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嘴其实并不甜,连敷衍的夸赞都带着明显虚假。
息扶藐却并不在意,垂下眼睑,神色清淡地站起身,拾步朝前而行,质感极好的玄色衣袂如风拂过,扬起青烟如雾的弧线。
男人突然逼近,孟婵音双手紧攥着单薄的披风,清丽的眸中满是警惕。
就在她以为他要朝自己伸手时,他身形骤然一转立在衣柜前低眉敛眼,看不清脸上神情,打量衣柜中的华丽衣裙。
每一件都是最适合她穿的,但一次都没有见过她穿。
就像是以前,他送来的东西在她的眼中,永远属于后者,不会是第一选择。
息扶藐伸出冷白修长的手,轻点在一件梨花白的薄褙子上。
这一件最像她平素喜欢的款式与颜色,和她现在手腕上的那条如出一辙。
但她就是不选。
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用力,单薄的春衫从架子上滑下一半,被他轻易接住攥在掌心,柔软的布料如同娇嫩的花瓣。
他转身看向从一开始,便警惕得似受惊怯兔般的女子,莞尔轻勾起唇:“婵儿穿这套。”
孟婵音目光从他的脸上缓缓滑落,定格在面前这套春裙上,心中犹豫不决。
她不想穿他送的衣裙。
孟婵音开口拒绝:“我……”
“婵儿。”他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冷淡地打断。
孟婵音心中不满他的独断,却也知晓这个刚弱冠不久便名扬四国的男人,并不好讲话。
这才是他的本性,容不得被人拒绝。
她不情不愿地松开攥住披风的手,细长白嫩的手指刚伸去,一道视线便落在上面。
指尖被难以忽视的目光烫灼得,心猛地一跳,人也往后退缩。
息扶藐先一步反手握住她的手腕。
女子温凉柔腻的肌肤,握在掌中比想象中还要柔软,他不禁微微失神。
孟婵音没料到他竟这般大胆,吓得挣扎地往后退,忘记身后是换衣的兰花立屏,手肘不小心抵在立屏上,可移动的轻巧立屏蓦然往后倒。
她脚下踉跄也跟着一起倒。
息扶藐手腕轻微使力,她往后倒的动作霎时转,变成往前扑。
极具侵略的气息溢满鼻翼,浓烈得像是掩盖在香气之下翻涌的是压抑的暗潮,无端让她产生心惊胆颤感。
胸腔不断在起伏,心跳声狂乱地响彻耳畔,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这般响、这般乱。
孟婵音不敢用鼻子呼吸,启唇小口地喘息,白皙的小脸彻底埋进男人的怀里,身子僵硬得不敢乱动一点,犹恐惊扰了什么似的。
哪怕她已经很努力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放在肩膀上那越发滚烫的掌心,仍旧还在收紧。
似乎想要将她攥进身体,融为一体才肯罢休。
呼吸太困难了,有种强烈的窒息眩晕感。
孟婵音双手抵在男人的胸膛,小弧度地推了推,用最柔软的腔调,说威胁人的话。
“阿兄可以松开我了,一会儿春心就要回来了。”
息扶藐松手,抱过她肩膀的手负至身后,指尖轻捻,“妹妹见谅,适才见你要摔倒,故而冒犯了。”
他说着话,还往后移,克己复礼得宛如斯文君子。
孟婵音暗自用尖齿轻咬了下唇肉,下颌微压,温婉中透出清淡的笑:“无碍,阿兄也是为了保护我,婵儿在此多谢阿兄。”
少女俯身行礼,下颌低垂,一缕黝黑的乌发垂下,露出泛红的耳尖。
息扶藐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将臂弯处挂着的梨花裙放在一旁的木架上,踱步往外走了几步。
眼看就要行出门外,忽而,他转过身。
青年醉玉颓山的玉面上隐出暗光,有点平静的冷艳:“婵儿,阿兄在外面等你,记得要穿那套衣裙。”
“嗯。”她面不改色地扬言一笑。
门被拉开,那抹玄色彻底消失在晨光中。
孟婵音的肩膀骤然松下,膝盖发软便坐在椅上盯着不远处挂着的衣裙,红唇懊恼地轻抿。
