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发生时,黎铮那一把方向盘,背弃了一个正常人类求生的本能,他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只为保住甄宝珠,之后他抱甄宝珠上救护车,对曾经断裂过的肋骨造成二次压迫,是他体内急速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撑到甄宝珠生下孩子。
魏铭不敢想,如果没有黎铮打方向盘的动作,甄宝珠会怎么样,他现在只有后悔,为什么当时已经有了提醒黎铮的意识,却不坚持让他去做检查。
他当时看过车祸的照片就觉得不对劲儿,如此严重的车祸,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只是皮外伤,是对甄宝珠的关心压倒了他作为一个医生的理性。
现在魏铭清醒理智,看着、等着。
等开颅手术做完,会有人通知他上手术台,那起码说明黎铮不会死在手术台上。
三个小时之后,他的对讲机里传出护士的问话,“魏医生,你准备好了吗?”
六个小时之后,黎铮从手术室转到ICU,依然是昏迷状态,不知道多久会醒过来,也不知道会不会醒过来。
专家会诊过几轮,所有高级精密的医疗设备都用在他身上,外部的力量已经在最短时间尽到极致,最终能否醒来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求生欲。
黎铮的灵魂再次仰浮于人间。
这一次,他驾轻就熟。
魂魄荡漾游动,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吹高、吹远,他觉得好轻松,只想被风带着漫无目的飘浮。
高防御心理总是让他的大脑规避回忆那些不堪往事,而现在“自我屏蔽”程序失效,那些记忆卷土重来。
微风带着他飘回费城华人街。
他的爸爸喜欢喝点儿酒,他的妈妈总是微驼着背,他们普通到走进人海会变成黑灰色。
黎铮是中了基因彩票的人,身上唯一像妈妈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秀丽的嘴唇。
一整天结束,他们会做餐馆的善后工作,妈妈俯腰洗碗,爸爸拎着拖把,他甚至能闻到熟悉的食物油和拖地桶的味道。
看到他进门,他们笑着,用中文问他:“阿铮,回来了,大学生活怎么样?”
他羞于告诉他们,课业很紧张,他在学校表现并不耀眼,同学大多是天才,天才在天才堆里也不起眼。
更难启齿告诉爸妈,全额奖学金他没有申请,因为不想提供家庭经济状况证明文件。
他也没时间出去打工,快要没钱吃饭了,一个人去了精子银行,却得到冷嘲,那里的人说亚洲基因的售价普遍偏低,他的高智商基因可以充进精子库里,但大概率没人会买。
一想到世界上会有个孩子,DNA的分子蓝图里刻着他的基因片段,却和他毫无关系,他就有些退缩,还没下定决定要不要这样做。
他沉默不答,戴上手套,接过母亲手上油污的盘碗,让他们先回去睡,他留下来锁门。
黎铮听着朱莉新买的碟片洗碗,旧音响里在放一首听不懂的日文歌。她总是这样,音乐碟片永远都买不对。
他从一大堆碟片里挑出一张旧的,专辑名称叫我的失败与伟大。
温柔真挚的声音响起,倾诉着没有结果的爱情。
爱情,大概是富家子弟的游戏。
他还从来没想过。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来说,他还在第一层和第二层之间挣扎金字塔的底层。
做完卫生扫除,他的目光扫过收银台的那只招财猫,爸妈有时会在招财猫底座压钱,五美元,十美元的小面值纸币,他拎起招财猫晃荡的手臂,确实有几张美元压在下面,还有一张红色纸币掺杂其中,上面有一张中国面孔。
他收起那几张美元,装进卫衣口袋,只留下一张。
望着招财猫,他在心里默默规划几十美元应该怎么花,可以花多久。
他当时的心情?
