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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门伊始(东曦宸)

那一年,卢玖儿八岁,神韵显现。卫子谦十三岁。戚家盛十四岁。戚博文九岁。
这是个家长里短、还闹心耗费脑细胞的魂穿古代种田文——
她玖儿是最平淡安逸的魂穿了吧,自出生后在田庄显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
身边还有个上进奋学却又鬼精鬼精的卫家五子,还有鼻孔朝到天上去老自个儿吃闲醋的东家大少爷。
不过,自东家的霸王小魔头七少爷出现后,她的田园生活慢慢变了味,
被卷入了大户人家的深深宅斗之中.....
.她一直自以为的旁观者角色,开始不淡定了。
作者自定义标签:家长里短 才女 护短 种田文 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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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初生的卢玖儿(上)
意识,就如一团搅得半开的面粉汤,无法辨得分明。感觉神经也似乎被抽离了开去,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除了最本能的呼吸,其余哭笑拉撒都似乎丧失了自控权……
她到底是死了,还是半死地活着?
混沌的光阴,不知快慢地从枝缝叶隙间流逝。当眸光渐渐清明,听觉和知觉敏感起来时,脑海里也慢慢地浮现出一些断续的、光陆怪离的……
若那不是曾经历过的往事,那么,难道只是梦境一场?
又抑或是,这是她往生投胎后的新生命,只不过漏饮了一碗孟婆汤?
四肢笨拙地努力使劲,花费了好番功夫才从包裹的襁褓中挣扎出来。
老榕的树冠又大又茂密,将灿烂金晖的阳光牢牢地挡在了外面,只往树下藤织的婴孩篮里投下荫凉的暗影。偶尔有几丝风掠过,颤动了枝叶,摇曳出温柔催眠的弧度,与婆娑又古老的自然曲调一起,安抚着藤篮里躁动的人儿。
可是,她如睡了千百年般,再也按捺不住心底深处的急切!
她所身处的,到底是梦境?人间?还是阎狱仙府?
想看,想看,想看……
小而有力的心跳,就在白嫩而肉感的身体内鼓躁着。但是无论如何地伸手蹬脚,顶多只能翻身趴了过去。她无力地发现,这副身子的骨头还未长成,娇软得想要支撑着坐起来,也无法办得到。
她郁闷又沮丧地张开嘴,明明没有泪意,却有稚嫩细弱的哭声自然地逸喉而响。
“呜——”
怪异的低呜自近身发出,她意外地一怔,止住了嘤嘤细啼。当复又使尽吃奶的劲儿,将身子翻回仰天的卧躺式后,头顶的那片绿榕被一只放大的黑狗头所占据。她从那双凑近的褐色眼珠里,看到了自己错愕惊惧的面孔。
还未来得及反应,黑狗已经调开头去,朝着绿油油的田际吠叫不已。顷刻,两个朴实的农妇凑上前来,其中一位肤色较白的伸出了手臂,稳妥地将孩子抱到怀里,笑意晏晏地轻拍安抚着。
“惠裳,你看玖儿不论醒着还是睡着,都那么的讨人欢喜。你瞧那眼珠子,又水又亮的,灵气极了!”粗实的农妇赞叹,没忍住去逗弄下那粉嘟嘟的小脸蛋。
黄氏原本略显虚白的脸色,被夏阳晒得勉强浮现抹潮红,薄薄的汗水渗布在额上鬓处,也顾不上抽空去理会。
她小心翼翼地替婴孩喂口水,打趣道:“既然喜欢,还不跟你那口子生一胎去?”
“呸!”薛氏笑啐了声,“要是有那福气,早得了女儿哪,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近邻几里地都听闻过卫家媳妇那令人既羡且妒的生育史。试问几多家儿女,能在成亲六年内连怀五子,胎胎顺产得男?当时别说邻里近乡,就连县府的记事官都被惊动了,亲自赶路来视察,明言道数百年前也有户人家连育五男,若是薛氏能在第七年继续生下男婴的话,不但少不了在留存千古的乡县志上添记一笔,而且还将录入上呈的公文之中。
换言之,有机会让皇上也知晓此百年奇闻呢!
卢玖儿睁大着黑珍珠般的眸子,瞅着薛氏一身极为富态的肉身,不由得百感交杂起来。再调回目光凝视另一个饱含着慈爱的瘦削女子,望着那脸上的温柔微微失神。
薛氏的事迹的确让众人欣羡不已,只是光彩的背后都有着黯然的现实,那就是本就不算富有的卫家因待哺的人口突增,从此迈进越加贫困的境地。
“你一家七口子现下不是过得挺好的。”黄氏进了庄子近三年了,对于她的家况也算是知根知底,边轻拍着孩子边笑道,“大郎、二郎在主宅里不是都跟了好主子,虽然三郎不幸夭折了,但四郎过继给舅家便是个享福命,他们都是你身上掉下的肉。长大后得了好,必会尽心孝顺你的。”
田基窄道上,有个人影形如脱兔般远远地跑来,未及近处便乍呼喊道:“阿母——阿母——”
黄氏笑指道:“瞧你那最嫩的五郎,家里还不是宝贝得很,好歹省了大伙的口粮去供上学堂。这年头啊还是识字算数的活路阔,五郎将来必然会飞黄腾达的。”
“阿母——”黝黑如炭般的人跑近了,一手扯紧了背上的书囊,另一手则提着双旧鞋子,赤脚的步伐跨得又大又迅速,直接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真个粘人的野崽子!”薛氏扶稳他,啐道,“还不把鞋穿好,上学越久反而越不成样子!”
卫子谦嘿嘿一笑,随意将脚往鞋里一套,注意力便溜跶到黄氏身上来。“洪婶,让我也抱抱,成不?”
一个不足岁的婴孩,另一个也是未长成的孩子,黄氏又怎会放得下心,只稍稍猫弯了腰身,让五郎托着自己的臂弯虚抱了一会儿。
她珠玉般的瞳眸映进了张好奇的脸蛋,黑黑实实的,五官虽平凡却讨喜得很。不意间眨了下眼睛,五郎却惊呼起来。
“阿母,她、她朝我目送秋波呢!”
她闻言黑线,不由得微怔地半张开小嘴。
一个大葵扇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到他后脑勺处,硬生生地逼出了颗大泪珠挂在眼角,卫子谦委屈地抚着痛处喊道,“阿母你干什么!”
“这等调戏闺女的流氓行径,就该狠狠地打!”薛氏横眉瞪眼睛。“你上学堂尽学这么些无赖的东西?”
卫子谦听着不乐意了。“哪里无赖了,上次家盛兄就是这么对人说的,那卖豆腐花的小娘子还笑嘻嘻地多送了咱们一大面碗呢……哇!痛呀母,阿母、轻点……”卫子谦被扇打得东跳西跃,拚命躲闪。
薛氏倒不觉得心疼,大掌连连挥向不肖子的背部和臀部,瞅着了空还死死地扯捏住他的耳垂珠子,咬牙切齿地道:“你给老娘记牢了,离戚家的少爷们远点,别尽学些下流的东西,害了别人又拖累家人!我可要不起那样的崽子,倒不如趁早宰了喂猪,还省了顿猪粮!”
卫子谦疼得连连讨饶,可薛氏就是不心软,好不容易待气出完松了手,他便护着两只被拉扯得通红的耳朵,火烧屁股般地躲到黄氏的背后,一身狼狈相反而逗笑了襁褓中的人儿,弯起了唇弧迳自笑得灿烂。
“哎呀。”黄氏低头,轻叫了出声,眉眼间尽是喜意,“玖儿笑了。”
“我看看!”卫子谦急急地凑头去看,“呵呵,真的是笑了。玖儿,我是谦哥哥,你知道不?”
粉嫩的笑靥灿烂如朝阳,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去碰碰那面团儿般的颊脸——
那是一根沾了泥的脏手指!
她抗议地扭头挥手,要拒绝纯净无暇的自己被人沾污。可惜的是,世间歪理长存,邪总能胜正,魔也绝对比道高出那么一丈,更何况这么个柔弱可欺的小人儿又如何有反抗之力?
于是白玉之上,硬是被印上了轻微的泥印。
玖儿瞪圆了眼珠子瞅他,甚至趁他不意间用软糯无力的小手握住了脏指尖,努力地用吃奶的力气跟他较着劲。只是卫子谦丝毫也察觉不出当中的愤慨之情,只傻傻地任她抓着手指不放开,亦不情愿被放开。那种温温软软的感觉,就像是元霄节阿母亲手搓的汤圆,圆圆润润糖滋滋的,甜得能将整个人都化融开去。

第2章 二 初生的卢玖儿(下)
时日越久,昏睡的日子便逐渐减少了起来。只是每当梦回眠深处,恍惚间浮起的,皆是与之不一样的时代与世貌。梦中的自己,就那么飘浮在都市森林的半空,静静俯视著庸庸碌碌的人与交通,在喧闹的街道上穿梭不息。而当她缓缓伸出手想去抓紧些什么,人便从半空中急坠而下,硬生生地惊醒了过来。
惊醒之初,眸瞳朦胧,思绪懵懂。忽而忆起庄周梦蝶的典故,勾出了心底处缠绕不断的迷惑。
到底是蝶妆扮了庄周的梦,还是庄周点缀了蝶的梦?
