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桌旁坐定后,薛姨妈的眼圈儿忍不住红了。
薛蟠还没走远,她却已经开始担心上了。
她拉着宝钗的手哭了一通,眼泪如同珍珠一般滚了下来。
宝钗细细地给母亲擦泪,安慰她哥哥过段时间就回来了。薛姨妈见到女儿这样懂事, 心里更是伤怀,若是蟠儿有宝钗一般的懂事, 又哪里会惹祸、哪里用得着出去躲羞?
蟠儿还当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去呢!可她又怎么可能看不清自己儿子的心思?
如今蟠儿一走,家里就剩下她和宝钗母女两人相依为命了, 薛姨妈心里既酸楚,又有些惶恐。
她们母女二人在家, 没个男人顶门立户,若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啊?
而且他们一家三口上京时带来的家人不多,拢共只有四五房仆役。
如今蟠儿出去走商,又带走了家里的老苍头与一批长随小厮。
眼下家里的强健仆役都走了,只剩下了两三个青年男仆,除此之外,全都是丫鬟嬷嬷,这又怎能不让人担心呢?
若是她们这个时候还住在荣国府就好了,那她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如果”,也没有什么“若是”,现实就是她们母女二人现在住在薛家的宅子里面。
薛姨妈想了想,连忙吩咐下人把门户关紧,让那几个青年男仆和强健的婆子守在大门、二门和后街月亮门附近。
然后又叫宝钗搬到正院来和她一起住,只有这样,薛姨妈才能安心。
宝钗想了想道:“妈想的对,等一会儿我就和莺儿一起带着铺盖来妈这边儿。”[1]
薛姨妈心想,宝钗身边得用的丫鬟只莺儿一个,家里的家生子又都不中用,她合该好生打听一二,也好买几个忠厚能干的丫鬟给宝钗使唤……
得知薛蟠离开京都外出走商后,柳湘莲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论是薛家不愿意追究,还是贾家、王家不愿意帮忙,他都不用离京外出漂泊了,这确实是一件好事。
而且本家堂弟柳熠说得没错,他年纪渐大,也该娶妻生子,定下来好好过日子了。
却不该这样继续浪荡下去,让早已作古的父母都难以安心。
薛蟠离京后,他与柳湘莲的这桩事算是彻底翻篇儿了。
贾璋与柳熠都不是贫嘴婆舌之人,不会去宣扬,也没有时间去宣扬薛蟠的丑事。
柳湘莲恶心薛蟠把他视作小倌,将此事视为耻辱,更也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惹得旁人说笑。
因此这件事情并不为人所知。
对宝钗来说,这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她承受不起薛蟠的拖累,更不想因为薛蟠受旁人的白眼……
又过了两日,保龄侯外任,贾母舍不得湘云,便把湘云接到荣府暂住。
对湘云来说,来荣国府做客是她难得松散的时候。
史家家底本就没有荣府厚,后代子嗣又多。在分家过后,本家剩下的财产也要比荣府少上许多。
等到忠靖侯与保龄侯这一代,他们两个谋官花了不少钱。
后面兄弟两个又壮士断腕,还了欠国库的债务,家里的钱财更是捉襟见肘起来。
雪上加霜的是,两府还有四个男孩子要娶妻要读书要习武要谋官,五个女孩子需要好首饰好衣裳出门交际、需要一笔说得过去的嫁妆。
还有亡兄留下的孤女湘云,他们也要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没错,忠靖侯和保龄侯——尤其是继承了史家爵位的保龄侯,是绝不能让人指责他们这些叔叔在继承了长兄的人脉资源爵位后刻薄侄女的。
只要他们想保护自己的官声,就得给湘云这个侄女置办一份风光体面的嫁妆,省得别人对他们两个指指点点。
花钱的地方这么多,不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怎么行?
