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扭过脸,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不想去。家禾,我不想做一辈子奴才,我同你说过的,我不想跟着主子风光,不想去京城,我想赎身。”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怕他笑话她没出息。赵小姐过几日就要上船去京城,兴许一两年后就要嫁去夫家,她跟着赵家走,越走越远,那就再也见不到家禾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时常惶恐。他回来了,她心里安定,哪怕见不上面,说不上话,只要知道这个哥哥同在这府里,她就不慌了!
他没再劝说,只微微点头。
衣衫只烘了个半干,他拿起就要走。
她跟着站起,小声问:“你不在这歇……吗?”
“老爷吩咐我去招待赵大人的侍从,这阵子睡玉振馆那边,新铺的被褥,还烧了炕。”
“好。饿了你就过来,我给你留饭。”
“你敞开了吃,不用留。我跟着他们,不会饿肚子。”
她没点头应承,只笑着看他。
他将手里的东西留在春凳上,走到窗边才告诉她:“路上捡回来的玩意,你留着耍。”
她将春凳送回饭堂,回来躺在椅子上。
他带回来的是泥人:肉嘟嘟的娃娃和大肥猪,能骑上去,也能拿下来,好看又好玩。
她舍不得收起,将它们放在腹部,手轻轻落在上边盖住,仰头望着顶上的房梁出神。
她跟他不一样,不,是她跟他们都不一样。
他,小英,还有秀珠她们,打心底里认定主家是这房顶。有主子的身份地位遮风挡雨,他们在屋里各自忙活,跟着沾光:吃饱穿暖能攒钱,沾光涨了见识,没吃过山珍海味,至少见过,离府报出名号也有几分派头,比那些辛劳一辈子仍旧穷困潦倒的人强百倍。
她也曾这样安慰自己:在这有肉吃,有新衣穿,比在家好。可她不惦记吃什么穿什么,也不会因为背后的主子尊贵就脸上有光。她不图什么,得了赏赐只想到赎身。
这半年,常满没来找过她,也没托人捎过话。她从婶子那问清楚了,她不是没有月钱,是常满一早就有交代,将“外甥女”的月钱归到了她那。小英叫她找个靠山,可认干娘哪有那么好认的,拿不出月钱去孝敬,不会有人愿意白认个女儿。
这就是娘说“她会照拂你,你将她当作我”的好姨妈,年底那条炸鲤鱼想必也不会“游”向她。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爹娘偏心,儿女有排行,如今也认清了爹娘在必要时刻会将她无情剐去的事实,但她仍然不想被这院子困住,宁愿返乡去田里地里劳作,过日子要踏实。
这种想法,在小英死后,更为坚定。
她本不该提“赎身”的,当初小英听到就伤心了,但方才她担心他真的要把她送出去,一着急就忘了顾忌,好在他没有因为往后会被撇开而难过,也没有愤怒。
她将新缝的钱袋子从衣服底下翻出来,把手指插进去摸摸银两。
二十七两半,还得再攒一攒,防着到时身价银子涨了。
燕珍顶替小英的位置,但没有小英那么好的境遇,黄嫂子一视同仁,该使唤她的时候一点都不客气。八珍房里其他人看着,有样学样。
燕珍家看中女孩,把她当小姐养,在家时有小丫头伺候,到了这,得伺候人,伺候的还不是主子,自然不顺心。
她也不瞒着,说话不离翠珍,偶尔提一句“太太屋里怎样”。
秀珠私下里说:“秃子头上长虱子,这是叫我们别忘了她还有个风风光光的姐姐呢。巧善,你要小心些,这里边,你年纪最小,也只有你没有亲人。她受了气,要找人撒,指定是挑你。我爹跟她爹都在外院当差,彼此有些交情,不好得罪,恐怕帮不上你。”
“好,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燕珍也到她面前说秀珠:“我早看出来了,夜里是你替她在守。巧善啊,你不要犯傻,上夜的人每月能多得二十钱。你在这熬着,她白得了钱,还在你面前充好人。这事她从没告诉过你吧?”