末秋的雨点淅淅沥沥,被风刮打在芭蕉叶上,奏鸣了一首子夜小调。轻轻的光刃擦划过墨浓的天际,乍闪出周遭事物的轮廓及影子。
玖儿耗劲地坐起来,不熟练地摆动着软趴趴的四肢,一步一跌地爬近窗边。
因为雨下得突然,床尾的透气窗并未于睡前关上,正毫不遮掩地洞开着。风吹过枝叶婆娑,夹带凉湿和草根气息缕缕不绝地拂进室内,好奇又热情地扑向了那呆坐着外望的,周身满面颇带禅意的稚嫩面粉团,一直至墨天将明……
哈嗤——
大黑狗充满灵气的褐珠子,水汪汪的似映着担忧的神色,呜咦着偏头关注着藤蓝里的动静。
哈嗤——哈嗤——
粉琢的人儿迷濛着眼睛,皱了皱鼻子,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正好是午炊时分,邻近的卫家刚好面临油瓶见底的窘况,卫子谦身受母命被踹出门,涎着脸皮来和黄氏借点猪油和盐花。才刚踏进院门,便听到弱弱颤颤的喷嚏声,于是放声喊道:
“洪婶——玖儿她着凉了哦?”
黄氏正在内屋用小被子将女儿捂实,听到声响笑着招呼卫子谦进去。“哎,囡儿这些天晚上睡不稳妥,大白天又不肯补觉。昨晚更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我四更天朦胧睁开眼,居然发现她趴在窗边呆坐,也不知道是多久的事儿,整个人都冰冰凉凉,毛发和衣物都蒙上了厚厚的水气……”
卫子谦将手上的物什搁到桌上,凑近床榻去看人,果然那脸色没有前些天的红润粉嫩,反倒苍白得有点发青。
黄氏瞥见他带来的两个空瓦碗,问:“是不是你家厨灶缺什么了?”
“嗯!今儿大哥二哥回来得突然,阿母没赶得及上市集,便使我来借些油盐回去。”
“大郎和二郎回了?那你爹呢?”黄氏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我家的有没有带口信回来?”
卫子谦眨巴了几下眼睛,摸着后脑勺憨笑道:“阿母急着赶我出门,还没得空跟哥哥们聊上几句呢……”
黄氏想了想,站起来去取桌上搁着的瓦碗。“那我先将东西送过去,五郎你顾看着下阿玖,等我回来啊!”
他才刚应声,黄氏早就转身往外走出去了。屋里少了人对话,自然安静了不少。卫子谦正值活跃的少年时期,哪里耐得住气,开始不断地逗弄襁褓中的人儿,扮鬼脸、装猪叫……什么招数都用上了,却只换来卢玖儿一脸平静的凝视。
自导自演了好一会儿,卢玖儿还是只瞪着眼珠子瞅他,卫子谦不禁纳闷起来。忽尔转念一想,对了!一定是因为身子不爽,所以玖儿才没心思被他逗着玩呢!
“好吧,玖儿不怕,谦哥哥帮你把脸色弄好看点哦!”卫子谦边说,边摩擦手掌,下一瞬便向小脸蛋攻过去。
虽然他的力度不重,但是惨遭两只狼爪蓄意的肆虐蹂躏,她下意识地徒劳挣扎着,而下一秒他的举措,令她错愕得全身僵硬如石,脸色煞白又恼红!
卫子谦低头想亲她的嫩脸颊,没料到偏遇玖儿一个扭头,便亲上了花瓣般的小嘴唇。他神情古怪地皱了皱眉,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嘟哝了句:“啧,一股奶味儿。”然后居然还偏首呸呸几声。
他……居然还敢嫌弃!他小子还不是一嘴的糖甜味儿!
她涨红了小脸,用漫天的哭声愤怒抗议着,将卫子谦急得团团转,又拿小响鼓,又做鬼脸,使尽十八般功夫,却终不得安宁。
隔壁的卫家屋舍因多了人气,比起以往就是热闹忙活了很多。黄氏才进到院门外,就瞅见辆显眼的牛车拴紧在屋旁的老树干上,跨步进院内,几样物什暂放置在天井处,似是从牛车卸下后尚未来得及归整的样子。
“卫嫂!”黄氏停步在天井处,提气喊了几声,“卫哥、卫嫂——有没人在屋?”
薛氏闻声迎出来看见,哎哟一声连忙接过黄氏手上的调料,道:“那死崽子跑哪儿耍去了,居然敢劳你亲自送过来,回头我赏他一顿藤条鞭肉!”
“没那回事儿,他帮我看着阿玖呢。”黄氏往里屋方向望去,正好瞧着了坐在厅上两兄弟,转头笑道,“才几个月没见,大郎二郎又长了许多,眨眼就都成了大人模样了。”
薛氏也得意地笑不拢嘴。“毕竟是在大城大宅子里做工,也不求什么飞黄腾达,只要他们都能长些见识,食饱穿暖养得起一家子,我也就知足地去酬谢神恩了。”
黄氏陪着抿唇笑了,接着张望了几眼,问道:“怎么不见大卫哥?”
“说是大宅里的三姨奶奶临盆,所以可能晚几天回,也可能晚几个月才回……”薛氏不免抱怨起来,“到大宅做工一年才许休歇几趟,前头说忙走不开,现下也被事儿绊着回不来,再拖下去临近年底年关,他就更没闲工夫回家里来了!”
“那叫贵人事忙嘛。”黄氏知她只是想发泄下,也没往心里去,“那……有我家那位的消息吗?”
两家的男人都在城里的大宅做事,女人们就长住这郊野村镇的田庄帮忙,所以平时无论哪一方返家都互带消息,或是报个平安。
薛氏恍然省起,扭头便唤大儿子出天井来,问:“你洪叔有让你带话回来吗?”
大郎礼貌地跟黄氏问个好,然后摇了摇头答说没有。
黄氏心下不大踏实,细细问他:最近何时见到他人?身体如何?事务忙么?有没有其它特别的事儿等等。
大郎微微一笑,安慰她道:“洪婶不必担心,料想洪叔返庄也是近些天的事儿,不然肯定会交代咱们给您传话的。”
黄氏听了这话,还是没办法舒心,但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心事重重地告别了。
当大郎回到里屋,二郎替他满满地斟了杯茶,浓郁怡人的茶香扑鼻而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愧为顶级的云峰毛尖,若不是主子肯体恤赏赐,恐怕他们这般人家再庸碌奋斗三十年,也未舍得去买上一两茶叶。
二郎将斟壶搁回桌面,抬眼问道:“最近大宅里不是有些风声吗?哥刚才怎么不跟婶子提提,让她有所准备也好啊。”
大郎睇了门外一眼,才端起茶杯细细品着,语意清淡道:“没影儿的事,提了反而让人瞎闹心。”
二郎挑了挑眉毛,年轻的脸庞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怎么会是没影儿呢?我听说上面早下了急令,让大总管列份名单,还得逐家逐户去探情况。所以只要上了那单子,总得是有机会的。”
“错了。”大郎摇摇头,“先不说洪叔那不争不求的老实巴交性子,单是因为这事由大总管全权负责,以他的精明滑溜,事情就不会简单。”
二郎听了心里隐隐一动,但一时之间,还是摸不太清这话里的含义。
大郎见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发愣,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往后慢慢就会懂了。”

第3章 三 年少的卫子谦(上)
秋后的水稻田亩已经被收割完毕,一垛垛金黄色的稻梗山稀疏地堆垒在田间,为附近顽皮的孩童们提供了有趣的玩处。
三四个农妇打扮的女子边嘻笑怒骂着,边弯腰拾捡田里收谷时散落的稻穗。旁边还有个伶俐的女孩抱着垫了布的竹篮跟着,也不时地勤奋将捡起的稻穗往篮子里放。
身上背着婴孩的女人不意间转头,眼角余光瞥见篮子,不免赞叹出声:“素娟真是乖巧又勤劳,你们看,她捡起的比我都多许多。”
穿着蓝衣粗裳的妇人听了,扑哧笑了出来。“那是因为你只顾着嚼舌根的缘故。曹小娘子,这是不是就叫做什么名副其实呀?”
皆因曹,音似“吵”。
曹氏哪肯依她,嗔道:“呸!兰芷你这文盲女子,居然敢乱搬书本来笑话我?你才是真正的大笑话呢!”转念一想,又禁不住向往,叹道,“要是我也有个姑娘,那该多贴心。”
没想到兰芷没再继续吐糟,也羡慕地瞥了静淑的女孩几眼,道:“可恨我这肚子生了两胎,蹦出来的全是香菇,想要再生家里却是养不起了。”家里那好不容易拉扯大的两儿,贪玩猴皮得到处乱窜,别说指望他们帮帮忙,只求别折腾出什么大乱子就已经心安了。
“就是呀。家里若是男女皆有,才叫做圆满哪!就像阮娘你,一儿一女,轻松过日子!”
前头的阮氏取了腰上的布巾擦了擦汗,似笑非笑地道:“好了好了,你们得了便宜就别来卖乖,有没有想过有人生不出儿子的感受?”话毕,眼波顺溜地往安静的黄氏身上转了转,又意味深长地调了回来。
众人的眼光随着阮氏的暗示,不意间聚焦到黄氏身上,让黄氏的心胸不由得一抽一窒,闷闷地疼痛了好阵子。
大伙一时间安静下来,还没想出别的话题,曹氏却一根筋地问起黄氏来:“对了,你女儿呢?不带在身边照看,不怕把人弄丢了么?”