这位曾经的继兄对她起了不伦的心思,可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对他都只有兄妹情。
她只想嫁给青梅竹马的郎君,察觉到他的心思后,多次明暗说过了,还想要离开,都是为了想要打消他的念头。
但他却在她打算离开那日,用她最在意的话堵住所有的去路,令她不得不留下。
他说,兄长只是兄长,会亲自送她出嫁,可现在却愈发越界。
好在她还没有与子胥哥哥退婚,过了年后便能嫁与他。
想到娄子胥,她脸上的浮起一抹浅笑。
前世两人有缘无分,她死在远嫁青州的路上,今生她没与子胥哥哥退婚,所以前世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孟婵音迅速换好衣裙,视线不经意睨过面前的铜镜。
他的确很会挑选,梨花白的百褶裙与淡青亮泽的春褙子搭配得相得益彰,臂弯悬挂一条柔白披帛,行动间腰臀勾勒得更显婉约窈窕。
是她喜欢的。
但她不想穿。
孟婵音瞥了一眼,垂下乌睫,转身去开门。
原以为她磨蹭这般久,他应该耐不住性子自行离去了。
当孟婵音看见葡萄藤架下,石桌前坐着品茶的青年,心奇妙地一颤。
肤白俊美的青年坐在藤椅上,懒洋洋地仰着头,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的茶杯,陶瓷白晶面的杯身与冷瘦的指尖在光下一样夺人眼目。
甚少有人知,孟婵音爱极了美手。
息扶藐转头,见她目光粘住似地盯着,指尖微顿,继而随意将茶杯搁在托盘中。
“婵儿过来。”他似心情甚好的对她招手。
孟婵音回神,犹豫地盯着他。
青年深邃俊朗眉宇间的冷淡消散,如同绿叶般清新明朗,连身上的素净的玄色绸袍都泛着光泽。
春心不知去了何处,至今还未归来。
孟婵音敛下纤长的眼睫,缓缓地朝他而去,待走近后轻轻俯礼:“阿兄。”
息扶藐搭在石桌上的两指蜷缩,双眼含笑道:“低头。”
孟婵音不解地觑他一眼,然后在他的注视下乖顺地低头,露出纤细白净的脖颈。
青年抬起手宽袖垂落眼前,刚挽好的百合发髻被硬物耸动,有什么东西穿了过去。
她下意识抬手去碰,指尖却触及了他温凉的手背。
孟婵音心跳一顿,尔后面不改色地装无事发生,抬着水盈盈的杏眸,浅笑晏晏问道:“阿兄往我头上插了什么?”
息扶藐也收回手,可落在她脸上的眼神都变了,黑黑的,幽幽的。
手背上被触及的震麻感仍旧十分清晰,没有丝毫淡却的意图,反而正顺着那一块皮肤不断蔓延。
他只盯着不讲话,孟婵音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握拳,指甲深陷在掌心,用微痛的感觉压抑住心中升起的慌。
春光明媚,院子两侧的墙面上爬满了鹅黄的小绒花,两人一坐一立地对视半晌。
最先打破这种诡谲气氛的是息扶藐。
他漫不经心地睨视眼前女郎,脸上灿烂却僵硬得快抽搐的笑。
他收回视线,嗓音清淡道:“这几日在昆山忙,未曾派人给妹妹送礼,这是我亲手做的玉白兰花簪,适才观妹妹这身,忽感相衬,所以便给你戴上了。”
“啊,阿兄亲手做的?”孟婵音讶然,明眸透亮含着欣喜去摸头顶上的发簪。
冰凉的质地极好,和往常一样,即便不用去摸也知晓他送的都是好物。
孟婵音眼弯似月牙,轻声道:“没料到阿兄还有这份手艺,日后要是阿兄娶了嫂嫂过门,指不定嫂嫂都无须遣人去外间铺子打造了,有阿兄便足矣。”
说罢,她面露羞赧地垂下手,端方地交叠在腹部,小女儿的娇俏显露出来:“阿兄这个玉兰簪我都舍不得戴,如此珍贵的玉簪,不知日后可否留作嫁妆?”
她占了别人十几年的身份,自然不奢求日后出嫁息府还要备嫁妆,不过是随口说说讨他欢喜罢了。
同时亦是在侧面提醒他,她如今虽不再是息府的女郎,可也当了他十几年的‘亲妹妹’,有的事不应太过界。
男人闻言不置可否地轻挑眉骨,薄唇微翘地颔首:“嗯,妹妹若是喜欢,阿兄也可以再为你打造成婚的头面如何?”
