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捧起她的手用祈祷般的语气低声说话。
我跟她讲我在维也纳的见闻——我会成为有名望的音乐家,莫扎特说我有前途,他让我捎来一句问候。
母亲的眼里仿佛含着幸福,她说,我知道的。
然后,她的眼神变成一种我无法表诉的叮嘱——
“弟弟妹妹!”
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
她的手从我的掌心滑落,不再呼吸,不再微笑,抛下我,去往天国。
我在母亲的遗言里吗?
好像不在的,好像又和我有关。
母亲是爱我的吗?
是爱的,毕竟曾经她会抱着我,父亲的踢打会落在她身上,而我不会受伤——
但自从有了弟弟妹妹,母亲的爱似乎和我无关。她总是要照顾最小的,她的爱没办法分给那么多人。
父亲不可靠。
母亲置死都不能不挂念她幼小的孩子——她只能拜托我,因为我是最大的那个,最可靠的那个。
但她似乎忘了,就算我是最大的,我也是个孩子。
现在,我要撑起一个家。
父亲把母亲的遗物换钱去喝酒,而我在莱茵巷尾找到了烂醉的他。两个弟弟不服管教,完全是两个野孩子。最小的妹妹一岁多,只会呱呱大哭要人照顾……
这是一堆烂摊子。
是路德维希·贝多芬的责任。
心脏很痛,活着好累。
我原本以为,伊秋留下的那封信,是在等着我长大……而现在,母亲的离去,是逼着我成人。
强硬的卡放给父亲的资金,把弟弟们送去做学徒不再让他们浑浑度日,找一个保姆照顾妹妹操持家务……
昨晚这一切,我终于能好好一个人品尝是去母亲的痛苦了。
布洛宁一家来看望我,资助我去维也纳的爵士也捎来了问候,威格勒医生叮嘱我不要沉浸在悲痛里……
他们叫不醒一具尸体的。
我活着,却是尸体。
直到一双手臂环住我。
我的眼泪终于能流下来了。
“路易斯,你还需要守护神吗?”
我听到伊秋这样问我,她的眼泪顺着我的脖子流进我的心里。
眼泪是热的,她是热的——
一点一点,我慢慢变暖了。
“别离开我。”
“永远不会。”
这里和我曾记得记忆似乎并无多少区别,还是那样的热闹。
只是这里不再有莫扎特——天才的音乐大师陨落在此,落幕的方式令人唏嘘。
我在波恩收到这个消息时, 母亲已经故去四年了。即使我已经从失去至亲的悲痛中走出来,顿时觉得天幕昏暗无光, 久久不能平复。
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了, 莫扎特的歌剧已经到了极致!
上帝总是这样, 赐予人间美好后又迫不及待地收回。
失去了莫扎特的音乐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的音乐之路又要通向何方呢?
我迷茫了。
但我有守护神为我指引方向。
“如果不知道要去想哪里,就把所有的音符都写出来。总有一天,你审阅日月更迭留下的手稿时,那些旋律会给你答案。”
是的, 伊秋永远相信我。
——正如我永远信任她。
音乐是引发我们创新的美酒。
而我我终将成为酒神, 为人们调制华美佳酿,让他们品尝陶醉。
时隔五年……
维也纳, 你好啊。
在来维也纳之前, 我的钢琴在波恩所向无敌——别提伊秋,她根本无心在此——好吧,如果她想要比试一下的话,我不介意和她一起站在那个位置上。
但在维也纳, 波恩的一切都不作数了。
这里有多少职业钢琴家和业余的学员呢?我不想去统计, 去数数——数字令我头痛。
但我知道,失去了莫扎特的维也纳, 并非不可挑战的。
当我告诉伊秋我的计划时,她震惊的样子令我觉得下一秒他就会说出类似“你疯了”“这不可能”的话。
我忘了,她总是给我惊喜——毕竟她是那么了解我。
伊秋在震惊之后, 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声“加油, 我去准备给你买花”。
我的计划确实很疯狂:我要登台演奏, 通过钢琴角逐,把那些维也纳钢琴家们从顶级的位置上拽下来!