黄氏勉强地牵唇礼貌笑了下,往田梗的树荫下望过去。这也是她刚才劳作时,一直重复的动作。那棵熟悉得闭上眼也能勾勒出来的老榕树下,一样朴实的藤篮子,一样忠厚的大黑狗,还有让她又疼又爱得入了心肺的幼女。
“人在那边自己玩儿呢,有阿旺守着她。”黄氏复又低头捡拾着散落在田地里的粒粒金黄。
曹氏哦了声,不解地问道:“记得她才比我这小子早生两个月,应该才刚学爬吧?年纪这么小,你怎么不随身带着她?”
黄氏朝她笑了笑。“现在这时辰的日头毒了些,怕晒着她。而且背了人,干活哪能利索得起来。”
“不是呀,我背着小子还不是一样做事!”曹氏说者无心,咧嘴一笑。
阮氏听了抿了抿唇,笑着抢话道:“曹娘你这是生第二胎了,惠裳跟你一比还算是新媳妇儿呢,哪里经得起操劳!”
黄氏张了张嘴想反驳些什么,可脑子偏偏又提醒着,阮氏她男人就是庄子主管这事儿,要小心应对,别轻易得罪了。于是一时间嘴巴又硬合了起来,喉头像吞了鱼骨般梗得难受,怔怔地任由话题被有心人慢慢地带到别处去。
趁着其它人没注意,兰芷凑到黄氏跟前安慰道:“有些闷亏吞了就算了吧,她只不过还惦记着你进庄时那件事而已。”
黄氏一愣,伸手扯住她的袖子。“什么事?”
她也只是不久前才进的庄,那时候玖儿才刚满三个月,自己全副心力都放在农务和孩子上,实在想不出哪里有得罪人的地方。
“你不知道吗?那时候庄子招人只有一个名额,阮娘想把远房表妹安置进来,连人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说到这里,兰芷不由得抿嘴笑了,心里还痛快乐着,“没料到主宅副总管跟你家的关系铁,不知道打点了什么关节,后来进庄的就是你了。”
副总管……不就是指卫家的男人吗?黄氏听得整个人讷讷然,远没猜到还有这么一层事儿。
“洪婶——各婶姨们——”有个孩童在田梗那边呼喊,身边还候着个老婆子。
兰芷一抬头。“那是卫家的五郎吗?”
女人们听了动静,都纷纷走上田梗,问:“啥事儿啊?”
老婆子是曹氏的婆婆,见了人便急忙替她解下背上的婴孩,抱在自己怀里,嘱咐曹氏到:“别院里来人了,唤你现下赶紧去一趟。”
卫子谦用力地点点头。“阿母也被叫去了,还吩咐我来通知各位婶姨们一声呢。”
众人当下面面相觑,只有阮氏了然地一笑,问:“这下就要去吗?”
“嗯!”卫子谦点头,“立刻,马上。”
女人们见状便加快脚步往路上赶了,黄氏心里一焦急,也想把孩子托付给曹氏的婆婆,可是平时两家私下并没有来往,她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便扭头对卫子谦说道:“五郎,帮洪婶送阿玖去三婆那里,好吗?”
三婆是邻居的无嗣老人,平时黄氏事忙的时候,都是请她帮忙顾看着。五郎小时候也让她带过一阵子,因此熟悉得很,便点头答应了。
当卫子谦奔到老榕下见到玖儿的时候,她正努力地扶着藤篮的边沿,颤颤巍巍地半靠半站着,小脸上是一副凝神贯注的认真神色。可当黑珍珠般的眼珠子移到了他的身上,眸色不由得瞬间变沉了下来,充满了戒慎和防备,就跟旁边那只大黑狗的黑珠子一模一样。
“嗨,阿旺!”卫子谦朝着狗儿咧开嘴笑,它的身长可比他高还多出那么一截呢,颇具有危胁性的,先打好关系总没错。
黑狗凑上前去嗅他身上的味道,卫子谦伸手想摸摸黑狗,熟料狗头判断完他的安全性后,便很有性格地撇开头去,完全不想理他。
卫子谦调过头来,对上了直直瞪他的粉嫩人儿。他依然是顽皮地朝她咧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使力往她的额上点去——
嗯?呀!
玖儿被点得失去重心,向后跌坐回了篮子里,皱着小眉头暗自生闷气。
卫子谦嘿嘿笑着捞起小人抱在怀里,重量还蛮实在的,他不敢腾出手来提篮子,还好黑狗懂性地咬住提手,把藤篮衔在嘴里缓缓地跟在后头。

第4章 四 年少的卫子谦(下)
玖儿被他环抱在怀里,心里格登扑腾着,不踏实得很。两只胖乎短小的双臂拼了命似地伸直,要往他的脖子上攀绕过去,但是却偏偏只够及到襟领,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紧攥着,担心他一个不小心绊着或是撞着,会把自己给抛跌出去。
好不容易走到三婆家,可院屋里没有人,外面转悠了几转也不见影子,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卫子谦在屋外逗留好了一阵子,眼瞅着天色差不多,不免得越来越觉得焦急。他可是早约了同窗要去耍玩的。
再等了会儿,三婆还是没回来,他心一横又抱起玖儿,往外走去。
村尾水溪边的荔枝林里,早就聚集了些孩童们在嘻闹。细眼一瞧,几乎大都是同样年纪,其中一个尤其显眼,眉眼间尽是骄纵神色,身上的服衫虽沾了灰泥,仍不难辨出衣料的上乘程度与周边人的很是分明。
“你,去捡柴生火。你,去打些水回来。你、你,挖地薯。你、你、你上树掏鸟窝……”
小伙伴们的任务都被分配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个田七,他抓了抓脑勺,主动走向前问道:“戚少,那我也帮忙生火?”
戚家大少戚家盛挥挥手。“你家不是住在卫子谦后头吗?去催他快来。”
“得咧!”
刚好卫子谦正走进林子,听见他们这般说话,便扬声喊道:“这不来了。”
左瞅右瞧挑了块干净的地面把玖儿安置放好,卫子谦这才稍微活动下自己的肩膀和双臂,刚才抱着时间长可能麻木了,现在只觉得酸累得厉害。
戚家盛瞅着这一粉团一黑狗皱了眉头。“这谁呀?”
“邻居的小妹子。”
“还是个雌的?”戚家盛不悦了,“怎么把这碍手碍脚的带来了。”
卫子谦对大少爷的情绪倒不在意。“找不到人照看,便只能带来。反正她挺乖,不惊不乍不吵也不闹,不会给咱们添麻烦的。”
“可傍晚不是要去沙地那边踢藤球?”难道还带着小奶娃到处跑?都跟对村的约好了,要绝一胜负斗个你死我活。
卫子谦想到比赛时沙尘滚滚的状况,又瞅着玖儿蹙眉衡量了下,摇摇头说:“那不合适,我这次就不去了。”而且洪婶傍晚也该回了,他得把人送回去。
戚家盛几乎立马跳了起来,怒恼间声音不觉增大:“你不去!?凑不够人头,这球还能怎么踢?”而且他和卫子谦是踢藤球的主将,缺了谁都少了胜算。他戚家大少的名儿,可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输了去!
戚家盛的富家子弟脾性卫子谦早就摸熟摸透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余光不意间瞥见篮里冒出半个头的小东西,正一眨不眨地睁着黑亮的眸子瞧着两人,尤其听到戚少的大吼声时,似乎还不适地皱了下小脸,缩了缩脑袋。
他便去拉戚家盛的臂袖,道:“小点声,别吓到她。”
戚家盛听了,心火冒得更烈了,随即恶向胆边生,起脚直往藤篮踹去!卫子谦见状,连忙拦住他,虽然免减了些去势,但藤篮仍是被踹翻了过去。
黑狗凶悍地狂吠几声,窜到篮子前守挡着,朝前方的行凶者呲齿怒目,低俯身躯蓄势待发。恐怕只要戚家盛再有什么举动,它会毫不迟疑地扑上去将人撕裂咬碎。
见此情形,两人皆是又恼又怕。戚家盛怕的是黑狗,卫子谦担心的却是翻侧了的藤篮。他正想绕过黑狗去察看玖儿的情况,却被戚家盛死死扯住了。
“放开!”卫子谦怒喝。
戚家盛一愣,旋即也生气了。自己将人拉住,还不是担心黑狗会攻击他?于是戚家盛冷冷地一哼,讥讽道:“难不成这丑样儿的,还是你相中的媳妇?”
“你胡说什么!”卫子谦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戚家盛冷笑。“瞧你也就是跟在女人后面跑的孬种。”
卫子谦怒不可遏,一拳挥了出去,正中戚家盛的右眼眶。戚少从来只被众人捧着过日子,哪里曾被拳头招呼过。于是两人立马纠缠起来,你一脚我一拳,打得难分难解,其它小伙伴们回来见到,都不敢招惹地在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戚少的仆从来了,将人又劝又哄地拉了开去。
戚家盛临走前依然余怒未消,顶着一脸的青紫搁下狠话:“你们都听着,从今往后谁跟他好,就是与我为敌!呸!”
