要轻启朱唇,可转念一想,如此着实不公平,便咬唇道:“你先说,你是哪个宫的内侍?”
谢翊攒眉:“你不愿说就算。”
质问什么。
他也不会回答。
为公平,他不肯先说,聂桑也就不会出卖了自己。
她生出逃意,并想,只要自己这回能逃出生天,她以后便再也不偷偷潜入兰台阁楼窃书了。
“书我还了,”聂桑轻轻拨了一下男人的臂肘,没有拨开,面对地方修长高拔的身形,她也自知上次能击倒他纯属运气好,不敢再试,齿尖磕破了唇皮,她嗫嚅道,“你自己慢慢看吧,我再不来看书了。”
只是聂桑还是没想到,她如此好言好语,对方油盐不进。
分明那本他要的《高祖本纪》就在桌案上,他不去取,反而来阻拦她去路。
聂桑一跤跌在案上,腰近乎从中弯折,能听到一声如微风折柳的脆响。
她忍着疼,咬牙道:“你还不放我走吗?你不是说,不揭发我吗?”
谢翊只是深感到可惜,因为他的不速闯入,害她失去了这么一方独属于她的宁静,打破了她平稳如水的生活。
她说的不错,不过是看读些书而已,并非伤天害理。
“我说到便会做到,不会揭发你,你可以在此看你想看的书。不过你得答应我,这里的书不得带出借阅。”
聂桑眼睫扑扇着,忍着心头的惊喜雀跃,狐疑地问:“真的吗?”
谢翊颔首答是。
可聂桑不大能放心:“最近兰台好像下了禁令,除申时外,不让宫人进出兰台,你说那皇帝是不是发现有人偷他的书了?我这心里总是毛毛的,好怕守备戒严,还是被人发现。算了,我,我还是以后不来了。”
谢翊弯唇:“并非如此。”
她仰起下颌,一双清澈的水眸宛如琉璃般澄净。
“你怎么知道?”
“咳,我是督造局的。兰台年久失修,近来限制出入只是方便修缮而已,你来时不曾瞧见这外头在重新刷漆么?”
是么。
聂桑来时匆忙,做贼似的偷溜进来的,哪里会留意到兰台正在重新修缮。
不过听他这么说,她也稍安心神了。
“原是督造局的内官,失敬失敬。”
“……”
仍是未能摆脱阉人的头衔。
谢翊让她待在此处,他轻车熟路,向阁楼里一面书架上摸索到了一盏烛台,解下腰间火石,点燃灯烛。
霎时,温软橙黄的光晕在狭小的阁楼内缓缓亮起,照亮了身周发白的四壁。
聂桑惊慌失措上前抢拦,要扑灭烛火,结果未能得逞,口中压低了嗓道了一句“你疯了”,便想奔逃下楼。
目光偏斜,将将好撞见男子被烛光打亮的脸。
霎时,被那扑面而来的美貌会心一击。
那是怎样一张脸呢?
难以形容的俊美,便似话本里描述的那般: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一双勒入漆黑双鬓的长眉,犹如削铁如泥的利剑,可那双碧波跌宕的眼,却过分柔和,冲掉了他眉宇间那股锐气,加上秀气收窄的鼻梁,偏薄的唇瓣,他的轮廓恰便似雕作的美人,清风霁月,朗如明玉。
恐怕,世间纵有能工巧匠,也难描摹其万一。
也可惜,他白长了如此一张美人脸,却早已净身成了内官。
谢翊晃了晃手中的烛台,明火跳跃,勾勒出男人清晰的面部线条与五官。
聂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莫过于时少将军,那是琴师姊姊的夫君。
时少将军的五官是好看的,但总归过于凌厉,是专属男人的血气方刚之美,可称俊朗如画。而眼前这位,不知如何称呼的美人,则是“俊”中带一丝“秀”的美,美得别开生面,美得刚好戳到她的心坎儿上。
“你……”
谢翊眉梢轻动:“我么?怎么了?”
只是觉得你好看而已。
聂桑十八年来头一次控制不住地对一个男人红了脸颊。
哦,他居然还不算一个真的男人。
“你点灯,不怕被人发现么?要是被人发现,我们就完了。”聂桑低声地告诫。
谢翊眉眼温润清绝,语调柔和:“不会。我认同你的话,当今陛下,连兰台都不肯开放给后宫人用,的确小气,我定会进谏,让他以后把兰台借你看书。”
聂桑杏眼乌圆:“你居然有这么大的本领,你们督造局的油水想必很丰厚吧?”
谢翊又是一怔,万没想到,这个小娘子好像习惯了凡事都往人性的丑恶那面去想。
而她看起来,清清透透的,似一株不染尘埃的风荷。
“你叫什么?”
“秦桑。”
聂桑胡乱诌了一个名字。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好名字。”
聂桑要一个公平:“你呢?你叫什么?”
谢翊微一思忖,道出了自己的字:“思瞻。”
都是假名,公平了。
他侧身让开一条道,让聂桑从书案上下来,直起腰。
“很少有人会喜欢这本《高祖本纪》,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借阅它么?”