意外收获钱财的喜悦维持了几秒钟,悲哀却像巨流冲进亿万个细胞。
他有点儿想哭,拨了一下招财猫的手,让它摇晃的手臂像催眠钟表一样催眠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色黑透,大雨倾盆。
他没有伞,拉起卫衣帽子,站在门外锁门。
阴雨天,锁又生锈,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执拗地和生锈的锁较劲。
雨越下越大,冷风顺着卫衣领口灌进身体,让他牙齿发抖。
飞速驶过的跑车激起路边积水,重重拍在他的后背,肮脏的雨水渗进卫衣,紧贴皮肤,像爬了很多只蚂蚁,但他仍在和锁对抗。
终于,门上了锁。
他也没有任务完成的成就感,弯曲膝盖,在路边缓缓蹲下,在雨夜中埋低头,抱紧手臂,无声地发呆。
斜洒的雨时不时越过屋檐界限,像上帝对他吐了口水。
他想哭、想骂、想操上帝的父亲母亲。
暴雨掩住临近的脚步声,一把黑伞斜撑在他头顶。
“中国人?”
清亮的声音穿透暴戾的狂雨。
他微抬眼眸,目光所及是一双穿镶钻凉鞋的脚,那双鞋看起来很贵,钻石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纤细的脚,足尖水红,积水淹过她的脚背,像一条鱼跌宕在黑海里。
视线不由自主上抬,裙子太短,光裸白皙的腿仿佛看不到穷尽。
他不敢再向上看,这个时间,这样打扮,大概是站街女。
“FUCK OFF!”他发怒吼她。
声音如暴雨作响,视线却定格在伶仃的脚踝,那脚踝仿佛一手就能松垮握住。
女人笔直的小腿肌肉颤动,足弓绷紧,细白的脚踢起积水,溅在他脸上。
“FUCK YOdjxs.”挂了糖霜的声线对他说了句脏话。
小鱼游走,那把伞却坠落在他头顶,盖住他大部分视线,也挡住淋在他周身的雨,伞柄掉进他怀里,冰凉的钢骨蹭过他的手腕。
他仰起伞,她已经走开,在暴雨中向路边的红色跑车轻盈跑去,车上的同伴扬起酒瓶对她呐喊:“RITA!RITA!我们还要去下一场派djxs.”
喝醉酒的女孩浑身都被雨浇湿,她抬起手臂,身姿旋转,戏剧般的,像芭蕾中翩然起舞的白天鹅。
暴雨中的天幕仿佛她一个人的舞台,雨水从她漾起的短裙边掠过,恩赐般降落大地。
她是如此随性肆意,
仿佛她的人生永不落幕。
那画面对他的冲击力太大。
以至于第二天他又去精子银行,手里握着储精容器,眼前忽然出现一副雨中景象。
粉白的脚踝,纤细的双腿,看不清脸的女人,湿透的头发飞扬,裙摆像一朵绽开的花。
生命力勾动勃发的欲望。
他开始有了一些反应。
幻想握住花枝,让这朵花折倒,让他亲吻滴水的发梢。
RITA.RITA.
很美的名字。
腹部收紧,欲望满溢。
他的灵魂又一次飘浮。
飘啊飘,二十层的大厦也在他脚下。
落地窗外,工人正在用起吊器斜吊三米高的灯牌。
【远征集团】
是他要求的中文字符。
落地窗内的男人意气风发,站在顶楼办公室俯瞰傲视,身后是豪华的中式装潢。
他终于爬上金字塔顶端。
他站在落地窗前极目远眺,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妈,你们快到我的公司了吗?”
“快了,你的司机说还有两条街就到了。”
“嗯,我可以看到你们。”他俯视下去,两条街外的豪华商务车过了红绿灯。
“这车不少钱吧?”母亲问他。
“嗯,公司需要。”他笑了笑,“这边还在装修,不然我就自己开车去接你们了。”
车子穿过街口,离他越来越近。
母亲也在电话那头笑,“现在你越来越好,我们也开心,事业有成下一步就该结婚生子了,我和你爸等着抱孙子呢。”
说起这个,黎铮有些腼腆,“您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手机从他手中脱落,重重砸在地上。
百米之下,浓烟滚滚。
仿佛上帝手拿放大镜,对着太阳灼烤,与他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他狂奔下楼,灵魂仿佛追不上身体的速度,却在门口迎到了微笑的父母,他们站在公司楼下仰头看着起吊的公司标志。
他当时的心情?