因此这些年来,史家主子的衣服都是由女眷与丫鬟婆子们一起做的,府内使唤的人也被发卖了许多……
与保龄侯府相比,荣国府的生活就要好上许多。
虽说荣国府也还了国库欠债,但是因为贾赦抄了赖家、周家、吴家等贪污奴婢的家,赚了不少金银,王子腾又给了荣国府不少赔偿,因此荣府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贾母心疼湘云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因此湘云过来做客时,一应待遇都是最好的。
这里的日子自然比保龄侯府好过了。
更何况荣国府的姐妹们喜欢湘云爽朗,待她很是亲近;长辈们看在贾母的面子上,待湘云也很和善,湘云当然会觉得荣国府的生活更轻松。
湘云很清楚,婶娘不喜欢她,堂妹们也不愿意和她玩笑,在保龄侯府,她就像一个不该存在的外人。
若非如此,湘云也不会不喜欢自己家,反倒更喜欢姑祖母家里。
她在保龄侯府里,几乎没得到过多少关爱。
世事凉如秋水,人心总是思变。
在最开始的时候,保龄侯夫妇还觉得他们合该疼爱兄长的遗孤。
他们继承了兄长的爵位,就应该承担起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保龄侯夫妇渐渐忘了他们想要照顾好湘云的初心。
尤其是保龄侯夫人,在她心里,大伯大嫂无福早早去了,他们继承爵位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二哥在战场上挣到了爵位,因此他不要爵位,只要史家的资源与财产;他们家里没有爵位,所以要了爵位,这是皇帝老爷都准允了的事情。
所以,凭什么自家女儿要削减嫁妆,自家儿子要吃尽苦头,他们夫妇却要从牙缝儿里省钱,只为了让湘云风光出嫁?
可是为了丈夫的官声,保龄侯夫人只得咬牙接受这一切。
她不会克扣湘云的嫁妆,更不会克扣湘云的分例,她甚至还会好好地教导湘云算账管家与礼仪规矩。
九十九步都走了,难道还要差这最后一步,被人说嘴一辈子吗?
但指望她对湘云态度亲热,那就是在做梦了。
因为母亲的态度,湘云的堂妹们也都与湘云不亲近,这也是湘云与宝钗、黛玉她们更玩得来的原因……
黛玉待湘云很亲密,没有宝玉隔在中间,黛玉和湘云的关系反倒更好了。
虽然湘云更喜欢的人是已经家去了的宝钗,黛玉更喜欢的人是二嫂子湘霓与二姐姐迎春,但这并不代表着黛玉和湘云关系就不好了。
几年前,黛玉还在菁莪馆里居住时,湘云每每来荣国府做客,都是与黛玉一起住的。
如今黛玉已经嫁给贾璋,搬到了鹤鸣苑住,湘云自然是不能和黛玉一起住了。
黛玉心知探春正在绣嫁妆不能被人打扰,惜春年纪小,湘云与她谈不来,因此主动向贾母提议,让湘云住她之前住过的菁莪馆,也便宜姐妹们相互往来。
贾母欣然同意此事,所以湘云来荣府后,直接就住进了菁莪馆里。
她整日里与姐妹们说话游戏,心情愉悦,日子也快活许多。
只是湘云心里也清楚,这样快活的日子也没有多少了。
叔父和婶娘都在张罗着要给她找夫婿,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像林姐姐一样嫁出去了。
也不知道她以后的夫婿会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宝玉就很体贴真诚……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留下那只金麒麟。
可是嬷嬷劝她最好离宝玉远点,还说宝玉不值得托付终身,荣府次子配不上侯府的大姑娘,老爷和夫人绝对不会同意的。
湘云知道嬷嬷说的是对的,在那次谈心后,湘云就把自己捡到的金麒麟与自己的少女心事全都压到了箱子底下。
嬷嬷是她的乳母,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可能对她有坏心。
叔叔和婶婶的意思,湘云更是十分清楚明白。
她已经不是天真的小女孩儿了,也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
于是,在袭人请求她帮忙给宝玉做鞋时,她笑吟吟地拒绝袭人道:“姐姐的手艺不比我好?而且我最近在给老太太绣抹额,没时间给宝二哥帮忙了。”
又不软不硬地刺道:“以前没有我,宝二哥不也是照样穿鞋?怎么我一来了,宝二哥就不喜欢针线上婆子们的手艺了?”
袭人被她刺得面皮发烧,湘云脸上却依旧挂着微笑。
“云姑娘莫介意,是我唐突了。”
袭人撑着笑意向湘云道歉,湘云笑道:“袭人姐姐这话严重了,以前我事情不多,帮帮忙也好。如今我事情多了,忙不过来也是有的。”
如果宝玉是贾母最喜欢的孩子,还拥有一位做贤德妃的姐姐,那保龄侯夫妇或许还会考虑把湘云嫁给宝玉。
毕竟两人身份也相当,贾母又是史家的姑奶奶,湘云的亲姑祖母。
在外人眼里,他们把湘云嫁给宝玉是为了湘云婚后轻松,是他们疼爱侄女的表现。
可如今,湘云虽是孤女,却是侯府的大姑娘,金尊玉贵。
而宝玉除了五品文官之子的身份外,什么都没有。
若把湘云嫁给宝玉,外人岂不会说他们夫妇作践侄女?
