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看出她的退意,为她把话拱到这里,却只说一半而微愠。
“明日此时,你再来此地。”
聂桑皱着眉头加快了脚步,噔噔噔地下了阁楼,心中漫涌思量:我为何要听你的话?
她头也没回,浅绿罗裳映着绯红烛火,匆促地消失在了烛光所不及的夜色尽头,就像一只翩然的花蝶,轻盈自如。
谢翊目送那女娘离开阁楼,指尖轻敲在案上书页,墨香一缕缕缠绕指尖。
此间未曾散尽的新叶子气息,也一寸寸缭绕心尖。
是个有意思的小娘子。
聂桑一口气奔回了聆音阁,奇怪的是,往日里回来,阁楼里的灯火早已熄灭殆尽,今日却灯火通明,步入花厅内舍,霎时间,无数毛茸茸的脑袋从灯火里探出来,惊疑地望着晚归的聂桑。
“聂桑,你从来不会这么晚回的。”
绮弦先发出感叹。
接着便有人搭腔。
“聂桑,你是去哪儿了呀?”
“再晚一些,宫里都要宵禁了。”
“宫里宵禁不是改了么,延迟了一个时辰。听说是新君下的命令。”
“这新君合该改名叫谢扒皮呀,就这么点时间还要剥削压榨我们。”
说得也是啊。
如此可见,这新君是个严肃板正的人,宫中传闻他不好相与,倒是相互佐证了,聂桑暗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并不曾胡言乱语,要是被新君听去了,谢扒皮第一个扒的就是她的皮。
聂桑想在姊妹们将矛头对准新君时脚底抹油,奈何绮弦眼尖,发现要偷回的聂桑,张口便叫住了她:“聂桑,你去哪了?”
聂桑干笑两声:“兰台呀。你们都知道的。”
“是么?”绮弦左右不信,“你往日从兰台回来,都会怀揣藏书,今日怎么一本也无?”
洞箫女适时帮腔:“恐怕是,去见了什么人?”
竹笛女合理怀疑:“男人?”
这几个女子都是最八卦的,三言两语便差不离要还原出一整个脉络来。
不过幸好,她去见的,并不是什么男人。
因为不算撒谎,故而回得坦荡,回得光明磊落,仰高雪白的脖颈,淡声道:“不是男人。”
竹笛女却一下抓住了聂桑的把柄:“真去见了人?”
“……”
聂桑心头咯噔一声,心想曼竹是最精明的那个,比绮弦还心眼子多,自己是被诓进了套里,不打自招了。
话音落地莺莺燕燕一哄而上围上来,恐怕就连当今天子也没这规格待遇,聂桑不知该受宠若惊,还是该被吓得魂飞天外,睖睁半晌,在她们叽叽喳喳地询问之下,聂桑的脸颊闷得红透了。
于是便有人尖叫:“你脸红了。”
哪有,分明是被她们的热气儿吐在脸上给熏的。
聂桑心怀秘密,不肯吐露人前,乐师们都心明如镜,能让聂桑从话本里揪出注意的,非得是不同凡响。
身为姐妹,宫中人多驳杂,形形色色,多是负心薄幸人,绮弦少不得要提醒亲爱的聂桑:“聂桑,你看了这么多话本,就不知晓,话本多是书生所写,就书上所写的那些男人也都是经过润色美化了的,尚且如此粗俗不堪,你一向聪明,可不要被骗了。”
吹筚篥的小娘子忧愁得眉弯折出了一弯新月:“是啊,聂桑,你确信那是个可信之人么?”
聂桑红透了耳膜,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席话,唰地便仰起了下颌:“八字没一撇儿呢,不过是,是个宦官,是个内侍,我怎会,有什么想法。”
这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聂桑也知晓,那个内侍长得好看,已经足够让她春心萌动了。
不过理智拉扯着她,识人尚浅,不可轻易做出判断。
但翌日,聂桑还是发动人脉,托了一名与聆音阁来往密切、交游已久的小内侍,向他打听一人:“你可知,宫中有无一个叫做思瞻的内侍?便是督造局那儿的?”
小内侍道:“聂桑姊姊,你猝不及防问这一下,我上哪儿知道?”