谁敢得罪家大业大的戚家大少?众人连忙作个鸟兽散,徒留卫子谦大字型地躺在落叶地上,粗浅地喘着闷气。
好不容易定了喘,他才想起什么来,身体猛地一震,赶忙鲤鱼打挺地跃身起来,急步走到了狼籍翻侧的藤篮察看。
一片半大不小的阴影自头顶遮下。是夕阳下山了吗?卢玖儿下意识仰望天空,却愣愣地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紫微肿的脸孔。
卫子谦见着她,也是一副愣愣的模样,无言良久,却似松了口气般在旁边跌坐下来,然后,眼神复杂地瞅了她几眼,干脆脱水般无力地又躺卧到地上去。
“玖儿,你没事……”他自语地喃喃,“没事就好。”
“咯咯咯!”她朝着那张形似的馒头脸,扬起了无齿的笑容,肆意地扑到他胸前,“吼!咯咯!吼!”
嘿嘿嘿!国宝熊猫现世了。老天有眼,报应不爽啊。看你小子往后还敢不敢乱调戏良家少女!
卢玖儿幸灾乐祸地嘲笑着,双手示威地朝他挥了几挥,但小拳头还不忘紧紧地攥着几张脉络叶片。正是因为刚才的意外,她才能在堆积得如厚毯般的落叶地里,发现这遗落的美丽。
“嗯?这是什么?”一不留神间,卫子谦将树叶抽了过去,反覆细细地看了看,“原来只剩下叶脉的叶子,看起来这么漂亮。”
“咦呀!咦呀!!”卢玖儿朝他咧嘴。还给她!
他讶异地一挑眉。“玖儿要送我吗?”然后,居然还勉为其难地沉吟了下,无奈地拍拍她的头顶,道,“好吧,虽然用处不大,但总归是你孝敬的第一份礼,我姑且收下吧。”
卢玖儿一听,连哼都哼不出声来,恼红了整张脸。懂人性的大黑狗踱了过来,用同情的眼珠子瞅了瞅,安慰地用狗头拱拱她的后颈。
而强盗兄则将叶脉贴身收好,义气云天地爬了起来,拖着刚干完架的疲累身子,张开骨感的双臂抱起玖儿,左脚深右脚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大一小的人儿身后,依旧跟着条叼着藤篮的忠心大狗。
“玖儿你瞧,谦哥哥对你多好。”他喃喃地道。
卢玖儿回应地张开小嘴,狠狠地往他柔软的脖子啃去,却偏被他小心地避开。
“乖,哥哥身上脏呢。”他安抚般地低头,对准粉嫩的小脸儿啄了啄,“好了好了,别再乱动了哦。”
卢玖儿怔怔地瞠目,错愕的嘴巴半张,闷生生地吃了个哑巴亏。

第5章 五 回家的卢永洪
卫子谦送玖儿到家的时候,村头村尾都已经纷纷升起了炊烟。夕阳懒懒地斜靠在远山边上,随意撒布了漫天娇羞的烟霞。
黄氏自打别院回来后,时而蹙眉时而思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五郎这时辰才青紫着脸送玖儿回家,也未有多唠叨问候,只将闺女安置到房中自个儿玩去,便默默地洗手作羹汤。
当简素的饭菜搁摆上木桌,院子外传来陋实木门一开一合的吱呀声,卢玖儿趴坐在木床上望向厅外,只见一个单薄的人影背着光踏进门来。而黄氏,则欣喜地迎了上去。
“你怎么回来了!”她言笑晏晏地接过他手上拎着的物什,转过头往内室唤道,“囡儿,你阿爹他回来了——”
阿爹……她的,父亲?
卢玖儿一眨不眨地仰着头,迎视着大步跨进来的男人。他也惊奇地低头看着她,没忍住转头问黄氏:“怎么还这么小?”
黄氏抿嘴一笑。“傻了你,这不才十个月大。”
卢永洪风尘仆仆的脸面神情复杂,伸手想摸摸孩子,却半途又缩了回来,感概道:“这一离开,转眼快半个年头了。她……会走路了吗?”
“才学会爬没多久。但最近她自己摸着东西学站学走,估莫再过几个月也就会了。”黄氏满足地抱起闺女,“大洪,你抱抱她?”
卢永洪退离了半步。“我赶了几天路,随手都能抖下几两尘灰。还是先吃饭吧。”
傍晚的天色暗了下来,屋内干脆提前点起了灯,照得四壁亮亮堂堂的。卢永洪习惯性地匆匆扒了几口饭菜,黄氏将鱼干夹到他碗里,劝了句:“慢点吃。”便放箸换了勺子,耐心地一口口喂着臂弯内的囡儿吃米糊。
“她戒奶了?”卢永洪似是随口问及,未待她答,又道,“今儿个在别院里,你是怎么回总管的?”
黄氏本就想提起此事,见他起了头,便再也忍不住问:“大洪,是不是城里大宅在找奶娘?虽然总管在大伙面前没明说,但估摸话里有这般意思。临散前,曹家的男人还急匆匆地赶来,跟总管借一步说话,好像还递了什么东西过去……大洪你说,我们是不是也给上面送些银子……”
“够了,你别乱掺和。”卢永洪蹙起眉头。
“我……我怎么乱掺和了?”黄氏一怔,些微恼了,“倒是你,这事怎么没先传消息回来,要是早早地去打点,把握也就更大了些。”
“妇道人家懂什么。”卢永洪不耐烦了起来,声音不由得大了。
“我怎么不懂了?”黄氏将勺匙往桌上一扔,“你不在家的日子,都是我独个儿顾着!家务活,农务活,还有顾看着玖儿,每天忙里忙外像个陀螺,可手上攥的银钱还是怎么也没见添!现在好了,主宅里的少爷小姐要找奶娘养着,先不说月例领的比现在高多少,只要能靠到主子的边上,能得的好就比现在好个十倍百倍!”
卢永洪听得恼火,一把将碗筷使劲地往桌上磕放,弄出老大的声响唬了怀里的玖儿一跳。他不意间瞥见囡儿睁着黑瞳愣愣地瞧自己,胸口里腾起的躁意又硬生生地消了不少。
卢永洪叹了口气,伸手将玖儿揽过来,亲自勺了米糊喂她。
黄氏刚才也被他敲得心头格登了一下,转眼间见着如此,也委屈地低了声气:“我也不过想着,若能到主宅里做事,咱家人也就能处在一块,不用一年也见不着次几面……难道这也错了吗?”
“主宅里人事都复杂得很,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但你只要记着,到了主子的面前侍候,低头的时候比抬头时候多,还不若在别庄里干活来得自在。”玖儿脸上沾了饭糊,卢永洪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抹掉了。
黄氏低下眉眼,含糊道:“只要是银钱多了,就是不自在也值得的。”
卢永洪一听又烦了起来。“你也不拈量下宅子里住的是什么人,肚子里全是什么七拐八绕的花花肠子,为了些权利就斗个你死我活的,年中斗垮了死掉的、被赶出去的十个指头都数不清!”
“可是……”
“你要再不明白,我就直接跟你说!”卢永洪刻意压低了恼声,“你以为奶娘是个什么好干活?七少爷已经三岁,为什么突然说要换奶娘,那前任的去了哪里、为什么要走,多少人能道出个所以然来?没有!即使有人真知道的,也是有话说不得!
“你再想想,若是真要去顾看七少爷,难道主家肯让你同时带着囡儿?那她怎么办?你要给主人家顾孩子,自己家的就撇下不顾了?”
黄氏踌躇着。“那,可以送我娘家……”
“囡儿这么小,你真狠得下心离开她?”
黄氏张了张嘴,终是说不出话来,只得闷闷地埋头夹着饭菜。
卢永洪本就不愿意多说,见她这样,便缓了脸色,淡道:“刚才说的事儿,你就烂在心里头,若是听别家的提起,能避开是最好的,要是不能也别搭话进去。”
“……嗯。”
“即使是跟卫家的单独处一块,你也就多听听,能不说话还是别吱声。”
“……嗯。”
也不知道是否入夜的缘故,屋内慢慢地冷了下来。卢玖儿静静地睇着阿母的神色,和端详这位初次见面的阿爹,视线巡览勾勒着他脸上略显风霜的粗实皮肤,和偏于斯文老实的眉眼,边乖顺地将他的喂食全吞咽入肚,边将他的模样一点一滴地刻画在心底处。
“你……”黄氏拨饭的动作一顿,抬眸望他,迟疑道,“你在主宅干活,是不是……做得不大开心?
“干活本就没有什么开不开心的。”卢永洪瞥了她一眼,执起筷子替她夹了箸青菜,“宅子里再怎么乌烟瘴气,只要事不关已,便权当看戏。我平时都装聋作哑,水火不沾身,能平淡地过日子是最好的了。”
黄氏闻言,默默地睇着他,然后低下头拨饭,眉眼间若有所思。

第6章 六 傍学的卢玖儿(上)
庄子附近的稻田,割了一期又一期,果林里也收获了不只几趟。那条泥道上的老榕还是一般的模样,左邻右里的砖房子跟往年没什变化。但朴实农妇们的脸上被岁月加添了好几道纹路,孩童们的身子也拨长得老高老高。就连忠实如一的阿旺,也不知道与哪家的英俊公狗好上了,生了一窝可爱的狗崽子。
六岁的卢玖儿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婴儿肥的鹅蛋脸庞,一对远山般的黛眉,一双澄清如溪的眸瞳,皮肤水水嫩嫩的,将人往庙里的香案上一放,十足九天仙童下凡尘般的灵气十足。
“……哦,原来这天干地支有着如此的由来!”
清越的男声感叹万分,表情如醍醐灌顶般,星亮的黑眸闪耀着无比的佩服和崇拜,直直落到神卜子自得意满的脸上。
坐在香案边沿的小童闻言撇嘴,不以为然地边啃着鲜桃,边甩着腿帮子。
“对了老先生,小生昨夜梦见猛虎下山,不知道此梦该如何解说?”
