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儿吃惊地张圆了嘴巴:“啊??”
风声尖锐呼啸,又一支冷箭射进庭院,击穿地面。巨大的冲击力掀起一大片草皮,泥土四溅。
屋里两个小娘子和年幼孩童齐声尖叫:“啊——!!”
三人声线都是又高又脆,尖叫声清晰地传出庭院。
不等尖叫缭缭余音消散,远处传来一声惨叫。片刻后,谢明裳在院门外喊:“别叫了,冲晴风院放冷箭的箭手被我从墙头射下去了。”
晴风院里传出一阵欢呼,小娘子们的嗓音隔门高喊:“娘子当心!”
谢明裳往里头喊,“无事!你们少出点声音。”
晴风院里安静下去。
周围墙头几个射手都被清理干净,谢明裳领一小队护卫亲兵,沿着马场边的木栅栏急奔。
拆了内院建马场,敞阔是敞阔了,但敞阔也就意味着没遮挡。
少了内院常见的曲折回廊,明暗阁子,骑马在一大片敞阔空地急奔的感觉……有点像活靶子。
谁知道王府也有被贼兵攻打的一天呢。
这一波来势汹汹,对方藏头遮尾,数目众多,喊话也毫无回应,琢磨不清敌人来自哪方。
谢明裳喃喃地道:“看来还得多修几个院子。只剩个晴风院,那不是明晃晃告诉人,女人孩子都藏这里吗。”
对方的目标,显然不是女人就是孩子——
冲杀之声全冲晴风院来了。
原本集中攻打前后门的贼人兵力,发现目标后,迅速往靠近晴风院的院墙集中。
大批贼人开始搭梯子,攀爬高墙。王府亲兵急奔墙下防守。
箭声不绝。发现了她这活靶子,各处箭矢如雨,直奔她身上而来,对方没打算留活口。
所幸得意跑得快,身上又披了甲。一支箭扎在马甲上,没穿透,被她用力拔出,扔去地上。
亲兵门也发现情况不对,大喊:“箭都冲着娘子去了,掩护娘子!”
十八名重骑组成两层圆墙,竖起圆盾,结结实实把人围护在内,往墙外射箭迎击,双方箭密如雨。
谢明裳这处安全无虞,对方发现一时半会伤不了她,外头下令,转换目标。
众人发现,箭的方向变了。
各处墙头射来的箭雨,齐往晴风院方向而去。扎在门窗之上声响不断。隐约响起男童的惊呼声,又被飞快地掩住。
片刻后,一只带火的箭划过天际,扎入晴风院的庭院当中。轰一声,火油溅开,烧起周围青草藤蔓。
“不好!”谢明裳猛勒马。贼兵用火攻,晴风院不安全了!
“重骑人墙撤了,摆长翼阵,回晴风院救人。”
十几重骑哗啦啦散开,摆出长翼阵型,圆盾在两翼展开,直奔晴风院起火的院门而去,马蹄踢开起火的院门,直冲入遍地火苗的庭院!
屋里屋外浓烟滚滚。男童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娘娘!娘娘!”哭喊:“五叔!”又绝望地喊:“皇叔!”
兰夏和鹿鸣轮流抱着商儿,手忙脚乱地打灭火苗,试图以湿布巾捂住男童口鼻,商儿恐惧之下扭动着拼命躲。
砰一声巨响,屋里三人齐齐一抖,惊恐望向敞开的门外。
红白相间的骏马踢开了房门,屋里滚滚的浓烟往外冲散。
披软甲的小娘子跳下马直奔进屋里:“兰夏,鹿鸣,商儿!快出来!咳咳咳……熏死我了。人呢?”
