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陈苒的菜，大家或多或少还是能尝出来的。
可是这蛋黄子排，真的很怪！
有人问王钊山，他是这里唯一的食评家了：“你说说，这是不是啊？”
“对啊，而且老王你为什么之前一口咬定这菜不是陈苒做的啊？”
老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挨个看过去，直到有人用他的市标阿离威胁，才终于开口。
“马上就最后一站了，陈苒还不跑？你们第一天抓陈苒啊？”
他嚼了两口排骨，带着点遗憾回味：“至于黄师傅为什么尝不出来，那还不简单。这菜炸制和调味汁都是陈苒做的，最后一道工序换人了呗。”
黄仁寿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当初在白天鹅KTV的时候，他还给陈苒打过掩护呢！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角色对调，他自己变成食客了。
“真是太难抓了……”
“想吃两口陈苒做的菜可真难啊，她什么时候开店，我天天住她店里！”
那可有点困难，经常帮忙维持排队秩序的青椒哥比任何人都懂排队：“你就算算这餐车里有多少人，到时候陈苒开店，人还能比这餐车里的少？”
想一想就知道了，这观光列车已经停止售票，还这么多人想方设法上来了。
要是陈苒真的固定在一个地方开店，得多少人啊！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许湛英轻轻敲了敲桌子，等到大家都看过去，她才清了清嗓子。
“我有个想法，不过得大家群策群力来帮我查缺补漏”
“陈厨师的行踪虽然难以捕捉，不过还是有一定规律的。”
“第一，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跑太远，只有两次意外。”
“第二，她似乎在收集各种各样不同的食客。”
“第三，陈厨师似乎不喜欢大店，更偏爱在做饭的过程中帮助一下食客……”
餐车里的食客们讨论了一下，许湛英总结得还真没错。
“意思是，咱们这次抓到她的时候，就得连下一站她去哪一起找好，守株待兔？”
许湛英一拍桌子：“守株待兔哪里够用，我们自己布置一家店，诱捕陈苒！”
她受够了还要按照别人的规则抢菜的憋屈了！
鬼屋那次，她甚至给许如意投了资，才多吃到一碗鸡粥。
武林抢菜大会，王清安先到了，她这个后到的许总愣是没抢到投资机会！
“想想吧！自己开一家店！自己定菜单！”
她想吃什么陈苒就得给做什么，她想吃多少，陈苒就得给做多少！
餐车先是沉默了一瞬间，然后爆发出了一阵声浪。
“对！开！”
“什么狮子头什么三套鸭什么鸡粥，每天都得给我上！”
“小鲫鱼我都多久没吃到了？必须给我返场！”
“双绝烧鸡每天一百只！”
“肘子！还有肘子！”
后厨的唐肃听着餐车一阵又一阵的声浪，忍不住有点瑟缩。
陈苒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大批只剩最后一道工序的菜品，由他负责最后一道工序。
不是让人发现了吧？
不过，想想陈厨师给他留了联系方式，甚至还承诺以后可以解答他在厨艺这条道路上的疑惑，唐厨师坚强地挺直了背。
他一定替陈厨师守好这最后一班岗！
距离陈苒偷偷跑下车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到下个打工地点了吧？
唐肃偷偷掏出手机，给陈苒发了条消息。
“陈厨师，您一路顺风！”
收到了这条消息，陈苒给唐肃回了个表情，然后退出看另一个聊天界面。
她拿出那张一直在口袋里揣着的木质名片，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的她，终于有本钱，来跟常念学那道手撕包菜了。
“常老师，我到地方了。”
“好，你在山下等着，我下山去接你。”
在等待常念的时候，陈苒四处看了看。
