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
她抛下图纸,吃惊地环顾书房众人——看神色,居然都是认真的?!
“能推得动木轮椅,想帮我推,便留下。”
萧挽风按着那图纸,肩头微偏了下,锐利的目光正对她的眼睛:
“推不动轮椅,不想推,也可。这几日寻个借口,送你回谢家暂住一阵。”
“……”原来竟是这么个戏本子!
谢明裳:“你之前跟我说,留在河间王府,会有段日子不好过,就这?替你推木轮椅?”
“不,从腿疾开始发作,到必须坐木轮椅,当中还有一段日子,需得循序渐进。”
谢明裳想不明白:“打什么哑谜呢?”
严陆卿却也在犯愁。
“主要是中间这段戏本子,大戏究竟怎么个唱法才不露破绽,臣属等还未推演完成。”
“从腿疾发作,到必须坐木轮椅。中间要如何地衔接,才能瞒过各方耳目,在不引起猜疑的同时,又能令殿下全身而退,以‘休养的名义’闭门谢客,轻易不卷入京城旋涡当中。”
书房里安静下去。
室内所有的目光,都带凝重思虑,从患有旧疾的小腿,挪去图纸上的木轮椅轮廓。
严陆卿开口道:“倒也不必急于一时。稍后今晚,臣属召集几位幕僚再集中商议……”
“循序渐进的意思,原来是找个不引人猜疑的理由,叫能征善战的大将正当坐起轮椅?哪里困难了?”清脆的嗓音突然插进。
不知被她想到什么歪点子,谢明裳斜睨身边的王府之主:“走正道不容易,走歪路简单的很。”
严陆卿的眼神也亮了:“愿闻其详。”
谢明裳却又不急着说了,漫不经心地盘弄自己发尾:“我说的有用?你们会听?我这外人——”
不等她说完,萧挽风开口道,“在听。”
极简短的两个字,掷地有声,谢明裳升到嘴边的嘲讽言语咽了回去。
她干脆一点头:“好。既然殿下在听,那我说。”
再开口时,谢明裳换了副语气,不再是半调侃半嘲弄的语调了。
“你们刚进京不清楚,我在京城结下不少仇家,挑一两个合适的,可以用起来。”
“装作路边偶遇,两边开始骂战。眼看要动手时,殿下及时出现,随便找个借口加入骂战,冲突加倍,跟对方扭打成一团……”
“只要殴斗起来就好。”
“只要当街殴斗,无论从马上滚落到地上,或者被人推搡了,破皮了,总之,把事闹大,罪责全推对方头上,殿下只管去坐轮椅。”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
严陆卿恍然大赞:“可行!”
河间王府静悄悄的。
王府之主告病,闭门谢客,不管外头如何议论,总之,亲兵们每日按部就班收拾箱笼,清扫庭院。
河间王告病的头一日,王府亲兵去大长公主府“抢”回两名女使。
河间王告病的第三日,众多朝臣的拜帖纷至沓来,求见探病,毫无例外吃了闭门羹。
河间王府告病的第五日,宫里慰问的使者来到河间王府。
谢明裳听到消息,从马场出来时,正巧瞥见胡太医沿着马道匆匆往前院去。
几天没见,胡太医眼看着憔悴了不少,人瘦下一圈。
谢明裳把他叫住:“前几日好好的人,突然告起病,再过几日出门就要坐轮椅了。总得有个缘由?河间王的平安脉是胡太医每天请一次的,胡太医说说看,为什么?”
胡太医浑身一个激灵,高声道:“旧疾发作!”
“下官之疏忽!河间王殿下之前并未说明身有腿疾,下官也只着重查验殿下胸口的旧枪伤,忽略了更为紧要之伤处啊。”
谢明裳步步追问:“河间王殿下为何不和你说?”
胡太医幽幽地叹了口气:“人之常情。真正严重的旧伤处,春秋换季疼痛,日夜交替疼痛,殿下引以为耻,不喜暴露于人前。”
“很好,去吧。”对答如流,谢明裳把人放走。
木轮椅的图纸还在修改完善,但旧疾发作,从健步如飞,到不良于行,却也不能太快。得有个逐渐发作的过程。
还得有个关键的冲突事件,促成河间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发腿伤旧疾”,从此坐起轮椅。
接下去的要紧章程,在于圈定冲突的另一方人选。
书房里众幕僚落座,萧挽风端坐在中央,静听众人议论。
一名幕僚发问:“杜家和谢家有退婚之大怨,杜家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何不选杜家?”