——我有听到伊秋小声的嘀咕。她说:“怪不得小李子会把你尊敬得不行,感情是一类人。”
嘘,现在我要做的是先用钢琴征服维也纳。这个“小李子”,就等我日后再把他揪出来吧。
伊秋说,我一旦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世间所有的樊笼都困不住我。我的灵魂和个性是自由的,它只会去向明亮广袤的天上,愉悦欢快地遨游。
莫扎特先生在初见我时就说我会震惊世界,那么我震惊维也纳也就和理所应当差不多。
对习惯莫扎特清晰明朗、活泼睿智风格的维也纳观众来说,我的演奏就是他们未曾体会过得色彩斑斓了。
我喜欢激情四射的力度,通过使用踏板加上和弦严谨的连奏,创造一种富有生机的恢宏磅礴。尤其在我即兴的时候,往往最后的结果是听众的感情被引爆,不禁热泪涟涟。
有些对手说魔鬼就藏在我身上,有些对手还没等我上台就丢盔弃甲地逃离,还有些对手确实继承了莫扎特的演奏衣钵……
并不重要。
因为胜利的人,是我。
维也纳。
这次我没有倚靠别人,只是用我自己的双手演奏,我已能在此立足。
我仿佛回到了单纯的孩提时代,变成那只无忧无虑的,在草原上奔跑的小狮子。
一场比赛一枝花,这些天下来,伊秋送我的花我能堆满整个客厅的沙发。
我像一个国王,维也纳是被我征服的领土——自食其力,赢得尊崇,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了。
如果有,那就是把这一切都先给伊秋。
告诉她:我很爱很爱她。
第二次告白,我特意学了歌剧里给国王加冕的姿势,把并不存在的王冠捧在手上,只等着她说好。
伊秋笑得直不起腰,问我是什么给了我勇气让我飘到天上。
她还说我如果精力旺盛,可以考虑收个徒弟。
我的剧本又一次变成脱缰的野马。我这是又被拒绝了?
第一次,我拿到皇家管风琴师职位时,年少的冲动让我觉得我可以;第二次,明明我已经征服了维也纳,已经长大的我凭什么还不可以啊?
好气,好气!
我抱着伊秋不撒手,却不和她说一句话。
“这点荣耀就让你自满了吗?路易斯,你应该看到更远的地方——你的音乐不止在此,你有更广阔的天地。
“我想看你去那里。
“我会陪你一起去那里。”
我喜欢的人总是那么理智。
我能感觉到她是爱我的,却一直克制着。
伊秋落在我额间的吻,颤抖而温柔。
我说不出懈怠的话。
好吧,好吧。
等我走到“那个位置”,就再告第三次白吧。
反正伊秋跑不了。
——这次,就再用橘子糖抵债吧。
·1795·
『要我跳舞?初非让上帝来给我施咒!』
伊秋总打趣我,说我的抄谱员是世界上最辛苦的职业。
我问她为什么,她就对我翻起了白眼,窝在躺椅上一副累坏了的样子。
“瞧瞧我呀,路易斯——
“我不仅要从你‘奔放’的手稿里确认正确的音符,还要帮你维持‘外交’……我现在看到羽毛笔就想吐。
还有时不时要陪你四手联弹,客串你的翻谱员,形象顾问,我甚至还学会了给钢琴调音——我甚至想雇个调音师住在家里。
安东尼·哈雷惨吗?明明我惨多了!”
我摸摸鼻子,有点心虚。
安东尼是我刚结交的一个作曲家。上次他帮我翻谱的时候,我的钢琴断弦了。他帮我修理的时候我执意要演奏完乐谱。
结束后,他找我抱怨自己忙成了陀螺——又要调弦,又要理琴锤,还要翻乐谱。
我以为这是个笑话,属于熟悉的好友间的笑话。他们总说我不善交际,沉浸在音乐里的时候有些不顾别人的感受。
确实是这样,我无法反驳。
所以,对于伊秋的不离不弃,我一直感恩万分。
——就是不知她现在提起,是否有别的意思。
我有些紧张,不敢说话,只是注视着她。
伊秋很自然地用手指绕着垂下的发尾,一边对我微笑。
“路易斯,休息一天吧。我们去跳舞放松怎么样?”