聂桑便向他手心悄悄地塞了一枚金叶子,频繁对他眨巴明媚眼波。
小内侍心头一软,也不顾这不合规矩了,快捷地收了金叶子,揣进衣袖里保证:“小的去给阿姊打听打听,督造局那边,可远着,小的恐怕要多打听几天才能混上门路,阿姊你不着急吧?”
瞧瞧,给了一枚金叶子,人就变成亲“阿姊”了,要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在宫里也不例外。
聂桑得体地掖着袖口微笑:“不着急,你且打听着。”
“嗳!”
那边小内侍应着话,抱着金叶子啃了一口,啃出个浅浅的牙印儿来,餍足快活地去了。
谢翊呢,回到自己的太极宫里,已是深夜。
到了入眠的时辰,这一夜竟翻来覆去,难以就梦,脑中思绪万千,全然不知是怎么了,但觉胸口微微发烫,闭上眼,赤红灯盏下,小娘子丽若瓷器花盘的脸颊,明艳艳地闯入脑中来。
胸中的火烫无法及时遣出,谢翊披衣而起,传来伏倚。
已是夤夜时分,伏倚难得见到陛下失眠,想传唤太医来看诊,只见陛下赤着双足踏在榻前的脚凳上,墨发披散,一双噙了淡淡血丝的清眸自散落的乌发间亮起。
伏倚被骇了一跳,但接下来陛下说的话,就更让他吃惊不已了。
“宫中可有一位叫秦桑的女官?”
伏倚虽然是太极宫当差的大太监,可也不是登名造册的内官,哪里能记得住那许多名字?便诚实说不曾知晓。
陛下便吩咐:“去查一查。朕要知晓,她在哪宫当差。”
于是伏倚便领了个奇怪的任务。
替陛下找一个名唤“秦桑”的宫人。
此人一听名字便可知是女子,莫非……
陛下是老树开花,心尖上开了窍了?
伏倚按捺不住心头的震惊,若是太上皇与太后娘娘知晓,也定然欣慰了。
只不知是谁家女郎。
不过宫中当值的女官,个个家世清白,只要品行淑良,出身低微些倒也无妨。
这日申时,陛下拨冗前来兰台阁楼。
点燃了楼内桔红的灯火,等待那个机灵古怪的小娘子的到来。
伏倚的调查尚无结果,谢翊至今不知那个唤作秦桑的小娘子在何处当值。
他其实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守约前来。
甚至,她似乎也没答应过一定会来。
谢翊继续翻看那本《高祖本纪》。
细长指节下,书页沙沙地动,发出窸窣的声响。
百无聊赖间,谢思瞻忽然想到她提过的野史。
看起来,她似乎钻研过不少宫廷秘辛。
那些史料莫非也是从兰台所得?
他不如自己去找来一观。
谢翊是天生的清冷温雅,对世情淡漠,不加关心,只是也偶尔会对一些不曾涉猎的事物产生好奇。
诸如那些避火图。
他第一次看那图册的时候便被母后发觉了,平贵妃喜不自胜,觉得儿子大抵是开窍了,对女人有了渴望,迫不及待便要安排他“开荤”。然而谢翊对那些图并无多大的兴趣,身体固然有反应,但轻易地能以礼压制,他更不明白那些淫恶的男人为何不能同样做到。
谢翊在阁楼找了许久,不曾见到她所说的野史,心下略微失望之际,耳中忽地落入了一串轻细的脚步声,噔噔噔。
他凝神细听,寻声,往下阁楼的木梯。
只见一身翡翠罗裳的聂桑,素手扶梯,步履轻捷,一步步踏上了阁楼。
“你来了?”
谢翊不知,自己缘何会感到些许惊讶,和淡淡的欢喜。
聂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仔细想想,昨夜好像答应过他,那就来吧,应许之事,总是要做到。
她的手里抱着两本野史,见了谢翊便撒进他手里,高昂秀丽的脸庞,道:“喏。”
谢翊惊讶,往怀中看了一眼,的确是自己方才在找的。
不禁又惊疑,难道这个小娘子,果真是他的知己?