听他说是“借阅”,而不是“盗窃”,聂桑心里很舒服。
思瞻竟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
聂桑便也推心置腹,坦诚以回:“我听说,高祖皇帝恋慕自己的一位臣妻,可惜野史里记载的那些都过于猎奇,不可信,正史里又把这一节抹掉了,所以……”
“……”
谢翊这是不留神,听到了自己老祖宗的什么黑历史。
聂桑知晓他不信。
毕竟也是百年前的往事了,这事太不光彩,正史里压根没有记载,也只有野史里能窥见只言片语。不过野史的遣词过于轻佻,纯为猎奇,没有正史的公正肃穆。
“我读过几本野史,书里都提到过。我一开始也不相信,所以想找《高祖本纪》求证一下嘛。”
谢翊长眉微微向中间一折:“那你可、证实了?”
史书互相佐证,有时也是推敲历史的一种手段。
谢翊是治学严谨的人,并不会矢口否定野史的记载。
但高祖毕竟是他的曾祖父,以后辈的身份如此妄加揣度先人,有违子孙孝道。
聂桑朝书案上那本厚实的《高祖本纪》瞥了一眼,“你也感兴趣吗?那不妨自己看?”
谢翊本就想借阅这本书,聂桑卖了个关子,他也想自己求证,道听途说,终究不过拾人牙慧,他要自己求证。
谢翊靠着书案坐下来,倚在阁楼朝南的轩窗旁,长指点在书本上,一页页翻开了这本厚实古朴的札记。
书色泽暗沉,页边起褶,但书香却在经年积累中愈加沉淀下来,缠绕于指尖,伴随书页摩挲的声响,轻轻叩向人的六识。
谢翊看得很细致,也快,书页沙沙地响。
灯火下,男子的轮廓从夜色里透了出来,清隽洵美,便似话本中的人物,难描难画。
聂桑停在原处,双瞳略微闪烁。
看他良久,觉得这么个美人坐在身前,活色生香,便似一口下饭菜,吃一口,食指大动。
她色迷心窍,没想着立刻离开,反倒是胆子挺大,装模作样地从书架上抽取了一本书,胡乱翻到一页,装作聚精会神在看。
其实书册上的图画文字样样不曾入脑,她脑子里满是坐在案前,与她相对的青年男人。
一个莫名的词汇突然闯入脑海——
宫中对食,假凤虚凰,由太监与宫女结伴同行,名为夫妻。
都知晓,宦官没有那物件,是不可能与宫人有真正的夫妻事的,可有些人偏乐衷于此道。
聂桑是教坊出身,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如她们这般的女郎,身如飘萍柳絮,无根、无依、无仗,在禁中得罪了什么人,处处遭人压一头,日子过不下去,转而向宦官求助。
这些太监的权力比她们都大,他们有的,甚至是御前当差的,比起那些柔弱得不堪一折的娘子,他们能说得上话,吃得开,能庇护她们。
聂桑以前没想过。
她待在聆音阁,与众姊妹为伍,勤修琴技,以一技之长博得一席之地,自有太后宠信。
可现在,太后这棵让她们寄生的大树倒了。娘娘病入膏肓,已是药石无医,不知何时便要撒手人寰。
届时,聆音阁里的这些无根之萍、无依之絮,又该往何处跻身?
都说新君继位,广开恩令,大赦天下,可她们这些命比纸薄的女子,仿佛永远等不到上首宽宏垂落的一滴雨露。
想要立足,唯独自救。
聂桑不知晓,此时此刻坐在她对案的男子是否人品足重,官位足大,脑子里突然蹦出来“对食”一词后,再看思瞻,眸光便已经没那么单纯了。
思瞻。思瞻。
真是个好名字。
聂桑单手支颐,明媚婉转的眼波一层层荡漾开去,剔透轻柔。
她的神态很和熙,恰似樱笋时节拂过花梢的脉脉春风。
谢翊已经找到了关于高祖与臣妻的这一节的记载,这本《高祖本纪》是记录高祖生平最为详实的一本书,倘若不是女子所著,它今日的成就绝不仅仅于此,谢翊对此书的内容也颇信任。
没有想到,这里确实有关于高祖仰慕臣妻,抢占臣妻的往事。
谢翊漆黑的瞳仁里划过一丝震愕之色。
未曾想到,曾祖父竟是,竟是这样一人。
这的确超出了他的认知,也几乎瞬间打破了他对先祖的崇敬之心。
而当谢翊因为震动,想要询问聂桑,是否知晓更多内情时,他抬起眸光,碰巧撞见了聂桑毫不避讳掩饰、打量而来的眼波,便如失了方向的鹿慌不择路地撞进一池春水里。
“为何看我入神?”