“娘子!”鹿鸣急奔出来,递过湿布巾:“小郎君吓狠了,躲在床下死活不肯现身。”
谢明裳湿布巾捂住口鼻,挥开浓烟往内间走。
“商儿,是我,咳咳咳……我跟你五叔是一起的,你五叔对你好,我也对你好,我不会害你的。赶紧从床下出来,随我出去。”
暗处恐惧的大眼睛忽闪个不停。缩在床下的男童喃喃说:“可是,你
都不是我五婶婶。”
谢明裳哭笑不得,“好好好,我是你五婶婶。乖商儿,听婶婶的话,赶紧出来。你再不从床底下出来,被烟熏坏了,你五叔也会很难过的。像你五叔那么大的人,哭起来很可怕的。”
商儿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谢明裳张开手臂把商儿抱出,随手递给他一个铁煮锅。
“顶头上。出去如果听到头顶叮叮当当的,那是有坏人想拿箭丢你,你别怕,丢不中的。”
商儿笑起来,果然把铁锅顶去头上,挡住了整个头肩部位:“我知道,就像投壶。坏人拿我当玉壶,用箭扔我。我才不让他们投中。”
“商儿好聪明,盖严实点,别让坏人投壶中分。”
谢明裳把男孩儿抱上亲兵马背,自己上马,鹿鸣和兰夏也被亲兵营救上马。
火势已经连起,空气火热,战马在不安地骚动。
院门烧成了火框。
长翼阵摆开,亲兵重骑大吼:“冲!”
马蹄冲过熊熊火光。战马飞跃而起的同时,马背上的众亲兵弯弓,数箭齐发,西面墙头几处同时爆出血花,几个黑影无声无息地摔下了高墙。
一匹接一匹战马冲出火苗燃烧的院门,奔驰交错,亲兵们大喊,“他们架云梯!贼人攻进来了!”
墙下防守兵力出现缺口。一列黑影从墙头跳下,直冲晴风院院门前的小队疾奔而来。
身后的熊熊火光显露出贼人的面目,赫然都是披甲执刀的军士。
来人早有准备,绕过护卫重骑,专挑马上有小娘子和孩童的重骑下手,砍马腿。
战马惊嘶,一匹战马踉跄着哀鸣倒地,把马背上的重骑摔落地上。
那亲兵重重倒地,依旧抱着小皇子不放手,把男童护卫在怀里,怒吼着拔刀反击!
袭击贼人当场被砍翻一个,但其他人仿佛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蜂拥围拢过来,大喊:“小娃儿在这里!”
商儿头顶的铁锅早在刚才那一摔便摔去了地上。
几把乱刀同时砍下,刀光映在孩童恐惧瞪大的眼底,商儿惊吓得没了声。
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视野。弯刀出鞘,倒映出身后的熊熊火光,仿佛半空出现的第二轮弯月。
红白相间的披甲马儿疾冲而来,巨大的冲击力直接踏倒面前一个贼人,被马踏过的脊骨发出响亮的断裂声。
从不同方向砍向男童的两把刀,不约而同停顿在原处。
近前的贼人原本已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拔刀下斩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仿佛木偶人僵硬站立片刻,两人脖颈细细的一道刀口才开始喷血。血箭喷的老高。钢刀脱手落地。
两具尸体脖颈还喷着血,直挺挺倒了下去。
马儿喷着白气停在商儿面前,马背上的谢明裳握刀探头往下看。
“商儿?商儿?”
商儿颤巍巍站起来,喷得半个肩头胳膊都是血,这时才开始放声尖叫:“啊———!!”
倒地的重骑被同僚拉起,身上受轻伤,换个亲兵把商儿继续抱去马上护卫,滚落地上的铁锅继续搭在小皇子头顶上,奔来谢明裳面前。
商儿还在噙着满眼泪花大叫:“啊啊啊啊———!!”
谢明裳借着火光打量片刻,把小男孩儿脸颊上溅的血点抹干净,叮嘱他,“别叫了,商儿。回头看看刚才为救你受伤的阿叔,他的马儿受伤快死了。”
商儿蓦然闭了嘴,安静回望一阵,小声问,“阿叔,你的马……”
蹲在爱马面前的亲兵带着哽咽鼻音,“它战死了。誓死护卫小贵主,应当的。”
说罢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近几步:“谢娘子相救。”
谢明裳把弯刀归鞘,也说:“应当的。”
突袭而来的一队贼人被清理干净。将士们迅速补上防守缺口。
火势渐大,眼看要扩散,众人拨马正欲去前院,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惊呼,兰夏不回头地冲进火门里。
谢明裳勒马惊喊:“兰夏!”
片刻后,四支灰白相间的大鸽子扑棱棱飞起,升上天幕,飞向北面。
兰夏满脸烟灰地急奔出庭院,边跑边得意大喊:“大长公主府给的两对鸽子,一直养在厢房里,我可没忘!放出去了!”
谢明裳冲她大喊:“你裙子起火了!赶紧在地上滚两圈灭火!”