另一名幕僚摇头:“可惜,杜家三代文官,满门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搜罗良久,居然找不到一个擅长弓马的杜家人……”
驻守关外多年的河间王,总不能被弓弦都拉不满的羸弱书生给伤了。
“杜家不合适。”严陆卿也开口劝阻。
“杜家和谢家交恶,因此反倒刻意讨好河间王府,几次上门送礼递拜帖,有意和我们交好。前些日子上书朝廷让殿下领兵的奏本里,也有杜家父子。留着杜家有大用。”
杜家不行,改选别家。
萧挽风闭目思忖片刻,问:“庐陵王人在何处?”
幕僚连连摇头:“庐陵王不在京城!”
原来庐陵王全家被撵去城外,前阵子辽东王叛军聚集虎牢关下那阵子,京城风声鹤唳,不少大户人家仓皇南奔。庐陵王人在城外,跑得格外快。
“据说有人目睹庐陵王沿着大运河水道逃往南边,此刻人应该还未回返。”
萧挽风吩咐下去:“宗室子私自出京触犯律法。起草一道奏本,弹劾庐陵王。”
众幕僚:“喏!”
萧挽风又问:“林相家的三郎林慕远,人在京内?骑射如何?”
严陆卿笑道:“林三郎弓马骑射马马虎虎,倒是个不错的标靶子。只不过,选中林三郎的话,我们就要和林相正面对上了。谢六娘子得罪的人可不少,有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
谢明裳得罪的人确实不少,此刻在萧挽风手边的,正是谢家送来的一摞子“请帖”。
谢家之主还未凯旋回京,但谢家大郎君谢琅做主,两家暗中达成合作。
萧挽风早晨遣人去谢家问了声,和谢明裳闹得不和睦的京中人家,可有什么人证物证?
他去寻人晦气,也好有个证据当面甩人脸上。
结果谢琅直接派小厮送来一摞帖子。
正是三月中谢明裳去梨花酒楼包场等人,结果被一群坏东西不怀好意送来的“请帖”。
谢夫人原本要把晦气东西扔火盆里烧个干净,被谢琅留下了。
每个帖子都是意图趁谢家之危、欺辱谢家小娘子的实证,都可以直接扔去对方脸上。
萧挽风神色淡漠地挨个翻开,扫一眼落款,扔去旁边。翻到第四张时,动作微顿,指腹按在落款上:
“裕国公世子,蓝孝成。”
裕国公世子这名称,他有印象。
初夏某日,他入京不久,有京中勋贵子弟邀他赴宴,号称入林子猎野味,射不中者不得吃喝。
野味没寻着,
倒被有心人在林子里提前埋伏人手,意欲给他个教训,被他反给对方个教训。【1】
那位在林子里埋伏他的勋贵子,面孔早不记得了,却记得他拦马怒喝:“关外来的狂徒,配不上京城明珠”……
似乎正是裕国公,蓝世子?
萧挽风的手指关节在拜帖署名处轻轻叩了两下:
“裕国公世子,蓝孝成。此人骑射功夫同样马马虎虎,想些法子,可以用他成事。”
书房大屏风后敲了敲。
谢明裳的声音从屏风背后传出,“裕国公对谢家有雪中送炭的旧友情分。谢家现在暂住的宅子,就是裕国公赠的。不好找他家儿子晦气。”
严长史手里摇的羽扇停下,惊问:“怎会是裕国公相赠的宅子?”
谢明裳也诧异起来:“我娘亲口说的。怎么就不可能了?严长史说道说道?”