孟婵音眼中闪过恼意,她绝不会信他听不懂话中的意思,现在将她的话四两拨千斤地抬回来,实在可恨。
偏生她如今若是想要平安出嫁,又得罪不起他。
孟婵音眼尾弯出笑的弧度,神色为难道:“本该多谢阿兄的,但子胥哥哥前些日子与我道,已经打好了成婚的头面,恐怕阿兄的婵儿无福消受。”
说完又扬音转揶揄:“不过阿兄也先得未来嫂嫂提前打造一份了,这样待嫂嫂过门也好讨个欢喜。”
话音彻底落下,也不知是哪句话戳痛了眼前男人的心坎,眸中唯一的温情也彻底无踪迹。
他似笑非笑地往后懒倚,听她着说话,神色半垂半睨地透着冷淡。
孟婵音镇地眨着黑白分明的眸,望着他乖巧地浅笑。
他随意地屈指搭在扶手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语气听不出喜乐:“婵儿忘记了吗?你的子胥哥哥就快没办法送你头面了。”
她虽然没有如前世那般和娄子胥退婚,但现在这门婚事也岌岌可危。
只是她没想到他无法反驳之下,竟会用这句话提醒她。
不愧是游走在各个达官贵人身边的男人,随便一句话都透着不经意的压迫。
前世的十几年,再加今生的十几年,孟婵音对他太熟悉了,知道他此时心中定然不悦。
见他明显不豫,她心中的那股郁气,也散了不少。
孟婵音本欲再说些惹人讨厌的话,但他却不想听,淡声打断。
“婵儿不是与沈小姐相会吗?再说下去怕是要晚了。”
孟婵音眨眸,无辜地点头:“多谢阿兄提醒,瞧我,每次与阿兄聊天都会忘记旁的人的事,险些错过了出门的时辰……”
即便知晓她如往常一样,说完令人厌恶的话,又暗自讨乖哄他。
但息扶藐眸中的冷意还是淡下,面上却仍旧一副清冷绝艳的懒骨态:“无碍,阿兄送你过去。”
送她过去?
原来这男人把她拦在院子胡言乱语一通,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孟婵音嘴角的笑僵得无法再维持,索性任由往下撇,顾不得语气是否是在冷嘲热讽:
“阿兄公务繁忙,还能抽空送我过去,被人瞧见也不知是羡煞我,还是暗地里议论我这个妹妹,怎么就让阿兄喜欢不已,婵儿在此先谢过阿兄的好意。”
冷淡冷情的美人如带刺的花,娇艳勾人却又带着扎人的尖锐毒刺。
这才是他认识的‘好妹妹’。
息扶藐单手撑着侧脸,对她含笑:“自然是阿兄的婵儿就让阿兄欢喜,府上谁人敢多嘴?”
孟婵音轻扯唇角:“阿兄自然堵得住人的嘴,但能保证旁人心中如何想吗?若阿兄当真怜惜,还是趁早放我……”
话还未说完,坐着的青年倏然站起身,吓得她连连警惕往后退,好似受惊的怯猫儿,呲着獠牙,亮着爪。
息扶藐视线掠过她的眼,心觉好笑,并未靠近她,而是踅身往门口踱步。
“跟上。”
孟婵音眸含恼怒地盯着男人高大颀长的背影,无声地蠕动朱唇,骂道:“狗男人。”
总是这般吓她。
前面的男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脚步骤然顿下,旋过身似笑非笑地道:“婵儿不走吗?”
“走,多谢阿兄。”
孟婵音扬起笑,捉起不便行走的宽大裙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
跨出碎玉阁的门阶,孟婵音终于知晓,春心为何这般久没有回来了。
“小姐。”
春心看见她神情霎时委屈地垂下,小步地移至她的身边,显然是怕极了。
孟婵音对她安抚般地颔首,不经意睨了眼抱剑的侍卫,尔后收回视线。
她唇挂甜笑,快步行至息扶藐一侧,仰头道:“阿兄,凌风拦春心在门口,是在说什么呢?”
息扶藐乜她一眼,随口道:“婵儿想知道可以自己问问,你不也拦阿兄吗?”
不仅拦着他,还将院子多上了一把锁,窗户也改成只能从里面打开,甚至连窗都会上锁。
这一切不是为了防他准备的,他是万万不信的。
狗男人!