聂桑寻到那方点燃了火烛的案头前落座,眉眼轻颦:“你自己看。这书可不是我写的,你要是看了不满意,出去告状,也不是我的罪,可懂?”
她还是万分警惕。
谢思瞻折唇浅笑,眉梢似流云般轻逸舒展:“你为何如此害怕此事泄露?”
聂桑白他:“当然害怕了,这可是杀身之祸。”
“杀身?”谢翊问,“谁要杀你?”
聂桑抱着细长柔嫩的双臂,像看一只可怜的小傻瓜似的睨向他:“自然是陛下了。我扒他老祖宗的风流韵事,不是公然掌掴他的脸嘛。谁家孝顺子孙能忍得下这口气?”
谢翊沉思着,片刻后轻声细语回:“也许,陛下并不是滥杀无辜的昏君,他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聂桑道:“你不是督造局的么?怎么也还保持天真,宫里都传遍了,那位陛下是个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坏……我居然同你在背后妄议陛下。”
谢翊倒不知,自己与人为善的半辈子,竟然得到如此片面的评价。
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他将野史放在书案上,仍如昨夜那般,与聂桑相对而坐。
他开始仔细翻阅聂桑给他的野史。
只能说,不愧是野史。
此处的遣词造句过于俚俗,有时为了故作高深,又使些不合时宜的典故,经不起推敲。
说到后宫风流事时,笔触又如春宫般直白大胆,露出粗野下流的一面。
但,它却似乎有别样的魅力,能吸引人一直读下去。
做个打发时间的读物,倒是还成,用来以史明鉴,确是远远够不着那个高度了。
野史记载,高祖皇帝在一次行猎之中相中了臣妻,并借广成公主掩护,于罗帐间强要了臣妻,败坏君臣人伦。
当夜之事,女子的夫君业已知晓,二人因此感情渐离,原本她夫君打算忍气吞声,当作一切不曾发生,女子后又怀孕。
为了维系多年婚姻,女子屈辱地给自己下了打胎药。
但事情仍被其夫婿知晓,夫婿一怒之下休妻,将她送进了庵堂。
高祖追至不舍,几番出入庵堂,与女子周旋。
最终那女子不堪其扰,被高祖皇帝诱回。
但她自入深宫之后,再无音讯,从此销声匿迹。
这便是野史里记载的经过。
真真假假,难以辨明。
谢翊又翻看了另一本野史,其记载与这本大差不差,只在一些细节上略有出入,并互相补全,几乎足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高祖皇帝,见色起意,君夺臣妻,天理难容。
看罢野史,连谢翊也不禁惊讶。
“原来,先祖竟有这么一段往事。”
谢翊一时脱口而出。
聂桑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掌,在谢翊眼前晃了晃,柔声道:“你傻了啊,这是谢家皇室的先祖,你上赶着攀什么亲戚?仔细那位知晓了,治你个掉脑袋的罪过。”
谢翊回过神,凝神缓和地看向她:“你好像对陛下很有成见。”
聂桑否认:“是宫里都这么传的。给主子们当差,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毕竟当好了差事不见得有多少赏赐,事情做得不好可是杀头的罪过。”
谢翊只能推测:“看来娘子伺候的,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子。”
聂桑反问:“那你们督造局呢?”
谢翊道:“我们为陛下鞠躬尽瘁,尽职担责,偶有疏漏,陛下从无怪罪。”
聂桑疑惑:“真的么?你见过皇帝陛下?”
谢翊点头:“见过。”
他的眉眼温润清绝,看得聂桑一时心神恍惚,仿佛瞧见了曾在离宫夜雾远远一瞥,那个清贵而矜傲,天生仿佛便自带有一丝威严的男人。
聂桑不由顺嘴往下回:“那陛下,该长成什么模样?”
总不会,再有你好看了吧。
谢翊凝视着小娘子泛着泠泠波光的明眸。
一瞬之后,他突然想为自己挣点声誉。
“即便称不上龙章风姿,也是芝兰玉树一类。”
聂桑顺嘴就道:“像你一样?”
谢翊微微怔住,继而薄唇压抑不住地荡开一抹弧度。
这个娘子,的确是知己。
“差不多。”
聂桑充满怀疑:“你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吗?”