“臣属不知具体内情。”严陆卿往屏风后拱拱手:
“但臣属和裕国公打过几次交道,这位老国公,咳,是一位擅长审时度势的人精。要说顾念旧友的人情味,倒是不怎么多……”
“好了,不要旁生枝节。”萧挽风出声打断:“既然谢家现住的宅子是裕国公相赠。有这份交情在,先不动裕国公府。”
书房里众幕僚又七嘴八舌议了一阵,严陆卿起身问询:
“几位人选各有利弊。具体圈定哪位,还请殿下决意。”
萧挽风的心里早有决断,开口道:“我们在京中,不可能避开林相。迟早要对上。”
严陆卿神色凝重起来,确认:“所以,选林相家的三郎?”
萧挽风一锤定音:“林三郎。”
引发冲突的另一方,最后还是圈定和谢明裳、萧挽风两边都落下过节、身手马马虎虎过得去的林相家三郎,林慕远。
幕僚退下之后,书房里只剩下萧挽风居中坐在长案后,依旧挨个翻看手边的一份份过时的旧请帖。翻完又数了数数量,七张。
他把七张请帖依旧堆成一摞,放置在案头,拿镇纸压住,起身道:“去前院走走。”
谢明裳从屏风后走出,两人并肩往前院方向慢腾腾地走。
今日是萧挽风告病的第五天,宫里派来探视的使者还在前院晾着,谢明裳留意到他今日走路的速度,比平日慢了三成。
各处亭台廊子拆得精光倒也有个好处,四下里敞阔,藏不住人。
沿着新修的马场直道往前院会客堂方向走,头顶阳光亮堂堂的,透过头顶绿荫映照地面,一眼能看清周围百来丈的动静。
说话无需顾忌。
十丈之内除了他们两个,只有兰夏、鹿鸣两个远远跟着。谢明裳的视线下斜,瞥向身侧男人衣袍下的长腿。
“小腿旧疾是怎么回事?多严重?”
“你旁边只有我,能不能说?”
她敢当面问,心里自然有胆气,笃定他八分会和她说。
一个敢问,一个也敢答。
“左腿旧疾。”萧挽风撩起左边衣摆,“当年头次出关,年少气盛,并不觉得雪山可畏,秋冬季节强行翻山越岭,冻伤。”
谢明裳大感兴趣,迭声追问:“后面呢后面呢?如何从雪山里出来的?”
后面没了。
萧挽风只简短和她道一句“冻伤”,之后便闭嘴如蚌壳。
谢明裳再追问时,他只沉默地盯她一眼。
那道眼神幽亮而奇异,落在她身上,仿佛雪地里聚拢的阳光,片刻就能滋滋灼烧出个洞来。
谢明裳被这道奇异的眼神盯得不大自在:“不想说就不说,盯我干嘛。这么凶。”
幽亮的眼神转去别处,改盯着远处绿叶。
“后来,被人救下,侥幸保住了腿。”
“明裳,你在关外长大,还记不记得,雪地冻伤的人,如何保住腿。”
谢明裳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往前走,这点简单的小常识可考不住她。
“雪地里冻伤的人,不严重的话,当即拿雪把伤处糊了。”
“冻伤处拿雪糊满,再用力狠揉,揉搓到通红发烫有救,可千万不能抬去火边烤。”
“但人若冻得久了,用雪搓不顶用,来不及救,得赶紧找个避风地,用活人贴上去,拿体温温暖冻伤部位。”
谢明裳撇撇嘴,有些不高兴。
“关外谁不知这些常识?傻子都知道。殿下问我这些,可真瞧不起我。”
“并非如此。”萧挽风以缓慢的脚步平稳前行,“这些关外常识,关内长大的傻子不知道。”
谢明裳噗嗤笑了。
身后的脚步越走越慢,她停步回身打量。萧挽风在树荫下缓步前行,走路时左腿比右腿拖下一些。走几步便顿一顿,难怪走得慢。
腿疾旧伤,装得可真像。
谢明裳折返走回几步,重新站在他身侧,打量片刻,假模假样地伸手搀扶他,“我扶你?”
萧挽风居然真的把手臂伸过来。
“有人在前院门边窥探。不要回头。”
谢明裳赶紧把他手臂扶住,两人慢慢地往前院方向去。
萧挽风也有话问她。
“裕国公世子对你无礼,上次梨花酒楼收到的帖子有他一份,我看到了。但究竟怎么回事。他父亲裕国公帮扶谢家,为何裕国公世子却下帖嘲讽于你?”