聂桑被他出言道破心思,两靥立刻便泛起了薄薄的红晕。
没想到这内侍竟是个如此不解风情的直性子,真是教人为难。
她收回视线,重新落在自己的书册上。
猝不及防,看到了书册上的内容。
粉红的秀靥霎时化作惨白。
她在兰台阁楼里窃了这么久的书,居然还是头一次知道,阁楼里藏有……春……宫……
画面上那一男一女正在媾和,用面对面相拥的姿态。
金针刺破桃花蕊。
女子细细蹙眉,仰着修长的脖颈,乌发如藻类四散。
“……”
“……”
当她想要逃离现场时,看到谢翊的目光,也似乎落在了那图册上,聂桑心里暗暗道一声:完了。
她怕不是要被人误以为,是个视色如命的色中饿鬼。
聂桑的脚趾头扣地,快掘出一道阙楼来了,这时,听到对面语调并未如何转变,淡淡地问:“你平时上阁楼,只为看这些避火图?”
比起,她不过是为了借避火图遮掩对思瞻美色的垂涎,聂桑更宁愿承认:“是的。就是这样。”
她甚至要先发制人,反将一军:“怎么,你平时对春宫也有研究吗?”
思瞻倒是坦坦荡荡:“研习过少许图册。”
聂桑震惊:“你一个太监怎么还研究这个?”
思瞻瞥向她:“触犯国法了?”
那倒没有。
只是——
聂桑情难自禁地往他腰间鞶带以下看去。
察觉到她视线所落之处,男子皱起了眉宇。
谢翊申时来兰台,身上所着皆为常服,低调,并不奢华,看上去与宫内侍官大类仿佛,难怪她会把自己认成内监。
“……”
“太监研究春宫,我真的……”聂桑的眸光充满了古怪与好奇,咬唇,憋着笑意觑他的脸。
“不会难受么?”
正常的男人,还有一个天雷勾地火之后发泄的渠道。
可他呢,为何如此自虐啊?
“……”
隐忍少顷,谢翊的额角终是绷出了一条直线。
“并未觉得难受。”
聂桑不信:“你从来都不想女人吗?”
谢翊攒眉:“红粉色相,不动吾心。”
他想要的,终究是一个上苍赐予的知己。
不过是一直不曾等到罢了,若因区区眼前业障坏了道行,知己只是愈发难得,纵然遇见,也再难上前相认。
聂桑真佩服他那老僧入定般的定力,不愧是做宦官的人,在这方面就是沉得住气,坐怀都不乱。
聂桑这才道:“我其实对这些也没有研究,我喜欢看清水话本。”
他的眼眸幽深而平静,看着似一片月影幽幽的空明潭水,但又似乎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聂桑的喉头似是哽了一下,心里的气一瞬涌了上来:“我没那么色。而且就算是色,也不会对着你一个太监思春。”
谢翊这么好脾气的人,也似乎被她连番的讽刺激起了一丝不忿,鼻端下溢出清冷的哼声。
聂桑觉得自己似乎更加被嘲讽了一顿,心中继续作梗,这时候,却听到他问道:“太监又如何?”
被反将了一军,聂桑哑口无言。
太监又如何。太监照样是爹生娘养的,和他们是一样的人,最不堪的底层人,苦命人,宫里除了拿乔做派的大太监,也还有许多,是和她们一样兢兢业业做活,担心主子一个不快便杀人灭口的蝼蚁。
更何况,何况思瞻皮囊姣好,她确实心动啊。
咬住唇瓣,瑟缩了一下,聂桑羞愧难言,“对不起思瞻,我……你自己看吧,我许是还有些事,要走了。”
思瞻却叫住她:“慢着。”
道歉了也不行啊。
聂桑被揪住了小辫子,难堪地拧回头。
思瞻的眼神看着依旧平静,他合上书问她:“关于高祖的这段往事,你还知晓多少?”
聂桑用舌尖润了下干涩的唇,“你真想知道?”
思瞻颔首:“请说。”
聂桑重新回到案前就座,“我要提前声明,我只是从野史里窥见的一些蛛丝马迹,不过,历史就是互相对照来印证的嘛,你说对不对?”
思瞻再一次点头:“不错。”
聂桑继续给他做思想准备:“你们督造局忠心耿耿,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引起一些人的不快,你听了就好,可千万莫说出去。”
谢思瞻唇角轻敛,为她犹犹豫豫、畏首畏尾而拧眉:“谁会因此不快?”
聂桑从袖里掏出一根手指头,往上面指了指,烛火明曜,映着那根葱白似玉、圆润无节的指,“上头。那位。”
谢翊故作不明:“哪位?”
这个小娘子,似乎对新君颇有不满,他故意引诱她说。
聂桑立马咬住直钩上来,小声地回:“陛下。”
谢翊看着这个莽莽撞撞,却又颇有些机灵劲的小娘子,不知为何,在她的一声“陛下”里,眉眼似逐渐软化下来,跌宕成了迢迢春水,肆情泛滥。
“不会。”
谢翊缓声道。
聂桑心中犯起嘀咕,那个高高在上新君陛下,会否心怀芥蒂,你又怎会知晓。
心想着,难道督造局竟有这么大的职权,还能揣摩得动那位的心思?
“罢了,我为何要和你说这些,我们萍水相逢,万一你把我出卖,我就活不成了。妄议君王,这可是剥皮抽筋的大罪,我不可不敢胡言,你若想知道,自己去找野史读一读好了。”关键时候,聂桑选择了警惕。
时辰不早了,聂桑想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