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边都疼。”
“……”
马车里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轱辘驶过街道有规律的滚动声响。
谢明裳歪歪斜斜地侧躺着。萧挽风并没有低头看她,令人感受到压力的锐利视线盯着角落。
他两边拇指搭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修长指腹沿着她秀气的眉骨挨处揉捏着。
姿态放松而愉悦,仿佛轻柔地揉捏她是一件令他感到极度舒适的事。
谢明裳盯着男人唇边细微的弧度。
这厮顶着杀神的凶名,该不会喜欢和人碰触吧。
只要碰触揉捏活人皮肤,对于他来说比床笫那点事还要更舒坦?
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癖?
古怪里带好笑,她懒得追究了。
他喜欢揉捏她,揉得还蛮舒服……让他一路继续揉吧。
谢明裳抱着弯刀,细微地调整了一下侧躺的姿势。
今日和好友见面说话了整个早晨,是自从这个春夏以来难得的开怀日子。精神高兴,但身体疲惫。她渐渐地阖拢眼睑,在马车有节奏的咕噜声响里,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许久不曾入梦的雪山梦境不期而至。
她今天的梦境里化身为一只矫健的豹猫儿,站在高崖之颠,舔舐着漂亮的长毛,时不时地回望半山腰一只脏兮兮的瘦黑豹。
那只黑豹病了。四条腿似乎不会走路似得,山道走得七扭八歪,尾巴艰难支撑着平衡。山路艰险,它走几步便摔倒一次。
她已经耐心地等那病歪歪的小瘦豹了。那黑豹居然还冲她凶狠地龇牙发脾气。
高崖上的豹猫儿脾气更大,尾巴甩了几甩,一扭头便走了。
豹猫儿的“走”可不是那种病歪歪的走法。
她轻轻一跃,便跳过了深而高的山谷。跳去了高崖对面的雪松林中,几只松鼠惊慌地四处乱窜,她懒得搭理。
雪地上落下一连串轻盈的脚爪印。
她轻轻松松地沿着雪松林小跑出去几里地,忽然又回头望。山对面的半山腰处,躺着一个小小的黑点。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瘦黑豹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突然失去求生的渴望,动也不动地趴伏在雪地上,任凭雪落在身上,不一会儿便埋了半截身子。
耳边又响起了吱嘎吱嘎的踩雪声。
毛色漂亮的豹猫儿踩着轻快矫健的步子,把雪松林里叼来的肥松鼠扔去瘦黑豹头上。
瘦黑豹病了不少日子了。它在雪里蜷缩成一团,本来已经陷入半昏睡的状态。
被个肥硕的松鼠砸脑袋上,给硬生生砸醒了。
豹猫儿把猎物又扒拉过去一点,扯着病黑豹的爪子,非让它摸松鼠肚皮上的肥肉。只要跟着她的同族,就没有养不活的道理。
这么年轻又脾气大的小豹,哪有真不想活的。
肥松鼠半死不活地吱哇乱叫。病黑豹虚弱地睁着眼,身体本能的凶性被激起,它疾扑过去,凶狠地撕咬猎物。
漫山遍野都响起豹猫儿骄傲的叫声。
“嗷呜~嗷呜呜~”
谢明裳在睡梦里笑醒了。
哪有豹猫儿“嗷呜”“嗷呜”叫的?可见梦境离奇。
意识到被同车的另一人注视时,她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尽,眉眼间漾着浅浅的笑,放松地换了个姿势——
冷不丁和一双眸子对上了。
萧挽风低头凝视着她。揉捏她眉心太阳穴的动作居然还在继续。谢明裳可以感觉他的指腹缓慢地划过她的眉骨。
对视片刻,萧挽风平稳的呼吸深重起来,他收回了揉捏的手,视线挪去别处。
谢明裳原本舒坦侧躺着的身子同时微微一僵。马车狭小,两人紧挨着,她的侧腰硌着了什么硬东西。
她今年十九,年岁不算小,同龄的小娘子已有出嫁做娘的,该知道的早知道了。
马车半途上都能发情的是什么物种的野兽。
梦里带出的笑意倏然收拢,谢明裳面无表情地坐起身,远远地避去角落,抱着刀闭上眼睛。
再次惊醒时,马车已停在城北榆林巷的王府大门外。
鹿鸣和兰夏搀扶她下车,阳光映照在前方的绿色琉璃瓦上方。严长史等候在台阶下。
萧挽风下车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半途动了情欲。严长史快步走上车前,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谢明裳斜睨一眼,只见萧挽风细微皱了下眉,道:“该如何就如何。把河间王府的规矩讲与他们知道。”
“是。”
两人今日同乘车回返,理所当然地一起往内院方向走,又并肩进了屋里。
谢明裳入内室更衣,萧挽风抬脚往东间走。两名女官入内服侍,被呵斥出来。
隔着两道隔断,可以看到东间丝绢屏风后头隐约晃动的颀健背影。
用饭也是两人一起用。
晚上掌灯后对方居然还不走。人坐在东间的大书案后,新送来的文书摞满半桌子,灯台把东间映照得亮堂,几名亲兵里里外外地传递消息。
谢明裳觉得不可能。但什么事落在这位河间王的身上都有可能。
她坐在西边内室,隔着堂屋扬声问东间。
“殿下,看看你自己手背上还在收口的疤。你今晚该不会想歇在我这处?”