孟婵音抿唇轻笑,没再说什么。
息府地广繁荣,沿途几人行来,数不清的下人躬身行礼。
两位主子很少有相伴而行的时候,不少人等那一玄一青走远后,止不住地嘟囔几句。
长公子回来不去看亲妹妹,反倒与这假小姐一道外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宠溺这位将要出阁的婵姑娘。
那些人的目光各异,其中最恼的便是孟婵音。
她跟在他身后,悄然翻了数道白眼。
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门口,车身纹路奢侈得外层用金箔塑体,梁骨上垂挂玉风铃,拇指大小的水晶琉璃碎风伴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四面轿身皆刻着息氏图腾。
此乃息扶藐在扬州专用的马车,耗费巨资聘请能工巧匠打造,上面的篆刻的是帝王御赐腾蛇图腾,扬州地带独一份的矜贵物。
孟婵音见他坐进去便收回视线,安静等自己的马车。
珠帘忽而被冷白漂亮的长指撩开,珠子碰撞之下,发出空灵之音。
孟婵音看过去。
青年倜傥出尘的面容半隐在里面,如墨一笔勾勒的眼尾天生带着冷情,薄唇微启:“上来。”
凌风将刚放上去的木杌又重新放下,意思明确又不容人拒绝。
孟婵音不想上去,扬笑欲拒绝。
他清冷地乜斜,打断她即将出口的话:“婵儿,再晚些沈小姐应该要等急了。”
孟婵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忿意,目光环视周围并没有多少人,才缓缓提起裙摆,踩着木杌上马车。
马车外面已是贵气十足,里面自然也不遑多让,好似一间富贵奢华的小居室。
软簟玉席,檀香清茶,甚至还摆放着珍贵的藏品。
一枝斜斜的铃兰花在靠墙的桌上,男人穿着雪白罗袜懒散屈腿,手肘斜撑在上面看书,纤浓的眼睫在深邃的眼睑上垂出一道阴影,给人冷峻不好靠近的清疏之感。
孟婵音坐在距他最远的角落,双手抱臂地靠在马车壁上。
属于息扶藐身上才有的特殊淡香,此刻在封闭的马车内越发明显。
她对他送自己去找沈濛,还有要求她同坐一辆马车的行为有些烦。
沈濛在此时约她出府,是听闻了她的事,替娄子胥约她出来的,现在他跟着,也不知还能不能和子胥哥哥好生讲话了。
他不仅想毁她良缘,此时还阻止她娄子胥见面,实在讨人厌。
她面无表情地闭着眼在心中想,他现在这一系列行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面表现出兄长的爱护,一面又似对她超出兄妹之间的亲昵。
无论是哪种,她必须要挽留与娄子胥的姻缘。
昨夜下过春雨,车轱辘碾压过青石板,水坑中的积水浅飞溅车辆,街道上无人敢挨近那辆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行驶而过。
相会地点乃是郊外的春桃林。
正三月,粉白春桃开得娇嫩,一阵柔风拂过,簌簌如粉雨落下。
蜿蜒的青石板一步一块,直达古庑廊与雅致风亭,里面正围坐两人。
白裙似雪的冷艳女子是沈濛,而正青直裰,头戴巾帻,一副文人雅士之相的便是娄子胥。
孟婵音看见庭院中的两人眼眸骤然一亮,连忙抬手轻挥,声线明亮含着欢喜:“濛儿,子胥哥哥。”
她这一唤,风亭等候许久的两人皆回首。
娄子胥转头,只见从桃树林缓步行出一男一女,尤其是玄袍玉冠的俊美青年,外形尤其出色,当得一句金相玉质,天质自然。
待两人走近,沈濛起身对着息扶藐俯身一拜:“息郎君恭安。”
“大表兄安。”娄子胥也没料到,息扶藐竟也来了。
他忙不迭起身慌张行礼,头上的巾帻不经意散落,自觉失礼又慌张去系带。
“婵儿妹妹。”娄子胥面红耳赤地捂着后颈,飞速对孟婵音唤了声,却羞于此时的模样,不敢多看。
孟婵音见他面色微窘,上前去挽沈濛的手,取笑道:“多日不见子胥哥哥,倒是连巾帻都不会系了?”
娄子胥窥她面色如常,心下登时松口气,引着后至的两人上座。
息扶藐没看娄子胥,踅身至前方。
见案上正煮着花茶,清香四溢,他顺口一提:“花茶加些蜂蜜倒是可口,难怪婵儿今日欢喜而来。”
娄子胥一直想在未来大舅哥面前留下好印象,闻言紧随其后,瀹了一杯热茶,双手恭敬地呈去。
“大表兄可尝尝,蜂蜜乃是子胥特地从邻国带回来的蜜,入口极其顺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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