“……”
过了许久,谢翊问道:“你在宫中行走已久,难道便不成见过天颜?”
“见过啊,”在谢翊心往上一提之时,那小娘子手托香腮,闷闷地道,“不过是太上皇。这个新君,只远远地瞅过一眼。看轮廓,应该不难看吧。不过,也不会很好看。”
谢翊追问:“为何?”
这时聂桑注目了他几眼。
轻轻地绕过眼波,她道:“因为我见过琴师姊姊的夫君,时少将军。她的夫君是真的生得很好看,既威武,又霸气,一身虬结有力的肌肉。看着便很有安全感。”
陛下顿悟。
原来小娘子钟爱的都是力拔山兮的将军。
这一日回到燕寝之后,陛下仍没有好好休息,披衣起行,在燕寝里举了一个时辰的铁。
不过就这么练,有无成效尚未可知。
正好时彧也在长安,陛下旋即修书一封,召见时彧于太极殿。
时彧刚从潞州回来,听说,他的夫人已身怀六甲,为此时彧特意辞去了一应军务,安心在公府照看爱妻。
时彧已卸甲在家,不知陛下何故召见,初始以为,是北戎又兴兵作乱了,正心悬难下之际,陛下开门见山,开诚布公。
原来,居然是要锻炼体魄。
谢翊请他,做自己的骑射老师。
“恕臣直言,陛下日理万机,恐怕无暇再修炼骑射。若一定要学,每日不过抽调半个时辰出来,收效恐怕甚微。不知陛下为何突生此念?”
时彧那双眼,堪称洞若观火,漆黑幽玄,仿佛能一眼直抵人心。
谢翊自知瞒不过他,何况既要拜人为师,自当拿出些许诚意来。
于是,谢翊向时彧坦诚了原委。
时彧听罢却没能忍不住,漆黑的墨眉轻扬入鬓:“陛下动了凡心。”
“……”
谢翊无法反驳。
他目下也不知,自己是否果真如时彧所言,是动了春心。
只不过,关于那个小娘子所说的,他都会极其在意。
尤其当面对时彧时,甚至,因为那小娘子一句夸赞时少将军生得好,都会让陛下的牙根浮起淡淡的酸意。
这时彧,果真有如此之俊?
仔细端详,谢翊这个从来不在乎臣子皮相的君主,终于也不得不承认,时彧的皮囊确有惑人本领,不怪她的妻子能被他迷惑。
时彧正好也赋闲,陪同夫人安胎,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来教导陛下骑射不成问题,满口应许。
谢翊至此便开启了锻体之路,鸡鸣声中起身,前往宫外猎场学习骑射,申时,再抽出一个时辰去兰台,与那小娘子相会。
日日如此,她总是准时出现。
他们像是神交已久的老友。
聂桑在阁楼里看书,他也寻些书籍来看。
他们相对而坐,奇怪的是,从前那些情爱话本他是没有兴致的,从来也不会过手,受聂桑的影响,竟读完了一整本的《碧波潭遇龙记》。
故事讲述了一个年方及笄的少女为替父亲求药,撑一支船篙点入碧波潭深处,打算将自己献祭给龙王。
龙王浴水而出,在月光之下,龙鳞闪灼着皎皎白光,华丽雄武,硕大无朋。
少女虔诚献祭,被龙王掠回水晶宫,成就巫山云雨。
少女本以为自己会被龙王杀死,一口吞掉,但龙王只用大尾巴盘住她娇柔脆弱的身子,将避水珠喂进她的檀口。
终于他开了口,只要少女答应留下嫁他为妻,并常伴他于水晶宫,他便送出神药,医治她瘫痪在榻、病入膏肓的老父,还能替岳父加二十年的阳寿。
少女满心欢喜,满口答应“好啊好啊”,遂与龙王缔结婚约,从此夜夜交欢。
读到这里时,谢翊不禁抬眸,看向对面专注于书本的小娘子。
聂桑似有所感,被他看得,终于忍不住也抬高视线。
谢思瞻看的那本书她早已看过,见他仿佛是发现了新桃源似的,好奇而痴怔地待在那儿,聂桑捂嘴偷笑:“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