“已经耽搁三日,今晚继续做起来。”东间传来平淡的应答。
谢明裳:“……好,很好。”
从马车上动了欲,她就该知道今晚是这个结果。
鹿鸣临走前满怀忧心地吹熄了灯火,只留下床头朦朦胧胧的一点灯光。
这点灯光摇摇晃晃,映上夜晚垂落的描金帐。
帐子里的人又挣扎叫嚷了半夜。
谢明裳被揉搓拽拉了足足半个时辰,手脚腰背酸麻得几乎不是自己的了,崩溃地趴在床上,扭头对着床里。
拒绝往床外看的动
作却又被人硬板过去,萧挽风取来一张帕子,仔细擦拭她眼角的泪痕。
兴许见她哭得太惨,今晚多说了两句。
“筋骨比头一次柔韧许多,气脉经络也打开了,不再僵而不畅。现在随我出去。”
谢明裳哑声说:“大半夜的,你还要怎么折腾我!”
萧挽风起身把桌案上搁着的弯刀拿来床边,在床头居高临下盯着她,说道:
“带你的弯刀去庭院里。拔刀攻击我。”
谢明裳给气得笑了。
揉搓小娘子的刺激已经不够,还得见血了才够刺激?
她把塞进手里的弯刀扔开,人往床里滚,被子紧裹住身体,扯着被角死不撒手。
萧挽风皱了下眉。
耐着性子劝说几句,见被子始终蚕茧般紧裹着,里头的蛹连耳朵都蒙上了,他也不再劝,上前直接动手掀被子。
谢明裳倒也没硬扯着被子不让他拉走。
唰地一下,包裹住她全身的大红被褥被扯走扔去旁边。
萧挽风道:“起——”
他只来得及说这个字。
留意到此刻被子里的情况,后面的半截话骤然卡在咽喉里。
被子里的小娘子已脱得只留一件银粉色肚兜,雪白胴体横陈。
在床边的哑然注视下,原本面向床里侧蜷的柔软躯体还翻了个身,带几分明晃晃的挑衅意味,平躺在床上。
这么多日子折腾下来,谢明裳早就破罐子破摔了。
她不想大半夜地起身和人对砍,谁也别想把她弄起来继续折腾。
“殿下,有病得尽早治。”
她尽量语气真挚:“揉搓我一通能觉得舒坦,不如索性真刀真枪试一试,说不定觉得更舒坦,之前的毛病都能扔开了。”
“……”
床边站着的男人仿佛变哑了。
萧挽风沉默着,把扔去角落的被褥扯回来,朱色软被再度覆盖上雪白的肩头,里外重重裹了两圈,连身子带脖颈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鼻尖以上还露在被角外头。
这下可比谢明裳自己裹得紧多了。
人被裹得动弹不得,横蚕似的卧在床上,她还能说话:
“装什么呢。刚才被子一掀开,殿下不是已经起兴了?还要和我拿刀出去庭院对打?”