先是迷茫慌乱,之后激动万分。
他引领他们,给他们介绍自己新开的公司,手臂挥扬之间都是成功者的姿态。
爸妈却一直微笑不语,他不敢中断,表现得像个博物馆讲解员,小到一个茶杯他都能讲出花儿来。
讲了太久,他觉得口干,提起茶壶却倒不出水。
他正要发怒,问问到底有没有人管这事儿,妈妈却忽然笑着说:“阿铮,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停下摇晃茶壶的动作,回头看着他们空濛的身躯,愣愣地问:“你们,不怪我吗?”
妈妈慈爱地笑笑,轻轻摇头,“阿铮,我们回家吧。”
他怔忪片刻,抬头颔首。
他会走向他们,张开手臂拥抱他们。
身后却被人紧紧抱住,他缓慢回头,那一张可爱的脸哭得像个花猫,刺痛他刀枪不入的灵魂。
甄宝珠声嘶力竭哭喊,“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我不会放你走,不能让你走!”
他回视父母,他们微笑不语。
一直在等他。
黎铮又一次陷入选择。
第47章 婚姻是长期博弈。
“我不会放你走,不能让你走!”甄宝珠从梦中猛然惊醒,紧紧抱住纯白被子。
自从黎铮进了ICU,这是她睡的第一个觉。
梦中惊醒后,她慌乱地寻找她的孩子,才忽然想起甄羲已经被甄玉珠和育儿嫂带走了。
她坐在床上急促地呼吸,掀起被子就下地。
轮流陪床的魏铭从沙发上起身,迅速按住她,眼底也是淡青色,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深夜,甄宝珠也只睡了四个小时。
“宝珠,你怎么醒了?”
甄宝珠脸上的泪还未干,她一言不发,甩开魏铭的手,胡乱蹬脚踩进毛茸茸的拖鞋,拖着疼痛的腰胯往病房外挪动。
“你要去哪儿?”魏铭伸手扶她。
甄宝珠神神叨叨地说:“黎铮要死了,我抱不住他,我得去找他。”
魏铭按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微微泛红,“黎铮没死,还在ICU,他还没死呢。”
甄宝珠猛地摇头,眼泪跟随动作飞溅而出,只顾往前挪动脚步。
“你不要动了,我去找轮椅推你,带你去ICU亲眼看。”
等到魏铭推来轮椅,甄宝珠已经扶着栏杆挪到了护士站。
她像还没从梦魇中醒来,不停抽气念叨:“我不能让他回家,我才是家。”
轮椅上楼下楼,推到ICU的窗口。
单薄的玻璃不知承载过多少人的祈祷,每一个单调重复的滴声都牵动人心,各种冷冰仪器将黎铮的肉.体紧紧包围,他的身体是一个个起伏的波型、一行行跳动的数字。
甄宝珠的手紧贴在玻璃上,看不到黎铮的脸,只能看到纯白的床单,只有监护仪说明他还有生命体征。
她逐渐平静下来,却不肯离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坚定无比,“黎铮,我们有家,家里有我。”
魏铭站在她身边轻轻叹了口气,一直用同情可怜的目光看着她。
“回去睡觉吧,宝珠,你刚生完孩子,也得好好休息才行。”
甄宝珠摇头,又低下眼眸,很认真地说:“魏铭,对不起。”
魏铭蹲下身,眉心扭结,声音温柔问道:“为什么和我道歉?”