这是保龄侯夫妇无法容忍的事情,而且湘云是保龄侯府的大姑娘,若她嫁得不好,后面的几个女孩子又能找到什么好亲事?
这才是湘云的乳母过来劝诫她的原因。
乳母虽然忠心,但若没有保龄侯夫人指点,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嬷嬷哪里有这般见识?
就在湘云一边解九连环,一边陪黛玉看账,一边出神时,春纤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她通禀道:“奶奶,云姑娘,家里来亲戚了。珠大奶奶的寡婶和堂妹,太太娘家的兄嫂与侄女都来了,现在人都在琏二奶奶那儿呢。”
“二奶奶身边的小桃过来请奶奶和云姑娘过去见亲戚,二奶奶说一会儿大家再一起去老太太那儿请安。”
湘云笑道:“又有新姊妹来了,总不用一直陪着林姐姐看账了。”
黛玉放下账本,轻轻敲她额头道:“一旬就看两天账,余下的时间都陪你游园作诗。就这,我们云姑娘还要挑我的理儿呢!”
“只怕新姊妹见了你,也要跑得远远儿的,省得被安上这么多的罪名……”
众丫鬟听了,全都笑了起来。
而黛玉和湘云在理过衣服妆容后,就一起去史湘霓那边见客去了。
第156章 后续安排李家往事,薛梅往事王仁瘫痪
黛玉和湘云两个来到湘霓这里时, 只见屋子里面乌压压地坐满了人,史湘霓和李纨两个正在招待客人。
原来是邢夫人的堂兄堂嫂带着女儿岫烟来投靠亲戚,行至半路泊船时, 遇见李纨的寡婶,对方带着两个女儿李纹、李绮上京, 也是来投亲的。
两家厮见后知道双方有亲, 这才同行, 因此才一同抵达荣国府。
大家见礼叙过后,史湘霓和李纨又带着人去给贾母请安,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晚灯花爆了又爆, 结了又结, 原来应到了今日。”[1]
众人叙过家常, 用过酒饭后才散去,湘霓、李纨、黛玉三人要打点酒席, 互相帮衬下倒也无甚忙乱之处。
待到傍晚时分, 众人才各自散去。
史湘霓按照邢夫人的意思给邢忠夫妇安排了后街的住处, 李纨的婶母姊妹自然是跟着她住。
黛玉知道湘云喜欢热闹,便在征求过她的意见后,把邢岫烟安排进菁莪馆住。
湘云见到有人陪她,心里十分欣悦;邢岫烟见湘云性子豪爽,也觉得自己轻松许多。
史湘霓觉得黛玉的安排很不错。
不论婆母喜不喜欢邢岫烟这个堂侄女, 她们这些做媳妇的都不能慢待表姑娘,怎么着都要把邢岫烟照顾好。
黛玉的安排就很妥当, 无论湘云、岫烟,还是贾母、邢夫人, 都挑不出来什么错儿出来。
宝玉更是欢喜,只赞叹老天精华灵秀, 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又感叹自己的井底之蛙,竟是自笑自叹起来。
只可惜袭人前不久被湘云呛声,心里很不畅意,因此也没心思管宝玉的魔意,更没心思安慰宝玉的惆怅。
香兰、秋纹几个见袭人最近情绪不佳,纷纷凑到宝玉跟前儿讨好。
只是这些人里,又有谁能比袭人对宝玉更真心实意?
贾璋下衙回家后,与黛玉一起用膳时听她说家里来了亲戚。
得知来人身份后,贾璋对黛玉轻笑道:“你权当认识了几个新朋友,不用太过小心翼翼的。”
“只是不要与李家的两个姑娘走得太近,大嫂子她大抵是不喜欢她那两个堂妹的。”
回想起李纨对寡婶堂妹的态度,黛玉发现贾璋说得完全没错,她不禁纳罕道:“大嫂好像真的不太喜欢李家婶娘,你白天在衙门里,又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贾璋低声对黛玉解释道:“这事你不晓得,当初李二老爷为了跑官,挪走了大嫂的嫁妆银子。如今李二老爷没了,李二太太又想扒着大嫂子讨好处,哪里有那么容易?”