少年的谦虚有礼,求知若渴,神卜子朗笑着捋须,受用不已。“这可是个吉梦啊!”
“嗯,当真?”
“待老夫慢慢解来……”
庙堂外的一老一少你来我往,但他们刚好站在了敞门的侧边,因此并没看见堂内的情形。而谪仙般的童子百无聊赖地啃完桃子,再将另一颗藏入怀内,方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抽出净巾,轻轻地拭了嘴巴。
只见她轻盈地跳至地上,再移乱案上诸样供品,特别是将供桃的盘子移至半悬空,然后溜到敞门之后,悄悄地将半探出身子,将准备好的活物往香案远远地一扔——
吱、吱吱、吱——
“哎呀!”担任庙祝的神卜子闻声惊乍起,赶忙冲入庙堂之内,正正瞥见一只黑漆瘦小的鼠辈从香案上跃下,居然还慌不择道地与自己擦身而过,直往外逃窜而去。而案上的供品一片狼籍,那富宅贵人特意从千里外快马送来上供的鲜桃盘也散落了,三两只粉嫩的圆果正骨碌碌地四散滚去。
“作孽哪,作孽啊!”神卜子心痛地连呼,快快捡拾起地上的桃子,小心得像端着什么宝贝似的。
跟在随后的少年顿住了脚步,握拳掩饰地置在唇边,低低嗯哼了声。小童便心领神会地跳了出来,仿佛刚从庙外赶至一般,走到少年后面扯住他的宽袖边。
“阿谦,该去上午课了。”早就对好的台词,娇嫩的唇瓣一张,便自然而然地溜出来。
奈何少年人还故作犹豫了片刻。“时间怎么这么快?”他走前两步,俯身便作势蹲下,道,“先等我替老先生收拾下……”
多么友善谦卑,乐问好知,善助于人的好苗子啊!
神卜子莫名感触得老眼晶莹,连忙慈眉善目地朝他们挥挥手:“好孩子,这里有老夫呢,快快上学去吧。”
少年的卫子谦只好谨遵长辈之意,牵起伪仙童卢玖儿的肉乎手掌,告辞而去了。
“好重!”一出了土地庙门闪进了矮树丛中,卢玖儿便将“赃物”掏出来,塞到同伙的手里。
她薄弱的胸襟可不堪重负啊。
卫子谦莞尔地席地而坐,细细将外皮剥了,递到她唇边。“张嘴。”
卢玖儿摇摇头。“吃过了,这是给你带的。”
卫子谦闻言,便不再多让了,边啖食边叹道:“供神的果品,果然鲜美香嫩,甘甜多汁。”晃了晃脑袋,他咧齿笑了,“阿玖,过不久就到屈原祭了,届时庙里肯定奉有各式的裹粽,肯定有一款你喜爱的。”
卢玖儿闻似未闻,但心里禁不住腹诽:教唆犯呀,不良少年啊!
灌木上飞坠下一只折翼的蜻蜓,卢玖儿好奇地凑上去,抽了支嫩草芽,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拨着它。
卫子谦见她自顾玩得专注,也凑了头颅上去。“这只病恹恹的,改天我给你捉几只活猛的。”
不是他自吹自擂,在这村野间行走十一年,父老乡亲都知道卫家五郎谦逊知礼,争相给予这位出众少年照顾。而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通通都“被”他照顾过,所以区区几只蚂螂,根本不在话下。
卢玖儿又怎会不知道他的根底,于是偏头想了想,道:“要送寻常不多见的。”
卫子谦自信地咧齿一笑。“成!”
午课时分,夫子之乎者也,学生昏昏不敢睡。
夫子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
众子跟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
呼噜噜——
轻微却显突兀的鼻鼾声间杂而起。
半旧的书生袍站定在一陋桌前,抽起一卷挡在脸前的书册,赫然露出一张流涎的睡相。于是,书册被改盖到那学生的头部,不轻不重的刻意力度恰到好处地,惊醒了这位梦蝶的庄生。
夫子继续曰:“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众子跟曰:“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
位踞后排的戚家盛独特例行,一心二用,上压书卷下压账本,时而分心时而入神。待书生袍漫步至旁侧,账本早已被遮掩无痕。舒少爷兀自专心地摇头晃脑,似是边诵诗经,边在脑海中揣摩其中之意。
夫子微微叹息,举步复行。念曰:“天命多辟,设都于禹之绩。岁事来辟,勿予祸适,稼穑匪解……”
众子跟曰:“……天命降监,下民有严。不僭不滥,不敢怠遑。命于下国,封建厥福。”
书生袍飘移至尾排,踱步转身间,不意微微一顿。
乖静待在后角落的小人儿心有所动,茫然抬眸仰望,瞥见伫立跟前的斯文俊生,自然地绽展笑靥,唬得他人微怔发愣后,又没心没肺地低下头去琢磨卷上的墨字,不时在自制沙盘上写写画画,似模似样地摆足十分功架。
夫子心领神会地睨向尾排的卫子谦,此子闭目凝神,嘴中跟念着诗经之句,手中所持的却是史卷册。而诗经册,想必在那女童眼底下——
唉,孺子!
夫子长叹息,续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
众子跟曰:“……陟彼景山,松伯丸丸。是断是迁,方斫是虔。松桷有梴,旅楹有闲,寝成孔安。”
土豪乡绅家族出身的戚大少爷,最懂得的就是孝敬之道了。
甫一下课,便招来站在学堂外久候的小厮,捧来一篮子垂涎欲滴的新鲜毛桃,毕恭毕敬地供奉给年轻却又渊博的霍夫子。
卫子谦站在下风处,淡定地背手,轻嗅淡道:“其色艳,其味香甜。”因此盖馆定论,大大赞赏,“此乃上等佳果。”
戚家盛恭送霍夫子离开后,转身熟谂地与他勾肩搭背起来。“子谦兄果然眼明、鼻灵、人杰!”
还漏了“舌敏”呢。他不是才刚尝过。角落里装摆设的卢玖儿眉眼轻瞥过去。
当年戚卫干架决裂后,本来各自互不相干,后来时日慢慢地淡去了,戚家盛反而若无其事起来,甚至与卫子谦越走越近,越近越粘身。
但由始至终,戚大少爷见着卢玖儿就闹别扭,不是视若无睹,就是怒目相向。即使卫子谦在中间万般周旋,也不见其效。
这等诡异的状况,卢玖儿也给予四个字来作盖棺定论:
分、桃、倾、向。
“家盛兄谬赞。”卫子谦皓齿微露,面色毫无别样之处。
“少爷,”小厮躬身凑近戚家盛,低声禀报,“方才小的遇上庙祝先生,他想请少爷代为转告老爷和夫人。”
戚家盛不免疑惑,问:“转告何事?”
“先生说,灵鼠偷桃子添寿,神明庇佑万金来。因此斗胆恳请明日再送些去,好供奉庙内神明。”
“不通,不通!”戚家盛连啧几声,只觉牙酸得发软,转头跟卫子谦抱怨道,“那神卜子装神弄鬼就算了,怎么还胡乱作起对子来?直接说果品遭耗子啃了就是了,平白的惹人发酸。”
卫子谦闻言微微一笑,不予置评。而玖儿抿抿嘴,抱起沙盘和书卷站起。
卫子谦侧过身来,唤:“阿玖……”
“子谦兄,”戚家盛揽紧他的肩,诚意拳拳道:“难得今日本少诞辰,不如就到敝宅畅怀尽兴,啖享南岭佳果之余,还能秉烛夜谈,对月长歌,何尝不是一件风流韵事。”
南岭佳果……其中之一,便是新鲜毛桃吧。
卢玖儿低眉思量。
莫非今夜,便是舒少倾心预备的——
分桃之夜?

卫子谦浓眉一挑。“家盛兄上月不是已经庆贺过诞辰了?”
戚家盛顿了顿,哈哈笑开。“本少在上月是贺诞生辰,今月是庆满月辰。两者不尽相同,不尽相同!”
富家子弟,金银满地。钱帛,花不尽。所以生辰庆完,还能再庆。
卢玖儿撇撇嘴,不意间偏头,捕捉到戚大少爷睨来得意的眼光。她默然回望,瞳眸里一派的无尘无垢。
“戚哥哥怎的瞅着我,是想请阿玖也一同去吗?”卢玖儿奶声奶气地问,如愿地见他眉眼立了起来。
“可以吗?”卫子谦迟疑道,随即撇去了想法。想必洪婶不会同意的。
戚家盛当然是立马否决。“本少宴请的可全是爷们,要是还领了个短手短脚的毛丫头去,那本少爷的英名何存?脸面何存?!不行,绝对、绝对不行!”
乱哄哄地吼完一通,见卫子谦淡笑不语,戚家盛不由得掩饰地咳嗽一声。
卢玖儿微微一笑,神情颇为高深莫测。
“好吧。”卫子谦走来,伸出狼爪便要探向卢玖儿。她侧身偏头闪过,防备的目光炯炯地瞅着他。卫子谦弯唇笑了,将爪型改为掌拍,轻轻地降落在她软软的发顶上,温声道,“阿玖,替我将书卷拿回家,顺道给阿母说一声。”
“噢。”
卢玖儿应了。沙盘上的书卷,便转眼多了几本。她的腰力往下盘沉了沉。
闪电雷击间,抚拍的慈掌突改为爪子,精确无比地掐捏住粉嫩人儿腮边的一团肉。那熟练的姿态,是经过多少年累积的演练方才成就出来的哪!