“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喜欢我,但我却从来没有明确说过什么,我向你道歉。”甄宝珠与他对视,视线中多了一种成熟的、母性的柔光。
魏铭忽然觉得眼眶很酸,在他和甄宝珠认识的很多年里,他很少听到甄宝珠道歉,她把很多男人弄哭过,有的男人被她骂哭,有的男人被她抛弃而哭。
大多数人都爱她,她也享受着大多数人的爱,他卑微如尘的爱得不到她的青睐,所以魏铭的要求不高,只想能在身边陪着她,而她现在开口道歉,就连这低微的权利也要剥夺。
“如果我说没关系呢?你不表明态度也没关系,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明确态度。”
这是魏铭从来都没有表白过的原因,他不需要她的态度,因为他知道一定是拒绝,他愿意一直以没有边界感的好朋友身份呆在她身边。
甄宝珠望着玻璃窗,窗上有她和魏铭的倒影,但她的目光只能看到那片纯白床被。
“这段时间我经历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我爱上一个人,他带给我伤害,让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也一直在伤害别人,我受不了他给我的伤害,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被伤害过,也是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爱过。”
“你觉得,爱的背面是伤害?”魏铭的声音微颤。
“不。”
甄宝珠很肯定地说:“爱就是爱,正面反面都是爱,伤害是人性的产物。他复杂的性格伤害了我,我怨过、恨过,但如果让我失去他,我不愿意,他说婚姻是长期博弈,我愿意把所有筹码都压上,然后输给他。”
魏铭低头不语,沉默很久之后,他扬起脸说:“宝珠,你没有输。当我看到车祸现场的照片,我就在想,如果当时方向盘握在我手里,我会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吃喝玩乐,从来没有验证真心的机会,我一直想也想不出答案,但我知道,就算你们之间要论输赢,是你赢得了黎铮的全部筹码。”
魏铭始终认为,从小相识的感情就像一场马拉松,自己不一定跑得最快,但一定最有耐力,但却没发现终点站的甄宝珠也在奔赴,义无反顾向着心之所爱的方向。
那是完全不同的道路,他永远追不上她。
“对不起,魏铭。”甄宝珠回视魏铭失落的眼睛,郑重又郑重地道歉。
魏铭忽然笑了笑,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有礼貌,特别像个大人,他果然让你改变了好多。”
甄宝珠现在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人生这片宽阔的海洋,她须抓紧名为责任的船桨,为她的小家遮风避浪。
“是往好的方向改变吗?”甄宝珠问。
“是好的方向。”魏铭也很认真。
魏铭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起码我听到你这句道歉,忽然觉得这么多年也算有说法了,说实话还是很不甘心,你知道的,我一直是勤奋刻苦的类型,比不上很多人天生聪明,爱情不是靠努力这个道理,也是刚刚才想通,但也不算晚。”
魏铭笑笑,他承认自己的失败,也终于敢去面对这人生中少有的挫败感,黎铮是个躺在那里都赢过他的对手,甄宝珠也早已不再是任性贪多的公主。
“甄宝珠,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以后我没办法和你做好朋友了。”魏铭说。
甄宝珠垂下眼睫,轻轻点头。
“我们做个普通朋友吧。”魏铭按了按她的肩膀。
“好。”甄宝珠也难得笑了笑。
普通朋友现在也应该推她回病房睡觉了,总不能一直让她在这里守着。
魏铭二话不说调转轮椅,甄宝珠却扒住窗框死活不肯走。
刚才还是个大人,现在又一副小孩儿的德行。
魏铭挺直腰杆数落她,
她默默听着手不松。
ICU病房里忽然变得纷乱,医生护士几个人同时奔向黎铮的病床,把他团团围住。
甄宝珠顿时感觉头顶发麻,仿佛心脏停跳,紧抠窗框的双手也控制不住抖动。
魏铭来不及管她,把她扔在原地,在门口刷下门禁卡,奔跑进去。
ICU的大门打开,里面纷杂的人声短暂传入耳中,让她泪流满面。
“黎铮醒了。”
黎铮醒了。
双眼无力地睁开,好像睡了很久,梦了很久。
一片片白色衣衫遮挡他的视线,他无法控制自己挪动身体,只有眼珠在不停转动,医生用小手电筒对准他的瞳孔,强光刺得瞳孔收缩,眼睛生疼,想流泪。
人流在病床间攒动,他终于在肩膀与肩膀的缝隙里,看到一张憔悴的脸。
她站在医护的包围圈外,离他不远不近,穿浅粉色病号服,头发挽得随意松散,两行热泪在苍白脸颊滑滚。
黎铮冷硬的轮廓开始有了些热丝丝的活气,深邃的五官变得柔和,干燥的嘴唇牵起一点浅浅的笑容。
他听到她的声音,艰难地活过来了。
魏铭一把扯过站在外围的甄宝珠,“他醒来了。”
“嗯,我知道。”甄宝珠站在他的病床前不知所措,只顾着流泪。
黎铮轻抿柔情嘴唇,撤回满眼期待。
他都进ICU了,她怎么还在和魏铭说话?他这么难都活下来了,她怎么还在和魏铭说话?不是她站在宇宙中心呼唤爱不让他死吗,她怎么还在和魏铭说话?!
还不如死了。
黎铮闭了闭眼,
准备再次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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