这座小山不高，上山的路颇有些九曲十八弯，一条小溪汩汩向下，十分幽静的感觉。
一路从北国的列车过来，猝然走进这样的春天里，吹着有点柔和的风，感受着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陈苒有点放松下来了。
一开始，想到这一趟要来跟常念学厨，她还有点紧张。
就算已经把全部的技能都磨炼到2S的级别，再去看常念女士的做菜视频，陈苒仍然觉得心里没底。
她走过去小溪边，伸手掬起一碰有点凉意的溪水，感受着水流从自己的指缝流过。
“苒苒来啦？”
听见常念女士的声音，陈苒一把甩开手上的水，站直身体：“我来了！”
“别紧张，别紧张，走吧，跟我一起上去。”
常念依旧还是一副摩登的样子，她伸手挽起陈苒的手臂，扶着她往山上走去。
“走吧，这次不光是我教你，还有一位鲁菜的泰山北斗，吴超美女士。”
想起对方家里那个不孝子，常念看着陈苒的目光更温柔了一些。
“这座庵堂，就是我当初学厨时候的那座。我当年在这学了一身厨艺，也希望能留给你一些。”
“至少，让你学会炒好那一盘手撕包菜。”
陈苒跟在常念身后, 沿着蜿蜒小路拾级而上，兜兜转转来到了被抱在山腹中的这座庵堂。
仿佛桃花源记中的记述一般，从小路绕过来的时候, 还觉得这路途极窄，但绕过来之后, 发现这里算得上是豁然开朗。
“这边有不少自己种的地，大家也都跟着种地。所以，这趟你也得跟着干点活。”
这座小庵堂算是有些封闭, 香火不盛, 平时维生主要靠庵内尼姑们的自给自足。不光庵堂后院有着广阔的菜地, 就连前门前也种着两大片蔬菜。
陈苒脚下, 整齐地栽着一排小香葱。
“我会好好干活的！”
常念点点头，引着陈苒往庵堂的后院走。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 又在这里学了一身厨艺，虽然没有皈依，但在这里也算是半个自家人。
她边走边给陈苒介绍：“你称呼法师就行。”
陈苒点点头，跟着常念先放了行李, 然后往后厨走。
“走吧，吴姐在厨间等你呢。你叫吴奶奶就行了, 不用称呼老师。”
陈苒默默在心里把对常念的称呼也调整成了常奶奶，迅速接过她手里的两颗菜，跟着常念往后厨走。
常念脚步轻盈地先进了后厨, 给吴超美介绍：“这就是陈苒了，我特别欣赏她, 这小姑娘你就教去吧，不会后悔的！”
“吴奶奶！我叫陈苒，学厨师快20年了。”
吴超美的身形有点伛偻, 老花镜后面的脸上沟壑纵横，她感叹了一句。
“陈苒……是陈家的？”
陈苒点点头，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已经从家里出来了，现在我就是我。”
吴超美的目光似乎越过了陈苒，往她身后不远处的天空看过去：“陈云从也是个聪明人，可惜啊……就是太聪明了。”
她不再絮叨这些事情，伸手指了指一边灶上锅：“来吧，先练火候。”
陈苒把刚刚捧过来的菜放在一边，立刻跟上去。
常念在一边带着笑看着陈苒干脆利落地走过去，先把自己的抓锅布在手上缠好，然后把锅子洗干净，看向吴超美，等着她指示下一步的动作。
教这样的徒弟，舒服！
吴超美的脸上却一点波动也没有，她从旁边拎过来一麻袋辣椒，放在地上。
“热锅热油，大火爆炒，就炒这辣椒，一次炒几个。什么时候炒到连续一碗辣椒都是同一个颜色，你火候就算练出师了。”
但凡是稍稍炒过几次菜的人都知道，做大火爆炒的菜肴的时候，热油下锅的辣椒是最容易糊的。
哪怕下手稍微慢了一点，这辣椒就已经变了好几次颜色了。
更何况是只炒辣椒！
想让辣椒不糊都已经很难了，更别提，还要连续一碗辣椒都是同一个颜色。
吴超美说完这句要求，瞥了瞥陈苒的脸色，看她只是认真听，又指了指厨房后面。
“一麻袋辣椒不够，后面还有。两麻袋辣椒要是不够，就再加上花椒。”
陈苒深吸了一口气。
这要求，哪怕是她如今全技能双S级，也觉得简直是不可能为之的！
“怎么样，苒苒，行不行？”
一开始，吴超美提出这训练方法的时候，常念也觉得有点过于严格了。
叫她现在去做，都未必能做到这要求！
但她既然请了吴超美来帮忙教导陈苒，也就默认了接受对方的严厉。