卢玖儿的水瞳阴沉了,卫子谦满意地收手了,而戚家盛则撇着嘴转脸了。
四村六姓合力建成的学堂,离庄子并不是很远。人要是站在外面的路口处远眺,还能清晰辨出进庄的马车道口所立的牌坊。现在的她,已经能看懂上面的字:
归闲田庄。
说是田庄,并非全是种田种菜的农地,也有几片圈围起来的蓄养所和后山开垦出来的果林。其实田庄里种啥养啥,还不是全看主人家的意思。
对孩童而言,座落在山脚下的那座雅致的别院,是块不得窥入的禁地。庄子的总管在每月月初,都会固定地吩咐杂役去别院打扫收拾。
大人们说,里面住了个恶鬼婆婆,爱生吃小孩的嫩肉,所以不能去。
孩子们听了都簌簌惊颤着。
而阿谦外表乖巧温驯,骨子里头却是胆大叛逆的。
有一年的某个令人头沉发昏的晌午,卢玖儿那时已经会跑也会说了。黄氏外出干活时不方便带着她,便寄放在邻居三婆那里。卫子谦的孩子兵都想去别院里探险抓鬼,于是他便趁着三婆午睡,将人偷抱了出来往院子围墙边的树下一放,权当放哨望风的兼职童工。而他人则领着别家同龄的孩子们,像猴子般地窜溜上邻墙的树丫上,转眼便攀跳进了院墙之内。
待得卢玖儿坐在树下久了,几乎快睡沉过去时,阿谦回来了,跟她说:
阿玖,里面除了摆设好看些,就只是座空宅而已。
他的脸上,是一派凝重的惋惜。
那时卢玖儿的脑海里,很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卫家的五郎,长大后绝对会是个人物——
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
还未走近自己的院子外,匍匐在门外的小白狗已经支起了身子,兴冲冲地摇着尾巴跳腾着跑来。院内的大黑狗听到动静,只淡定地转了转微褐的眼珠子,温婉地瞅了外面一眼。小黑狗懒懒地赖在它的身边,不闻不动。
自从阿旺生产以后,性情变得家宅了起来。以前爱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卢玖儿身边,现在老粘糊自己的崽子,越发不愿意往外跑了。
大白的性子活跃跳脱,跟安静的小黑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有二白,被卫子谦死皮赖脸地骗去了,怕一时间养不熟,便拿了粗绳子拴在了他们院子里。此刻听到大白愉快的吠叫声,里头的二白也唱双簧似的,兴奋地跟着呼应起来。
刚好,有人从邻近的窄巷里转了出来。卢玖儿与她招呼道:“卫婶。”
薛氏脸上满是喜冲冲的神色,见到卢玖儿张口便问:“家里有人吗?”
“院门开着呢,阿母许是在屋里面。”卢玖儿举了举手上的物什,“卫婶,这是阿谦哥的,他今晚说要到舒宅过夜……”
“得了,儿子大了连家都不回,我就当没生过便完了。你把这些放进屋里去吧。”薛氏直接将系在腰带上的铁钥匙解下,塞进她的手掌心里,“我赶着找你阿母去,可是有大大的好消息告诉她呢!”话未说毕,人便已经跨进院子里去了。
黄氏人在柴房里收拾着干柴垛子,见到薛氏就抿嘴笑了。
“看你这喜急的模样,是不是在哪里捡到银锭子了?”
薛氏嗔怪地啐了她一口。“是你们家捡到黄金了!刚收到大城里的信,这封是洪哥给你的,快打开看看!”
薄薄的信封递到黄氏面前,又被推了回去。“嫂子,你也知道我是不识字的,就替我念念吧。”
薛氏等的就是这句话,神神秘秘地笑睨了她一眼,便光明正大地取了信出来,展开来看。
信的内容很短,薛氏眼光那么一扫,眉眼前的喜色凝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黄氏,又不信邪地再细细地把笔墨从头默念了一遍。
“怎么了?”黄氏一直在留意着她脸上的神色,看着薛氏迟疑地放下了信,欲言又止,心里忽然漏跳了一下,连忙问道,“哎,到底写了些什么?你快说呀!”
薛氏没想到会吓着她,连忙安抚道:“别急别急!真没别的事儿,洪哥他在信上给你报平安呢。”
“他还说了什么?”黄氏追问着。她的心可不粗,薛氏从进门至今表情都不似寻常,肯定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他还说,若是有别家人给你送东西,甭管好坏贵贱,都得全部退回去。”
黄氏闻言一怔,皱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的,怎么说会有人送东西来家里呢?”
薛氏心里面也在嘀咕。就算这信写得再仓促,也得说上个由头吧?可忽然直接就说这一遭……难道说,那件事儿有变故?!
她眉头不自觉地纠结了起来。
黄氏本来就是个直肠子,这疑心苗头生了起来,哪里肯揣藏得住。她伸过手去抓了薛氏的手腕,问:“嫂子,卫哥也有给你信吧?你……你肯定知道点什么的。咱俩家向来关系亲,儿女们也亲厚得如兄妹一般……你就快给我说说吧,别真憋坏我了!”
“本来也没想瞒你,只不过现在看来……哎。”薛氏愁了脸色,也没心思卖关子,“我家男人捎信来,说上面很大可能将阿洪哥调配回别庄来呢。”
黄氏愣了愣。“调回来……作什么?”
薛氏瞅着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含糊道:“可能是调个能说上事、拿点主意的位子。”现在事情没个定数,薛氏也不好说得太白。
“是调回这里来,长期在庄子里做事吗?”黄氏只觉得喜愁不辨,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可是,为什么他在信里没有提到这事,却特地嘱咐她别收礼了呢?
黄氏思绪一时间百样掺杂,眼睛下意识地望向屋门敞开处,刚返家的卢玖儿正站在那儿,神情恬静而安详。只是黄氏的目光,却是从那副小身子上,视而不见似地穿透过去——
屋外天光白亮粲然,从伫在门口人儿的背后照来,往地上投了道淡淡地影子。
当晚的黄氏频频出神,至到夜深也未有睡意。卢玖儿好几次从床上爬了起来,拿剪子剪了烛花。
黄氏再一次叹息,终于上了床拉了薄被盖上。
“阿母,”卢玖儿睁着清亮的眸子,轻唤,“阿爹能回来一同过日子,不是件很好的事吗?”
豆大的烛火颤然微曳,光影掩映。农野的虫蛙叫鸣,声声入耳,反倒衬得这夜更是寂寥。
“嗯。睡吧。”
黄氏轻拍着囡儿的肩背,就像远古的摇篮曲一样,安然静心,催人入眠。就在意识开始朦胧迷糊的刹那间,她听到了耳边的呢喃:
玖儿,长大后,切莫学娘……
玖儿,日后寻归宿,得找个能指望的……
玖儿……

戚宅。流水轩。
月下花前,流水亭边,点燃的烛台灯笼光芒辉映。数名公子少年围着酒席而坐,美酒佳肴摆满其上,众人于席间嘻笑怒骂无所顾忌。
“……将进酒,杯莫停,琼浆斟来高引颈。”方才几杯浊酒入喉,戚家盛已脸泛红晕,眼睛已经水朦了起来。“小绢,来把爷儿的酒满上!”
一直在旁边伺候着的丫婢应了声,纤浓有度的身姿走过去,替他满满地斟了杯酒。
戚家盛又推搡她到对面去。“给我所有的兄弟都、都、都满上!”
酒席上的都是常在一块儿混玩的魔王,此刻藉着酒意笑得东倒西歪的。郭家二子毫不忌讳地挑衅起来:“怎么了戚大少爷,才这么一会儿,舌头就大起来了?装狗熊哪你!我们可不管,既然今天你做东道,怎么着也得给大伙一个交待!”
“什么、交待!”戚家盛嗤哼,豪气地一拍桌面,“你想怎么样,说!”
“咱们给你面子来此庆贺,那你也得还咱面子,这理儿没错吧?”郭二子嘿嘿笑毕,跟其余的小爷儿们交换了个眼色,“这么着吧,你就给大伙每人敬杯酒……”
“不成、不成!”
默契未对上,立刻便有人投抗议否决票。
“起码也得每人两杯!”
“三杯!至少三杯!”
“哎……妙!这个妙!”
“静静、静静,请各位听我一言——”
定睛一看,却是戚家自个儿亲戚,戚家二姨奶奶的侄子舒家茂。只见他拿起长箸,往瓷杯处敲了清脆的几声作为开场,道:“咱这么多爷们的面子,是免不了得要的。因此这酒,戚大哥你是不干不成!但是呢,我们也不能落人口实,让他抓了把柄秋后算账,倒过来指控咱宾多欺主。所以这样好不好,既然是以贺‘满月诞辰’为由,大哥你至今过了几个年头,就给咱们弟兄干几杯酒,怎么样?”
郭二子听了,性子被挑了起来,拿起酒水便往舒家茂身上泼,笑骂咧咧:“浑小子,明着给大伙撑脸面,实际却是兄弟关门一家亲,替你哥挡酒来着!”