平底惊雷。
吓得我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想都别想!绝不!”
“为什么,这可是维也纳——你不是接了在格罗塞尔举行的年度慈善舞会的舞曲创作委托吗?”
哈,维也纳,这里简直就是舞曲的天堂,没什么比舞曲在这更流行的了。
舞场和舞厅几乎无处不在,咖啡厅、酒馆,只要有音乐,谁都能溜进舞池,搭个手跳上一两段——有时候还会带上面具,故作矜持地遮掩身份。
瞧瞧,这就是维也纳,多么文雅,多么轻浮。
才不是我四肢愚钝。
对,我就是讨厌这样的轻浮!
“我去舞厅纯粹就是应付——让我跳一次舞,我都能写十首舞曲了。哈,让我跳舞,你去把上帝叫来?”
我坚定地钉死在琴凳上,坚决不挪一步。
“写舞曲比跳舞简单,你确定?”
“我肯定,十分的!”
“好。”
伊秋抓过几张五线谱纸,把墨水匣摆在琴盖上,插好羽毛笔,就坐在我身边。
她伸出手,随意地在键盘上滑出一串悠扬轻盈的旋律。
“笔给你,写啊?”
“一首舞曲而已,还需要动笔用纸?”
看着伊秋一副较真的样子,我的好胜心也上来了。
不就是舞曲吗,有手就行!
我不喜欢维也纳歌舞厅里那些暧昧的、粘腻的舞曲风格,恰好伊秋给的旋律温柔又优雅,我甚至不需要思索,手指触上键盘,灵感就再指尖涌现。
一首小步舞曲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诞生了——虽然对现在的维也纳来说,它有点“老气”了。
顺畅地演奏完毕,我有些得意地冲伊秋炫耀,期待能听她夸我几句。
“怎么样,伊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它再给你哼一遍,不漏一个音。”
“哦,那哼来听听吧——”
她拾起我的手,不费力气地就把我拽了起来,一直牵着我跑到空旷的客厅。
是啊,当伊秋把手给我的时候,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就算我先前是颗钉死的钉子,这一秒我早被起开了。
“你……确定?”
我有些难为情。真让我哼自己的曲子,即使它是像巴赫那样板正的小步舞曲,也令我有些脸热。
伊秋坚定地点头。
好吧,最辛苦的她都小小地要求了,我怎么能不满足犒劳她呢?
前几个音差点被我哼变调——噢,该死,伊秋捂着嘴笑了。
淡定,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以前连唱谱一样,我甚至还不用傻瓜一样地一边打拍子、一边机械地唱唱名呢——只是哼哼而已!
等我哼完一句,我敢说我已经宠辱不惊了。
放空眼神,在多哼几个变奏就会结束这种羞耻的折磨——哦,我为什么要像只开屏的孔雀,我写这么长简直有病!