萧挽风深深地吸气,又呼出。转身出门去。
谢明裳裹着被子等了整刻钟,人果然没再回返。
她轻轻地舒口气,原地细微挪腾了半天,把身上紧紧包裹的软被挣松,这才起身翻找单衣穿上,把扔去床角落的弯刀找回,熟练地抱在怀里,裹回被子,闭上眼睛。
人却始终睡不着。
兴许是被“弯刀攻击我”那句话刺激到,她的脑海中,始终闪动着几个零碎画面。
弯月。戈壁。胡杨树。
狼群眼睛化作莹莹绿光,在夜色里成群结队地围拢上来。
弯刀亮如月光,割断头狼的咽喉。鲜血喷涌如瀑。
那是怎样的一刀?
脑海里零碎画面闪现得不清晰。但她却本能知道,那一刀该如何的握法。如何地横推。如何轻快而又狠准地上挑,一刀割喉。
那流泻如月光的一刀,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上演,精神越来越亢奋,她已经无法平静地躺在床上了。
吱呀一声轻响,虚掩的房门被从里推开。
谢明裳握紧弯刀,踩着月色出了门。
弯刀在深夜出鞘,发出细微的嗡鸣。
谢明裳立在草木葳蕤的庭院角落,周围晃动的灌木遮挡住她大半的身影。她仿佛舞蹈般缓慢平推,以手腕和手臂力量挥舞弯刀。
但今晚这次即兴练刀却出乎预料地顺利,身体出乎意料地协调。
不止手腕。手臂,手肘,肩胛,手腕,四点连成一线,仿佛奔腾的江水中一道活泼流淌的溪流,顺其自然地挥舞。
纤瘦的身躯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道,弯刀如半月,在夜幕中划过一道闪电般的雪亮弧光。
平推横斩,刀光寒气激起风势。
近处的一圈灌木丛木叶纷纷凌乱斩落,四五根削断的细竹枝乱糟糟地躺了满地。
谢明裳急促地喘着气,慢慢站稳。
她还是不记得谁教了她刀法。或许还是娘,亦或小时候在关外另请了师傅,年纪太小,她不记得了。她下回见面时着重问一问。
一刀下去力竭,身体内积蓄的力量仿佛被抽干了,半天缓不过来。
但这一刀平推斩无比熟练。仿佛之前练过千百次般,毫无凝滞。和之前在家里跟父亲的陌刀对打,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她站在原地喘息良久,急促的呼吸才平复下来。人几乎脱力,原地站着都摇摇晃晃的,心情却难得的愉悦舒畅,纤长手指来回地抚摸纯银刀鞘。
她把弯刀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坐在庭院石桌休息,对着头顶夜空出了好一会儿神,才起身慢慢地走回屋。
床头油灯熄灭了。
西寝屋重新陷入了黑暗。
萧挽风从漆黑的廊子下走出,远远凝视着入睡后安静的寝屋。
半月形状的刀光雪亮横斩,如百尺飞瀑泼溅,仿佛还映在他的视野里。
她虽然不再记得他。
至少还记得自己的刀。
浴池子里响起大片水花。
这是被原主人刻意建在露天的浴池子。处处精雕细刻着合欢并蒂、鸳鸯戏水图纹的汉白玉池子里,冷水放了满池,在夜色下粼粼倒映着星光。
王府之主湿淋淋地靠在汉白玉池子边沿。头后仰着,对着深夜星空,俊美冷峻的眉眼俱是忍耐。
白日里的马车上,倚在他膝头沉沉入睡的小娘子从美梦中笑着醒来。眼里带朦胧水光,仰着脸对他,盈盈笑意如春风拂面。他几乎融化在春水盈光里。
雪白胴体如软玉。小小的银绸肚兜压根遮掩不住什么。
冷水池中泄露出沉重的喘息。
夜色下的人深陷入情欲中。
谢明裳第二日睡到辰时末才起。
深夜挥出的那一刀当真抽干了全身力气,腰背肩胛处处酸疼得厉害,几乎难以行走。兰夏边低声咒骂边替她揉捏肩背。
谢明裳舒服得昏昏欲睡。
小娘子轻柔的揉捏才叫揉捏,姓萧的所谓“揉捏”那叫酷刑。
鹿鸣欲言又止,借着上前服侍洗漱的机会,附耳谨慎道了句:“娘子慎重。我们毕竟在他的王府里,亲卫众多。直接动刀的话……娘子不容易全身而退。”
谢明裳侧过脸来,打量鹿鸣隐约的不安神色。
“你瞧见我昨夜练刀了?”