说完这件事情后,他的声音恢复到正常的音量:“我琢磨着,邢家堂舅和李二太太上京,也是想着给家里女孩子找门好亲事罢。”
“皎皎年轻,他们就算求人也求不到皎皎头上,所以皎皎只管安心交朋友就是了。”
听到贾璋的分析后,黛玉就把这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抛诸脑后,转而笑道:“二嫂和云儿这对堂姐妹张罗着要起诗社呢,你庄子上是不是养了鹿?且拿些来给我凑份子,二嫂最爱吃那个。”
贾璋心知黛玉也喜欢玩笑,遂对她道:“你让紫鹃她们找黄柏说一声就行,我记得庄子里面还有新养的兔子鸟雀,也让他们带些回来玩。若你用不上,拿去赏人也是好的。”
黛玉点了点头,又问贾璋道:“我想请二姐姐,赵家那边儿会不会有意见?”
她心里是想让迎春回娘家,也好松散松散的,但却担心自己好心办坏事,给迎春添麻烦……
“不会,赵大人夫妇是实诚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请迎春回家说说话,好好玩一玩也是好的。”
而且棋姐儿与舅母们亲近是好事,赵夫人聪慧,不会不晓得这个道理,她才不会拦着迎春和孩子回娘家。
贾璋和黛玉晚上时候早早睡了,翌日清晨黛玉醒得早,与贾璋一同起来。
炭盆里燃烧着无烟的银丝炭,室内的温度十分温暖,窗边小炕也烧得温暖,夫妻两个换了衣裳,在窗边洗漱用饭。
漱过口后,黛玉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只见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天上的雪也如搓绵扯絮一般下个不停。
黛玉见到后,连声吩咐紫鹃给贾璋备伞。
贾璋换了件秋香色哆罗呢狐皮大袄,在黛玉过来给他戴乌纱帽时低下头,方便黛玉帮他戴帽子。
戴好官帽后,贾璋接过紫鹃奉上的伞,又握了握黛玉的手:“我要走了,外头下着雪,你莫要送我了。”
按下想要送他出门的黛玉,贾璋撑着伞出门。
只见外面银装素裹,浑然雪色,雪花被十八骨的油纸伞隔开,在伞面上留下了薄薄的一层白纱。
待到贾璋走到二门处,撑伞的人从贾璋变成了正在二门处等待贾璋的雪檀。
主仆两人踏上马车,前往文渊阁点卯当差。
而在这条前往宫城的路上,还有流水一般的车马与贾璋一样,冒着大雪往帝国的中心驶去。
在邢家三口和李家母女上京时,薛家二房也上京了。
原来是薛蟠的叔叔当年在京时将女儿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如今宝琴到了年纪,薛蝌想要带着妹妹进京发嫁。
遂带着妹妹前往京师,来婶母家做客。
他本来听闻王家公子王仁要进京,是想与王仁一起从金陵出发的。
一来路上也能少些波折,二来也能借一借王家的威势,让那梅翰林不要再对两家的婚事推三阻四了。
奈何王仁和人纵马,摔断了腿,要留在金陵养伤,不去京城了。
薛蝌他只得先给王家送去一些好参好灵芝过去,然后独自一人带着妹妹上京,前往婶母家投亲。
实际上,他是去求薛姨妈帮忙的。
梅翰林当年尚未发迹时,薛二叔送了他一大笔银钱资助他科考,两家因此约为儿女亲家。
后来薛父去世,薛二叔这个背靠大树乘凉的失去了靠山,也只得离开京城,回转金陵老家。
又过了两年,薛二叔去世了,薛蝌宝琴兄妹还小,管事伙计跑了一大堆,薛家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了。
索性薛蝌自幼精明能干,这才保住金银土地。自此之后,薛蝌带着妹妹在家里耕读为生。
直到成年后,薛蝌才捡起了生意,渐渐恢复了当年薛二叔还在时的富贵,但也大不如前。
而在薛家衰落的时候,梅翰林他却厚积薄发,考上了二甲进士。
十来年过去,梅翰林做到了翰林修撰,他精心培养的儿子更是考上了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