“啊?”兰夏这时才发现裙角起火,扯着裙子尖叫:“火火火——”
一匹战马疾冲回去,跳下个重甲亲兵,抬手把兰夏拍去地上,原地滚了几圈,把火苗压灭了,又把人拉上马。
兰夏满脸都是烟灰,惊魂未定地跟上重骑小队,战马加入长翼阵。
谢明裳目送信鸽消失在视野,忍着心头激荡:“好样的。”
河间王府后院亮起熊熊火光,夜幕被映照得通红。
马蹄声疾奔震响,前院抽调人手急奔后院救火,半途正撞上后院方向疾冲而出的重骑小队,前院亲卫们大吼,“娘子和小贵主可好?”
重骑小队一个急停,展开的护翼当中奔出一匹红白相间的骏马,谢明裳骑在马上,两边照了个面:
“安然无恙。前院防守可好?”
前院亲兵们披甲行礼:“前院守得住!谢家望见火势,派遣护院赶来支援,谢夫人来了!”往后院继续奔去。
守卫前门的王府亲卫齐声呐喊。
攻打王府正门的贼人原本就是虚张声势,意图牵扯王府亲兵主力,方便攻打后院。
如今谢家人赶来,攻打正门的贼人腹背受敌,不多时便如退潮般散去。
经历了一场激烈战斗的王府正门轰然打开。谢夫人全身披甲,领着谢家护院急匆匆入前院。
“我家六娘呢?哪处来的贼子,狗胆包天,攻打王府!我家六娘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河间王府没完——”
迎面冲来一匹披甲马儿,马上一个披软甲的满面尘灰的小娘子。
谢夫人起先还没看清晰,马上的小娘子却直冲到面前,脆生生地喊:“娘!”
谢夫人眼眶发热,几步冲上前,把女儿一把揽进怀里。
“今晚哪里来的贼子?河间王人呢?”
谢明裳也说不清贼子来自何处。
“挽风午后便出去了。他这两天忙。”
不等说完,谢夫人怒呸一声,“忙什么呢?忙到自家王府院子都烧了。你还替他说话!”
谢明裳:“……”
严长史正好闻讯过来,赶紧上来劝和:“等主上回返再做解释。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啊,谢夫人,还请寻安全处暂坐。贼人尚未退去,冷箭无眼,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出事……”
谢夫人把女儿往严陆卿那处一推,“领着我家六娘去安全处坐。我的刀还没老!贼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害我女儿,这口气我可忍不得!”
领着谢家护院,气势汹汹就往后院起火处走。
没走上几步,谢明裳抓着弯刀追上来,笑盈盈说:“娘的宝刀未老,女儿的刀也还年轻着。女儿跟娘一起去。”
谢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掰扯时,门外传来一阵喊叫声。
许多嗓音齐声高喊:“王府出了何事?卑职等奉大长公主命前来问询。府上谢六娘子可好?”
严陆卿大喜过望:“大长公主府的援军到了!”
声线还未落地,门外又传来一阵更为响亮的欢呼!望眼欲穿的王府亲兵们激动呐喊:
“殿下领兵回返了!”
大长公主府的援军赶到不久,萧挽风领五百重骑自皇城赶来支援。
攻打王府的贼兵三路受敌,眼见精锐重骑加入作战,战意大怯,扔下满地尸体
,四处溃散。
追兵紧跟不舍,满城追索。
萧挽风身上甲胄未卸,面无表情,唇角绷成一条长直线,大步进书房院门时,谢明裳正好听到动静迎出去。
两边打个照面,萧挽风加快脚步,边走边伸手,看架势过来就要抱住她不放。
谢明裳赶紧喊停,上回两人见面,她二话不说被抛起两尺高,心有余悸。
“你可别又抛我一回!”
萧挽风这回不抛她。伸来的手搂住她后腰,把人重重地抱一抱,借着灯火仔细打量半日,确定人无事,这才放开。
“贼子该死。”他的声线极为冷硬,几乎不像平日。眼神尖锐如刀锋,缓缓扫过远处后院残火的红光。
“这次饶不得。”
谢明裳也气鼓鼓的:“确实饶不得!才修好的晴风院,一把火给我烧去半片!”