鹿鸣点点头。
谢明裳想了半日也不知如何解释两人的怪异相处,最后玩笑般地轻松笑说一声:“放心,我心里有数。真走到那一步,提前叫你们先跑就是。”
鹿鸣:“……娘子!”
谢明裳被追着打闹了一阵,被压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讨饶了半日,又叫过兰夏说:“等下顾沛送饭食过来,你少骂两句,我有话问他。”
兰夏对河间王府的人极有成见,嘀咕说:“王府里没一个好东西。谁知道说话真假。”
谢明裳叮嘱她听话。“端仪郡主昨日见面跟我提起,河间王这次买宅子,确实花了五万两银。我探探口风。”
今天顾沛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王府长史严陆卿摇着羽扇,一同送饭食进门来。
“稀罕人。”谢明裳的视线饶有兴致地绕着严长史转半圈:“送朝食的小事,怎么劳动严长史亲自来了?”
严陆卿笑道:“昨日娘子出门时有桩小事,主上吩咐说,需得和娘子这处交代。”
前些日子借口送章司仪回宫、从此一去不复返的朱红惜朱司簿,居然被宫里送回来了。
朱红惜这次还带来了一名精膳食的年长宫人,一名姓胡的御医。
严陆卿道:“这回说是天家恩典。辽东王逆贼逼近虎牢关下,谢帅屡次上书请战,圣上感其忠勇,问起谢六娘子的病情,于是宫里便赐下了这三位,服侍谢六娘子起居。”
“主上吩咐卑职转告,娘子无需隐忍。若
有哪个惹了娘子不痛快,只管告知主上,寻个借口打杀了便是。”
谢明裳听到“朱红惜”的名字时便拧起眉。四位女官里,她看这位朱司簿不怎么顺眼。听到后面反倒没忍住笑了。
“你家主上还真成了京城里的煞神了。宫里借着恩典名义赐下的人,打杀倒是容易,打杀完了怕不是要跪宫门请罪?我不信你家主上想不到这些。”
“严长史,明人不说暗话。你家主上图什么呢。”
对着神色严肃起来的严陆卿,谢明裳并不藏着掖着,当面直说。
“谢家宅子三万两,我不值当额外的两万两银。你家主上一时兴致上头,觉得我有趣,什么样的应诺都能说出口;等过几个月觉得我无趣了,后悔也迟了。可别想着跟谢家讨回银子。”
严陆卿没急着回话。原地踱了两圈,忽地摇头一笑。
“有话直说是好事。娘子的原话,我带给主上便是。至于主上如何回应,值不值当的问题,让主上自己当面和娘子说罢。”
摇着羽扇悠悠然走了。
谢明裳目送严长史走远,目光里带深思。严陆卿听到“五万两银”时并未否认,也未露出任何意外表情。
被单独甩下的顾沛一脸懵。
人站在原地,和鹿鸣、兰夏两个面面相觑片刻,还是按部就班地准备朝食,记录今日吃用,查验屋里屋外安全。
就在他忙忙碌碌地里外转悠时,谢明裳冷不丁问他:
“你们主上好生阔绰。王府账上划走五万两,不缺钱花用?关外打突厥积累的身家全带进京城了?”
顾沛正招呼着亲兵把墙上挂的波斯弯刀拿下来擦,在厅堂里纳闷地答话:
“六娘子也在关外待过的。打突厥何时能积攒身家了?不被那帮草原蛮子打秋风就算好的了!我家主上这几年战功累计的赏赐,这回全扔进去了。”
谢明裳并不全信,想了想,换了个角度问他。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家殿下毕竟是位宗室王。手指缝松一松,掉下几千上万两银还不容易?天天听你喊王府账上没钱了,我看王府里吃用也无甚差别,院子里的小厨房都还没撤。”
“吃用都是小钱,娘子看不到主上的难处啊。”顾沛居然还感慨起来了。
“带入京城的两百亲兵,吃喝不说了,也是小钱。兵甲武器修铸可是一笔大开销!户部压根不认,全走主上的私帐。娘子不知,最近新王府那边修马场,工部预算少的可怜,主上又要求修得大而好,那边也填进不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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