谢明裳:“不记得了。”
萧挽风拧了下眉:“这处没有旁人。”
谢明裳:“我说的实话。裕国公世子是哪个,长得什么模样,完全没有印象。我也不明白何时得罪的他。”
正好兰夏和鹿鸣从大长公主府接来长淮巷,此刻正跟随身后,她索性把两人叫过来问一问。
兰夏同样一问三不知。
倒是鹿鸣心细,回想了半日,“去年秋季,皇苑猎场秋弥,娘子跟着郎主夫人去了。奴在帐篷里等候。有天娘子回来抱怨了一场,说打猎中途,原本盯上一只黄鹿,却被人故意挡了道,那只黄鹿跑了,实在可厌。似乎……就是裕国公世子?”
谢明裳自己完全不记得,被鹿鸣这么一提,倒记起几分模糊印象。
“对。黄鹿跑了,谁也没打着,回程半路上骑马挡道讨说法的那个。马倒是不错,人只觉得讨厌。长相忘了。”
萧挽风道:“你不记得他,他清楚地记得你,还知道你家中小名,在我面前挑衅地唤你‘明珠儿’。”
谢明裳吃惊地转过视线。
两人你瞧着我,我瞪着你,谢明裳恍然道:“呸!那小心眼子!就为了只猎场的黄鹿,他还记恨上我了?”
“你如今知道为什么我得罪许多人了?都是他们脑子有病,我可没问题。”
说话间两人停在院门边,萧挽风眼瞧着面前小娘子得理不让人的姿态。
“你平日出门,就这般语气和人打交道的?”
谢明裳高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是。怎么着了?看不惯也没法子,我可改不了。”
萧挽风脸上细微的笑意一闪而逝,唇角很快又绷住。
他抬手抚过她走动泛粉的脸颊,“就这样很好,你不必改。不过等下见宫里来使时,好戏敲锣开场,还是收一收张扬姿态。今天的戏本子是‘乖巧’。”
两人回身往前院走。
“真像。”谢明裳边走边好奇地瞄身侧:“腿坏了的人,走路确实都这样,有点晃,慢慢走看不出,走快一点不大稳当……”
“当然像。”萧挽风淡淡道:“昨夜弄来一桶冰,小腿埋进冰里,废了不少功夫才引发旧疾。”
“……”谢明裳震惊了。
她以为是装的。他还当真弄出了旧疾?!
“小事。”萧挽风缓慢而平稳地往门外走:“有舍,才有得。”
舍的是小腿,是灵活行走能力,是旧伤复发的忍耐,谢明裳看在眼里。
他想获得什么?
不受制辖的权柄?权倾朝野?
谢明裳目光里带思索,盯着前方缓行的身影。两人前后入前院厅堂。
随行见过宫里来使居然是个老熟人。
有几个月未见了,瞧着还是阴阳怪气的模
样,赫然是从谢家把她征入宫里的黄内监。
胡太医和黄内监已经口舌间厮杀了一番,忙不迭地起身退下。
黄内监刚才借着观摩王府的借口偷偷摸摸觑了半日,真正想看的一早偷窥入眼,当面便只说废话。
“殿下这腿,哎哟,好端端地怎会如此!”
“还是赶紧好起来,免得圣上忧心哪!”
“好在殿下坐拥佳人,逍遥不羡仙。奴婢今日瞧着,似乎安分不少?羡煞众人啊哈哈哈哈……”
萧挽风漫不经意落座:“毕竟养了三个月。哪怕是只猫儿狗儿,养上百日也养熟了。”
“谢六娘是个聪明的。知晓审时度势,逆着本王落不下好处。”
“对不对?”他勾起身侧的小巧下巴。
小娘子柔婉地侧趴在膝上,乌发蜿蜒垂落,仰着脸,谨记今天“乖巧”的戏本子,处处显露乖巧。
“殿下说的是。”
黄内监的三角眼精光闪动。
废话连篇的寒暄完毕,当面问过病症,假惺惺道一句“殿下保重身体啊”,起身告辞。
走出没多远,黄内监忽地脚步一顿,“哎哟,咱落下个香囊,回头找找。”当即快步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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