看我多棒——
我甚至能一边哼舞曲,一边腹诽我自己呢。
然而伊秋变了——
她后退一步,向我行了个舞曲开场的邀约礼,就提起裙子,围着我跳起舞步来。
她对我笑,在我身边停留又飞走,轻盈得像只蝴蝶。
手掌不断地向我探来,又不等我回应就离开,再交换一只手,又一次转身……
我敢说我哼的曲子一定走调了。
我想把钢琴前的自己打死——为什么要选择小步舞曲——明明这种舞的舞步最繁琐磨人了,不断的Z字,简直像迷宫一样折磨。
我想,上帝不用来对我施咒了,我的脚已经自己动起来了。
就在我的旋律里,就在她的舞线上。
伸右手,旋转,对角,探左手,变换……
沿着地毯上的花藤的脉络,小步舞可以铺满整个客厅。
“亲爱的路易斯,有没有人说过,你的舞姿特别——”
“没风度,不优雅,毫无仪态可言,简直就像个鲁莽的乡下人围着篝火转圈圈……”
我一边自鄙着抢答,一边听伊秋在我面前笑出一串银铃声。
我没有生气。
因为我了解,伊秋绝没有取笑我的意思。不然这完全可以当社交失败案例的舞蹈,早就戛然而止了。
“你从未遵守过贵族的礼仪,亲爱的路易斯。”
“那当然,我的伊秋小姐——我向来蔑视他们的标准,永远刚正不阿,或许是新鲜,他们从不对我生气,我变成这样是被他们纵容的……你要纵容我吗?”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接着我断掉的旋律又哼上了几个来回。
双手触碰,交握。
舞曲终结。
“我的路易斯自有他独特的魅力,他永远是最令我愉悦的舞伴。”
我想,我可能这一秒起爱上跳舞了。
我确信,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如此幸福。
夏日的蝉鸣宛如一场盛世的乐章。
大多数人不知道, 这一夏的聒噪,却要用尽发声者十七年的时光,然后凋零在秋季。
和贝多芬很像。
伊秋坐在简易的秋千上, 仰头听着树上的吵闹,突发联想。
随即, 她又摇摇头, 否认了这个想法。
还是不一样。
贝多芬虽说是个大器晚成的作曲家, 但绝非是只能歌唱一季的夏蝉——他的音乐是不朽的。
而且比起不少天才的、却令人唏嘘遗憾的同行,他也算得上“长寿”了。
伊秋兀自一笑。
风起,连带着秋千也开始摇晃。一切的安宁祥和,多亏贝多芬选择来乡村度夏——比起城市, 他确实偏爱乡野和大自然更多些。
那只维也纳的小狮子, 已经走在了成为狮王的道路上,开始真正的独当一面了。
利希诺夫斯基亲王支付的年金, 直接让贝多芬脱离经济上的困窘。当他的作品《降E大调七重奏》风靡销售, 可观的收入令他更加自由。
现在,他的成功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自由带来的是心境的改变。
或许应该更像是量变引起的质变,贝多芬已经将目光转向交响曲的创作了。
前人留下的大山难以翻越。如果永恒不可破,那就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来。
他从来蔑视规矩, 他自有一套独特的原则。
从最近帮忙整理转抄的手稿上看, 或许,《第一交响曲》就快诞生。
属于贝多芬的时代就快来临。
——连同最深的苦难, 一起。
“蜜蜂先生,我们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吧。”
伊秋随意晃悠着秋千,唤起一个许久不曾提起的声音。
『我以为, 你已经不需要我在做些什么了。』
平淡的电子音响起, 似乎有些急迫和懊恼。
“等他写完第一部 交响曲后, 是不是一切,就快结束了?”
『你想说什么?我以为「你和他的一生」,你完全能理解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要陪着他一起经历失聪的痛苦……蜜蜂先生,这是不是有点太残忍?”
她有些悲愤地抬头,怒视着并不存在的声音。
草帽掉在地上,风停了。
『这是他必须经历的事情,就和你曾经在音乐史上读到的那样,反正他会踏过去——这只是个游戏,别当真。』
“你在让我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怎么不当真呢?至少现在,他还好好的,我的心却提前开始疼了。”
好像再说下去,眼泪就要落下。
电子音适时掐灭,给她平复和喘息的时间。
『只是一场「游戏」,但你在的话,他一定没有那么难熬的。』
“伊秋——”
看到坐在秋千上熟悉的人,贝多芬笑着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冲着山坡那边喊着她的名字。
好像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快乐就被点亮了。
远方的人有些意外地张望,像只晃荡在枝头的松鼠。
看来伊秋是真的喜欢他做的这架秋千,最近总往这里跑。
贝多芬的笑容更盛,为这一刻的美好,他愿意放缓脚步,远远地看着她。
似乎,这样呼喊着说话,挺有意思的。
“帽子,脚边——”
他笑着提醒她,满意地看着她重新戴好草帽。
没有人比伊秋更好——那些维也纳的贵女们,绝对在这破旧又野蛮、根本没有舞会的地方待不了一天。
他就在山坡下面。
隔的不远,如果跑过去的话,差不多十几秒钟。
伊秋扶着帽子,眼睛突然湿润了。
贝多芬很有默契地停在那里,她也只是溜下秋千,不再多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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