舒家茂哪里躲得及,待回过神来,脸上身上全沾了酒液。就连坐他附近的卫子谦也遭到池鱼之殃,被飞溅了几滴酒沫星子,连忙出言相帮道:“郭兄此言差矣。试想想家盛兄今年也有十二,分到各人头上几乎是两杯多,那跟喝三杯又有何差别呢。”
众人闻言,不耐地起哄,有称是的也有摇头的,纷纷敲杯砸筷,来往笑斥了起来。
戚家盛疯笑着,亲亲热热地搂上了卫子谦的肩膀,低啧道:“你这小子,明明算数精着呢。谢了!”
卫子谦拍拍他的背部,叹息:“我也就是怕你酒后乱性,雌雄不分,会败坏了戚家纯正的男风。”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戚家盛不管任何人劝阻,切切实实地跟每个人干满三杯,而余下的几壶,全被他灌到别人的肚肠里了。席上醉醺醺的宾客泰半,还清醒着的就笑嘻嘻地如看戏般,看那倒头昏睡的,指天怒骂的,还有扯着丫婢手儿死活不放的……
戚家盛自小便是偷喝田庄酒窖的藏酒长大,此刻没皮没脸地歪在俏丽的婢儿怀里,眼睛半眯遥指着对桌被缠着的小绢,吩咐道:“没看侄少爷上头了嘛,还不把人扶回厢里去。”
接着,将全部人轮流指派完了,回头半伏到卫子谦的背上。“子、子谦兄,本爷亲自,送你入房……”
“唉,家盛兄快快下来,你这美酒上肉喂养的身子,恁是重人。”跟庄子里养的肉猪无异了。
“走!向、向前走……”醉汉不理。
卫子谦举头望月,月无言。
于是乎,只好由唯一一个八分清醒的,半扶半拖着另一位看似烂醉了的,两人脚步踉跄着摔进轩内的主厢去。
还好雕花床够大,两人和衣躺下去,各自翻身又或是趴大字,也不觉得碍事。
不过没一会儿,便有人在门房外低声唤道:“少爷,睡了吗?”
戚家盛懒懒地应道:“进来吧。”
来人正是贴身的小厮有福,他弯腰轻轻凑到床前。“少爷,成了。”
戚家盛卧姿未动,只是眼睛睁了开来。他双眸间哪里还有什么朦胧茫障,不意间瞥及卫子谦眉头一挑,只狡黠地朝他笑。然后侧过头问有福道:“给我细细说。”
“好的,少爷。那小绢将人送到客厢里去,烛火灭了,人一直没出来。小的躲在暗处等着,听声音响得差不多,才回来的。”
“真听见声音了?”
“真听见了。”
戚家盛满意地翻坐起身,摸出几个银钱,塞到有福的手里头。“这事跟得不错。明天一早,你找别的仆婢去朝阳轩传话,说是让侄少爷的人过来替他梳洗。”
“哎,小的知道了。”
待得小厮退了出去,卫子谦撑起身子,半靠着床,似笑非笑地睇着他。“难怪总觉着你今晚不寻常。那小绢不是你的近身吗?”
“是贴身服侍的通房丫头,二姨奶奶赏的。”戚家盛倒了杯茶水,递给他,然后自己就着壶口直接饮了。
“而你不留为已用,却回赠给二姨奶奶的侄子……”卫子谦玩味半晌,大笑着躺倒回去。
戚家盛自得地道:“那茂弟与我只差了五个月,怎么不见她老人家给亲侄儿房里送人?何况这小绢的确是只狐媚子,也正好对上了茂弟的眼,我这个做兄弟的,当然就义不容辞地割爱了。”说完,起脚踹了踹横在床上装尸体的人,“哎哎,你还是雏儿哎,要不要,本少爷也赠你一个。”
卫子谦闻风未动。“谢了。贵家少爷们的乐趣,小生敬谢不敏。”回头让爹娘知道了,还不狠狠地给他扒掉几层皮。
“圣人云,食、色,性也。”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戚家盛整个身子,重重压上卫子谦的身上,嘿嘿地笑着,问:“威武也不能屈?”
卫子谦胸口的呼吸,被硬生生地,全部压挤了出来。他苦笑着摇头:“不能屈。”
“啧,你不会是真惦记那毛丫头,等着娶她当媳妇儿吧?”
戚家盛想起那安静得过火的女童,偏生有着一双冷嘲的眼眸,无论人站在角落多不起眼,依然让他感觉到她对周遭的好奇,却又事不关已的淡然。她身上有种强烈的矛盾感,让人根本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第9章 九 腹黑的戚家盛(中)
卫子谦闻言不免好笑,一脚将身上趴着的人往旁边踹去。“胡说些什么呢!她是我妹子!”
戚家盛嗤之以鼻。“你娘一连生的都是带把儿的,可没见有女的啊。”
“你没留意她小时候的模样,白白嫩嫩的,就跟我最爱吃的肉包子一个样儿。可是这又不是城里,除了像你家富裕点儿的,哪还会有人闲着没事去蒸肉包呀。所以那时候嘴一馋,我就去瞧瞧阿玖,呵,结果还真挺解馋的。”
想起那段懵懵懂懂的日子,卫子谦的星眸微眯了起来。
戚家盛一听,却是笑喷了。“哈哈哈,你、你把人家的闺女当肉包子!哈哈哈——”
卫子谦现在想来也是觉得好笑。“不过后来年纪长了,她人脸面长出来,却居然是副小老头的高深样儿,我每每瞅见了都忍不住逗她。放眼这么些村子庄里,属她最好玩儿了,即使把人惹恼了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眯眼看着你,眼睛、鼻子、嘴巴像是会说话似的,静静地在抗议警告着,表情比老村长或是总管都还要严肃。所以这么些年,除了我以外,村子里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孩子们,也没见谁敢去招惹她的……”
“哎,这个我知道。”戚家盛用手指了指他鼻子,笑斥道,“你哪,就是犯贱!跟我一个样儿!”净喜欢挑硬骨头啃。
当年初进村学堂的时侯,所有人不是对他阿谀奉迎,便是远远躲开不敢招惹,唯有卫子谦是另类的。先是抓着他一同去踢藤球,末了还戳着大少爷的鼻梁说球技烂臭;一会儿吃掉了他家小厮替带的丰盛午餐,却哄他去偷摘地里的作物,吃那号称“长寿果”实质无比廉价的地瓜;别人是求着要做他的球伴,而卫子谦呢,为了屁孩儿与他互揍了一顿,宁愿转过身去当“奶娘”,也不肯低头先跟自己和好……
戚家盛幽幽地长叹一口气。“所以说,人就是他娘的贱!我怎么偏偏要跟你做兄弟呢!”
卫子谦听着,脸半埋在软枕里,低低地笑开了。
夜很深,厢房内的烛火被一阵风拂灭。两人谁也不想动。
“子谦……”
“嗯?”
“我要搬去大城里住了。”
“……嗯。”
“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子夜如墨,蝉虫嚣呜。
卫子谦张开了瞳眸,忽闪的目光静看着帐顶,良久不语。
戚家大少爷被送往大城主宅备考童生的消息,很快地传遍了百里地。话说那搬运的大小物什具细繁多,就仿如搬迁移居一样,担夫队伍浩浩荡荡地由村头延到了村尾,吸引了不少好奇八卦的乡里驻足相送。
同在看热闹的三姑对八公说,这回主宅的姨奶奶们可得操大心了,这主家大儿子总算找到机会回到主宅,要想再将人哄回乡下地方来不与他们争家产,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今天是阿母的闲休日,卢玖儿一直跟在她身边干家务活,寸步不离。
卫婶来串了两趟门,嘴里骂骂咧咧,说那长腿的崽子逃了学堂的课,也不知道跑去了哪儿,要是给逮了回家,肯定得用藤条好好伺候着。
卢玖儿下意识地透过木窗棂,眺望田野那边的村屋去。只是戚家小厮的到来,推翻了她之前以为的猜测。
阿谦,并不是为戚大少爷送行去了。
小厮是平时相熟的那一个。有福气喘吁吁地扶着院门,直接开门见山询问:“知道、卫家小爷,人在哪儿吗?”
卢玖儿摇摇头。
“那……其余卫家的呢?”
卢玖儿再度摇头。想必卫婶是遍地找儿子去了吧。
有福为难地搔搔颈背,对她说:“要不,你代去一趟吧。”
他说:“爷好像有东西要给卫家少爷,一直等着。”
他说:“都延迟一个时辰了,却还不肯起程……”
待到卢玖儿赶到村头的时候,那如蛇尾般长长的行李挑夫,已经先行上路了。村口石砌牌坊旁的榕树下,有一辆华美宽敞的大马车,戚家盛就独自站在旁边,背着拂袖扬发的风,低着头伫立着。
有福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戚家盛抬头,眼里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踌蹰了下,还是开了口问:“卫子谦……上哪儿去了?”
玖儿知道他的失望,安慰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肯定有再见面的时候。他也是不想惹起什么离乡愁情吧,权当你跟往年一样,只不过去趟路远的秋游罢了。”
戚家盛听了一怔,意外地看着她。顷刻,唇边的弧度慢慢地牵了起来。
“是呀,不过是趟秋游而已……”他喃喃道,转身从马车取出一个礼盒,交到她手上,“这是给子谦兄的。”
卢玖儿抱到怀里,感觉挺重实。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藏了元宝。
“没想到,是你来送的我。”戚家盛自嘲地一笑,然后随手拍拍她的头,“也送你份离别礼吧,想要什么?”
卢玖儿偏头想了想,反问道:“你有什么?”