毕竟，这位可是鲁菜的泰斗！
如果说淮扬菜是文人菜，那鲁菜，就是地地道道的官府菜。
鲁菜的厨师培养，从一开始，就是高标准严要求，基本功更是重中之重。
可以说，如今的八大菜系厨师中，几乎有一半是出身鲁菜的。
而平时人们日常生活中，更是处处少不了鲁菜的身影。
九转大肠是鲁菜，葱烧海参是鲁菜，黄焖鸡是鲁菜，紫菜蛋花汤是鲁菜。
甚至，西红柿炒鸡蛋，也是鲁菜。
不过，成也官府菜，败也官府菜。
给官府做菜，讲的是一个中正平和：刀工强、调味匀、搭配绝不出错。
但是这样的菜肴一旦杀入民间，就明显不如重视调味的川菜，也不如擅长噱头的淮扬菜。
葱烧海参或者油爆双脆这样的功底菜，在不了解的人听起来，平平无奇。川菜的开水白菜、鸡豆花，淮扬菜的三套鸭、文思豆腐，哪个听起来不是秒杀油爆双脆？
最终，重视功底的鲁菜，在这个重视噱头的市场经济的时代，只沦为给各大菜系输送人才的“过时”菜系。
常念心中念头微转，看着陈苒的脸色，又问了她一句：“能炒出来吗？”
陈苒重新又把头发别了一遍，取出面罩戴上。
听见常念的问话，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知道。”
这样难的要求，她从来没试过，更是没听说过。
不过，总要试试的！
她蹲下身去，开始熟练地给土灶点火。要不是当初跟着舒建民的大席班走了那么久，她还不会这土灶怎么用呢。
等到火苗蹿起来，陈苒站起来，从麻袋里掏出一把辣椒：“炒就是了。炒完这两袋子，我再去买。”
火舌已经舔上了锅底，烧热的铁锅，已经开始有一点嗡嗡的响声。
陈苒的目光变得极其专注，仿佛天上地下，除了这口锅，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油热，下辣椒！
双S级的火候，双S级的翻勺，甚至她还有油底沉浆的技术，辣椒进到锅中几乎只是打了个滚就被盛了出来。
但就算是这样，几只辣椒还是微微带着点焦色。
这口锅本来就偏薄，土灶硬柴的火力更是偏大，把辣椒炒到正好的火候已经很难了。
更难的是，还要连续几十次把辣椒都炒到一模一样的颜色！
陈苒把辣椒沿锅边铲起，沥干净油，又毫不犹豫地抓起下一把辣椒。
辣椒被投入锅中的瞬间，一股呛辣的烟雾从锅中爆起，陈苒熟练地摇晃了一下锅子，微微翻炒一下，就捞出了辣椒。
没黑，颜色正好！
她继续炒第三锅辣椒，可是，就算是同样火候正好的辣椒，成色也有些微的不同。
第四锅、第五锅、第六锅。
常念在陈苒身后，也是微微擦了把汗。
她小声问吴超美：“吴姐，你能做到吗？”
吴超美摇了摇头。
“每只辣椒先天的颜色就不一样，土灶的火候更不能控制，想让一碗辣椒的颜色都一样，近乎不可能。”
她久不进厨房，闻到这股子呛辣味，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乡下庵堂的后厨，自然是不可能安装抽油烟机的。
常念赶紧过去把窗子敞开，然后扶住吴超美往外走：“那你还让陈苒……”
吴超美扭脸看了一眼常念：“你学艺的环境，还是太轻松了啊。”
她这个鲁菜第一的名声，可不像常念一样，是师父悉心教导出来的！
吴超美所有的师兄弟中，只有她一个女孩。那她就更得要强，更得让别人高看她一眼！
师兄练三个小时刀工，她就练五个小时、六个小时！师兄每个周末练吊汤，她就每天都练！
在国营饭店跟着师父练，回家自己买材料也要练。
平时练，假期要练，生了病要练，手臂肿了也要练。
吴超美，这个名字现在听起来很滑稽，总会被小辈误认为是超级美丽的意思。但其实，这个名字的原意是“赶英超美”。
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真假对错且先不论，这点精神，叫她一路吊着一路赶着终于超过了所有的师兄弟。
鲁菜第一人，是她吴超美！
而她第一眼看见陈苒，就知道，这跟她一样，是个实惠孩子。
叫她练火候，她不问题目，就老老实实地过去擦锅子准备柴火点火。
这样的老实孩子，单纯只给她题目和时间，并不能让她的努力最大化。
得给她一个够不着的目标，逼着她突破自己，逼着她突破那层看不见的玻璃天花板。