她这里嘀嘀咕咕,萧挽风握住她的手往书房里走。
谢明裳还在问:“背后黑手是哪个?我们抓了几个活口,务必要问出来。”
“幕后身份已知晓了。”
萧挽风站定打量几眼,忽地伸手抹去她脸上血迹。“受伤了?”
脸颊和下颌两处细微擦伤,不明显,她自己都没察觉,也不觉得疼。萧挽风却在灯下扳起她的脸细看,越看眉眼越沉冷。
看完默不作声地取细布擦拭干净伤口。
身上也有血迹。谢明裳低头打量染血的裙摆和鞋面,想了一阵,恍然。
扇形血迹。马背上弯刀割喉,是那两个贼子的血飞溅到她裙摆上。
“身上没受伤,都是别人的血。”她轻松地扯一下裙摆,想把血渍掩去身后。
那片裙摆布料却被萧挽风握在手里,查看扇形血渍,又低头闻了闻新鲜血腥气,幽深目光抬起,凝视面前染血的小娘子片刻。
他把虚掩的房门反闩,转身回来,牵起谢明裳的手往屏风后走。
前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严陆卿急匆匆往外书房方向来,边走边喊:“殿下,大长公主亲自来了!刚刚探望了小贵主,正在前院听审贼人,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两个亲兵现身,把人拦在院门外。“长史,殿下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
严陆卿脚步一顿,望了眼灯火隐约的书房:“娘子也在?”
“娘子也在。”亲兵小声嘀咕:“娘子似乎受伤了?殿下很不高兴的样子,领娘子进书房说话。”
严陆卿恍然:“那我等等再来。”
油灯火光在夜风里摇曳,光影映上屏风。
书房桌上的灯台被挪去内间,加上原本木床边摆着的落地铜鹤灯,两盏灯齐点亮,把狭小内室照得通透。
染血的衣裳散了满地。
谢明裳拢着身上最后一件单衣不让脱,“早和你说过了,身上没受伤。”
“衣襟有血点。”
鹅黄浅色的单衣,沾染上一点鲜红血渍格外明显。
萧挽风的视线此刻便盯住单衣上触目的血点,抬手抚摸血渍片刻,勾住单衣的衣襟,往下拉。
光洁细腻的肩头显露在暖黄灯光下。没有受伤,但两边肩头都有几处明显的瘀痕,仿佛美玉微瑕。
萧挽风的目光凝在泛青色的瘀痕处,视线静止不动。“怎么回事。”
谢明裳这才留意到自己肩头的瘀痕。想了半天想起原因,哭笑不得,“身上穿的软甲!软甲带子勒的!早和你说了,亲兵护卫得紧,我没受伤。这点瘀痕算什么伤?”
压在瘀痕上的指腹发力按了按。按的力道还不轻,谢明裳吃疼地嘶了声。
下午出门时还好好的,回来又听不懂人话了??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搓了搓自己冻起一层细小疙瘩的手臂,直接张开双臂,抱住了面前神色肃杀的男人。
萧挽风一怔。绷紧的凌厉神色渐渐和缓下去。
他反手紧抱住面前温暖柔软的身体。
胸腔里的心脏激烈地跳动。温热的身体互相拥抱,体温渗透单薄衣料。有段不短的时间,两人只是紧抱在一处,谁也没说话。
夜风从门窗缝隙刮进书房。书房占地大,也就不怎么保暖。谢明裳小声咕哝:“抱好了吗,冷。”
萧挽风终于察觉到小娘子肩头手臂被冻起的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拉过床上厚实的被褥,盖去她肩头。
被褥是鸭绒的,暖和得很。谢明裳裹紧被子,身上舒坦了,嘴上开始不客气。
“怎么回事?我说我好好的,亲兵护卫得紧,身上没有受伤,就跟没听见似的。你觉得我撒谎骗你呢,还是只信你自己的眼睛,不信旁人说话?”
“你这趟领兵回来,多半出问题了,你想法子好好缓一缓。”
萧挽风任凭她数落,从地上把四处散落的衣裳衬裙都寻回来,里衣,夹衣,外裙,重新替她一件件地穿起,拉拢衣襟,系上裙带,又把小娘子散乱的发尾梳拢整齐。
染血的两只绣鞋和足衣是最先被脱下的,早不知扔去哪处。好在之前从晴风院搬来一只装秋衣的大五斗柜,搁在书房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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