戚家盛也不小气,直接让她上马车挑选。
书籍、文墨、琴棋、香包、薰炉、字画……
卢玖儿有很多都喜欢,但不能全要,开始觉得折磨又烦恼,皱着眉头去瞪那个恢复悠哉派头的家伙。
戚家盛猜到她纠结的心思,得意地晒了晒可恶的白牙齿。然后才翻出一个小檀木盒,塞到她手里,慢条斯理道:“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总还是个女人,就取这玩意儿吧。”
卢玖儿被“女人”两个字雷到了,伸手摸了摸婴儿肥的小脸蛋,低头看了眼平板短小的身材,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去瞪他——
居然,用那么成熟的字眼,来称呼一个“童真”、“稚嫩”的孩童……
不过俗话说得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丝毫不跟他计较,而且更加大方地,将身上揣着的汗巾抽了出来,有礼可加地递送给他当回礼。
卢玖儿细心地同他解释道,原本的汗巾被阿谦弄丢了,所以这布是他从最好的那件衣料上剪下来赔她的。上面的针锈是跟阿母学的,还是处女绣,意义非凡,极具纪念收藏的价值。
戚家盛好奇地抖开一看,眉头和嘴角不由得一抽又一抽。

第10章 十 腹黑的戚家盛(下)
卢玖儿自认为戚家盛实际上是感动的,所以并不计较他那脸上肌肉的极度不协调。
“这是什么?”他指着汗巾上的图案问。
“那是我家的阿旺。”她答道。
“那这几样又是什么?”他不耻下问。
“依次过去,是小黑、大白和小白。”她倾囊授之。
“哦,懂了。”他颔首,道,“那旁边的几坨金灿灿的,想必是狗屎了。”
卢玖儿眉头大蹙。
俗!这人,恁俗!
“那是田野上开的小黄花。”她诲人不倦。
“……行。我知道了。”他不忍再睹,恐有碍视力审美,遂将汗巾收了起来。
孺子可教也。她点点头,开口暗示道:“若是思乡的时候,就取出来看看吧,当个念想。”
毕竟这布帛,是从他在意的“子谦兄”衣服上裁下的,睹物可思人哪!
不知道他有否听出她话中之意,却是脸色略古怪地瞅来几眼。
“大少爷,时候真的不早了。”
又一个下人来催行。戚家盛点点头,将人挥退了下去。
卢玖儿抱着大礼盒,怀揣着小檀盒,心里满满实实,笑眯眯地站在牌坊前目送戚家大少爷。
临上车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了村里头,眼里满是复杂的神色。只是就在竹帘落下的那一瞬间,无论车里车外,都被薄透却又厚重的隔膜阻挡开了。
啪达的铁蹄,扬起了一阵飞尘。马车的背影渐行越远了。
她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了一句话:
其实,他,是个寂寞的人罢。
当卫子谦出现的时候,夕阳开始西沉了。他不知道是从哪座原始山林里钻出来的野人,脸上手上脚上都深浅地划了几道血痕,身上的服裳也脏兮兮的,下摆处还破了几处。
他笑嘻嘻地将扛在肩上的竹竿提到玖儿面前。她这才发现竿尾处倒吊着一只色泽黑乌的可怜鸟儿,不仅是爪子,连尖嘴和翅膀都被捆牢了,动弹不得。
“这是鹩哥,没见过吧?”卫子谦得意地将它解了下来,倒提着绳子交给卢玖儿。
她还未来得及回应,卫婶子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只见她一张黑脸,见着儿子一副狼狈相,神色又恼又心疼得很,准备好的粗藤枝条没忍心抽下去,只好将人连拉带扯地,拖进屋里洗净抹药去了。
屋里从不养鸟,所以没有大小合适的笼子。于是乎,卢玖儿便将鹩哥解开,放进空置的鸡笼里。
这小家伙墨炭似的,乍眼看着跟乌鸦同类,但细察之,全身黑亮的毛羽,带着紫色金属光泽,双耳后各有一块黄色鲜艳的小肉垂,翅膀上有块白斑,嘴跟脚爪呈现出淡橙色。
大白对不速之客很是热情,拼了命似的对着笼子直吠。小黑也是好奇的,趴在一旁歪着脑袋盯着看。两只家伙将鸟儿吓得够呛,颤魏魏地缩到角落里,自我感伤去了。
黄氏正忙着淘米炊火,路过院子的时候也不禁瞅多了几眼,然后笑着道:“的确是只鹩哥,能学人话呢。”
能学人说话!?
卢玖儿耳朵听见,开始宝贝起它来了,连忙将鸡笼提进屋里,远离狗儿们的喧闹骚扰。
她一点也不担心卫子谦,真的。
只不过瞅着鸟儿,又瞄下某人塞来的礼盒,她想,怎么着也得去趟卫家看看的。
节骨眼上不敢惹着卫婶,于是待得卫家的动静停下来,卢玖儿沿着墙根绕到屋后,寻着那个木棂简单安装而成的气窗,在下面垫了几块土砖,双脚踩踏上去,勉强够着窗棂的高度。
里面是卫子谦的卧房,没见着他阿母,只有一个人在啮牙咧齿地给脚上药。那背着窗台的身板上,东抹黑一块,西抹黑一块,明显是上过药了的。这人负的伤,还真不少。
“阿谦!”她轻唤道。
他一转头,见是卢玖儿,嘴边立马弯了唇,站起身便要靠到窗边来。
她摇头止住他。“先把衣服穿上。”
卫子谦闻言低头,果然还裸着上身呢,可是才刚抹了药,生怕会粘到衣服上。但见她态度坚持,只好不情不愿地将上衣套上,嘟囔着:“男子汉家,光个胱子有什么……”
卢玖儿温和地对他说:“要是身材长得好就罢了,若然长得不好,露出来还不是有碍观瞩。”
他的黑脸一涨而红,也不知道是羞红的,还是恼红的。
“你来是干什么的!”他压着声音哼道,偏过头不愿看她。
他既然开门见山,玖儿也就老实地说了:“你送来的那只鸟儿很丑……”
卫子谦一听,头颅刷地转了过来,瞠大了眼睛瞪她。
“……但是我很喜欢。”卢玖儿继续说,将他胸膛内腾升的一把火泼地浇熄了大半。
他的神色开始得意起来了。“那鸟可不容易抓,又喜栖于高树,可花费了不少功夫。”眼角余光,见到她巡视他身上的伤处,频频点头意示明解,不由得假咳一声,将话题带开去,“我请教过三公了,他说鹩哥很杂食,所以喂食上也不用太费心……”
卢玖儿将戚家盛所托交的物件,从窗棂空隙处递给了卫子谦。他接过后当着面打开,是一套华实的文房四宝。
他看了两眼,便将它合上了,问:“还有说什么吗?”
她认真想了想,道:“他说,在城里等你。”
卫子谦轻轻笑了,少年的容光上,抹上了自信自得的神彩。
“他不会等太久的。”他说。
卢玖儿歪着头看他,静静地。这时候的卫子谦,仿似是成熟有担当的青年,溢发着一种耀眼万丈的神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她感叹不已。
只是,为什么阿谦不去送行,反而钻进山里去了?
卢玖儿眨巴了几下眼睛,转个脑筋也就想通透了。肯定是跟前几天的舒宅夜聚有关联!
于是脑海里,不由得浮想联翩——
她理解又同情地瞅着卫子谦,瞅得他直觉得莫名其妙,但为免尴尬不好明言安慰,便只朝他挥挥手,回家去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哪!

近日,黄氏心里很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了阮氏,也就是庄子总管家的女人。这阮氏一看到自己就眉眼不顺,说话做事都连嘲带讽的,连着一些共事的女人们也疏远了她。除了卫家的与她往常一般交往外,就只剩兰芷几个肯与她谈上几句话。
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很久,听说阮氏和他家男人接到了封家书,就请了假带着孩子回乡探亲去了。只是待得假期过去了多天,他们人还是没回来,副总管只猜着许是路上遇到什么耽搁些时日,没料到最后等到的,却是大城主宅派来的新主事,这才心头扑腾个不停,约估着可能出了大事儿了。
再说那拿着调书来到庄上的主事人新总管,正正就是卢永洪。与他同来的,还有作为见证庄务交接的主宅副总管,卫家的男人卫大海。他们两人这一趟回庄,是带着老爷的两个指令行事:一是将戚家七少爷戚博文护送到庄上小住,二是接管庄上的一切总务。
所以刚进到庄,没看见阮家的赶来相迎,卢卫两人立马意识到不妥了,把歇脚喝水的时间都省下,连忙询问庄上的副管,却是越问越不对劲。卫大海咬牙一拍大腿,吩咐副管刘如禄赶去乡县衙门处,先以人口失踪为由报了官。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庄上新旧主事一干人等,都为着核账对数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白天夜里的伙食和饮水,都是由各自家中操持好,再外带过去供食用的。
待得账本和数目好不容易核好,触目惊心的财务黑洞终于曝露了出来。
刘如禄捧着册上数额赤字,熬夜通红双眼更瞠出了几条血丝。“怎么会……这样……”
卢永洪疲倦地揉了揉额角,道:“阮家的上任近十年,录记在案的帐本大都在这儿,扣除未知的黑色部分,约莫估计也至少短了十万两。”
卫大海把手放案上狠拍,骂道:“他奶奶姓阮的狗娘贼!”骂完一瞪刘如禄,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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