跳上去也好、飞上去也好，让她们这些老前辈给她垫脚爬上去也行！
常念没吭声，她扶着吴超美来到厨房后院，两个人每人一把圈椅，晒着太阳、透过窗子看着房间里面一丝不苟的陈苒。
跟唐阳学过桩法，陈苒的站姿看起来更漂亮了！
不光是笔直，她简直像一把随时要出鞘择人而噬的宝剑。
常念突地扭脸问吴超美：“你看看她，平时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小姑娘……怪不起眼的。”
陈苒长得算是漂亮，但漂亮里面没有一丝攻击性，脸还带点圆。人又安静。
可是她的手一旦握住了锅，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确实……”
吴超美叹了口气：“只恨芝兰玉树，不能生于阶下。”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不大，暖风和煦中，甚至不如鸟儿的啼鸣声大。
不过，哪怕再大一点，陈苒也听不到。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状态了。
不是她过去练厨艺不认真，而是在这样高的目标和压力下，她能发挥百分之二百的认真！
噼啪作响的柴火灶、精薄的大铁锅、沸点极高的菜籽油。
这三点综合下来，一把辣椒进锅，几乎是须臾之间就立刻会化为焦炭！
连陈苒双S级别的火候功夫，都要在极专注的情况下，才能保证这辣椒不糊。
至于颜色一致……
她额头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滴，汗滴顺着眉毛流下去，顺着鼻尖流下去，滴在透明面罩上，再顺着面罩一路流下去。
炒好的辣椒旁边的盆子也放不下了，只能又倒在一边的铁桶里。铁桶也装满了，又装了一只新的塑料桶。
陈苒眼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一颗颗急速变色的辣椒。
辣椒被投入锅中，原本不起眼的暗红色，先被热油烹得极为明亮，然后立刻开始变暗沉，然后变成焦褐色，甚至变黑。
她叫不上每一种红色的名字，但在她无限集中精神的时候，那颜色变换的过程在她的眼中仿佛也变慢了。
从五种颜色变成十种，从十种变成百种甚至千万种。
辣椒入锅变黑只需要两秒，而在陈苒的意识里，这个过程被放慢成了无数步……
她突然掀起面罩，擦了一把汗。
毛巾接触到滚烫脸庞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陈苒是看不到锅子的。
但是，哪怕眼睛看不到，在她的脑海里，她也能“看”到辣椒在锅中变色的每一个瞬间！
丢开毛巾，重新戴上面罩，把变糊变黑的辣椒捞出丢掉，重新又丢进去一把辣椒！
庵堂里的小尼姑嘴里念叨着什么，提了两桶炒好的辣椒去剁碎做辣椒酱，又把两只空桶放在了陈苒脚下。
从小尼姑的角度，只能看见陈苒一刻不停地把辣椒投入锅中，翻炒两下立刻又盛出来。
她摇了摇头，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打开灯。
常念也坐不住了，这个时间了，再坐在外面可是喂蚊子。
吴超美已经回房间去了，她一个人进去看陈苒，轻声问她：“怎么样？休息休息？我来烧点斋菜给法师们吃。”
“好。”
被吴超美出声唤醒的一瞬间，陈苒这才发现，腰背都酸痛得要命，两边肩膀也似乎锈住了一样。
她微微活动了一下，才从灶台前面走开：“常奶奶，我帮您打下手。”
“你休息休息吧，我还没老呢！做几个清粥小菜罢了。”
常念看着陈苒的样子，出声勉励她：“别挫败，慢慢练就是了。去吧，我做菜快得很，你去看看吴奶奶。”
陈苒点点头，从后厨走出去，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哪怕是这样四季如春的山里，夜晚的时候，也是微微有点凉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