是没提过,但不要紧,是她抢着要来守夜。她无家可归,睡这里比睡冷铺盖好,还能偶尔替他做顿热饭烧烧热水,她乐意至极。况且秀珠姐姐人不坏,没提钱是因为她家缺银两,提了她也不会计较——秀珠姐姐得了,总比常满拿去好。
巧善满不在乎答:“我知道,她一早就同我说了。那屋又黑又冷,我在那睡不着,这才求她让给我。你要是肯留下歇的话,那我愿意睡回去,两人挤一个被窝,想是没那么冷。”
燕珍怕生虱子,也怕冷,消停了。
赵大人一家启程,吃斋的只剩了老爷和昽少爷。八珍房的人接连累了大半个月,终于能松快两天,至少祭灶日之前能缓口气。
待客周到,东厨人人有赏,巧善也得了一粒银珠和一小包棉花。
午后听她们说起,她才知道送棉花是赵家小姐的意思。赵大人家不种棉,但很会做棉花棉布生意,知道内情的张婆子用了个词,叫转贩四方。
众人都夸赵小姐仁德有礼,有人笑着向张婆子打听:“那给老爷送了多少?我听说她们家出门,前边三辆大马车坐人,后边还跟着十来辆拉货的马车,多气派。张奶奶,都是管库的,你找那齐光打听打听,回来告诉一声,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张婆子笑骂她没规矩,把人喝散了。
灶上没有要守的锅,巧善把棉花送去倒座房,开锁收进去。她总在灶边做活,不觉得身上冷,攒一攒,将来有机会给他做点什么才好。
衣衫不多,离家时只带了几件薄衫,一半穿在身上,一半在箱子底。面上是那件新坎肩,叠得整整齐齐,她盯着它看了会,不舍地盖上箱子,上锁离开。
久不见太阳,屋里阴暗潮湿,隔壁那间有婆子歇晌,鼾声阵阵。
她刚走出门就后悔了——又冷又吵,不该让海棠待在那。
她把它穿在围裙里边,干活也不用脱,夜间穿着睡觉,兴许连袄子都不用盖了。夜里人一散,她就将拿来当被子盖的第二件袄洗了,搭在凳子上烘烤。
摸着海棠花,就像小英也在这。她就着火光扎鞋垫,自言自语,沉醉其中。
家禾站在后边听了一阵,见没完没了,小声唤她。她恍若未闻,仍旧嘀嘀咕咕。他不得不连着清嗓子,她总算听见了,回头笑道:“我以为你出不来呢,吃不吃甘薯?捂在炭堆里,这会该熟了。”
早就熟了,烧尽的炭还有余温,扒出来的甘薯还热乎。
他叫她也吃。
她埋了四个,陪他吃一个也无妨。
她说了今日事,他一言不发,面色逐渐凝重,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有些忐忑,小声问:“有哪不对吗?”
“身上这件是哪来的?”
她垂头看一眼,含糊答:“别人送的。”
她有所隐瞒,他一听就明了,皱眉道:“这是王家那丫头的东西?”
没问出口之前就想到了,她点头,小声解释:“这是我帮她裁的,她没上过身。她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魂魄能不能平安归位。我穿着它,多念几句,兴许有点用。不是我私心霸占,她家人知道我跟她好,特意捎来,让我留作念想。你别担心,我不怕鬼,不怕忌讳。”
人死如灯灭,早该丢开了。那小英何德何能遇上她,不过一点交情,她就这么惦念。
死人好打发,活人难防。她觉得王家人重情重义,这可不是好事,他不得不趁早戳破:“她们家安插在这的棋子没了,想将你拔出来替上。怕你往后丢开小英去过自己的日子,特地将它送来,好叫你时时睹物思人,长长久久地为她家效力。”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不是看在我帮着找到小英的份上,才送过来吗?”
他直白地摇头,接着问她:“有多少人知道你得了这件东西?”
她动了动嘴皮,仔细回想后,懊悔地说:“怕是都知道了。”
“接着往下想。”
她将甘薯皮扫了,洗了手,坐在灶边慢慢思索。
“家禾,太太能往昽少爷屋里塞人吗?”
“能,但不体面,以她的脾性,应当不会那样做。她时刻盯着男人和儿子,除此以外,都不上心。老爷心疼侄子,带着一块读书写字,太太为这吃醋,吵了三四个月。”
“那就是说,两位姐姐都想去明少爷屋里?”
他点头,嘴角含笑问她:“还有呢?”
她摇头,老实承认:“我猜燕珍将我当成了王家一派,但我不知道她送桂花蜜是想拉拢我,还是要设局将我挤出去。家禾,我不想掺和。”
她不等他答,扬起脸,不解道:“婶子跟小英家走得近,有什么事,找她办不就好了,何苦舍近求远?我只是个烧火丫头……我不明白她们这是要做什么,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倘若猜错,误会了人家,怕是要生出嫌隙来。”
她连院门都出不了,莫名其妙就沾惹上了是非,实在无奈。
“心眼只有缺的,哪有嫌多的?农家争吵,无非是两升谷子三升豆,你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草。这里不同,差一步,丢的是两三代人的荣华富贵。譬如老太太的娘家,三个兄弟,原来两个做帮工一个挑菜卖,乘了她的东风,如今都发达成了财主老爷。孙辈只上几年学,就有人引荐去做地方官。留在府里的这个侄子,跟着老太太住后院,吃穿用度比两位少爷还要体面……”
她惊得张圆了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不对,渐渐地没了声。
“我……我知道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这样说的吧?”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说:“这阵子不要出去走动,有事装病推辞,发热咳嗽都行,主子怕过病气,不敢沾。留在这里边,也要时时小心,不能让别人近身。身上,还有那箱子里,时常翻翻捡捡,别多出什么来,也别少了什么。百般谨慎,等我的信。”
她听得稀里糊涂,但毫不犹豫点了头。
“贴身衣物!”他撇开头看向门闩,清清嗓子,再教,“能让人认出来的东西,悉数穿在身上,别叫人有机会沾到。夜里清洗,搭在这烤干,立即穿上身,不能让人拿去做手脚。你放心,熬过这一阵,出了年节就好了。我保证!”
“好。”
趁这会他转开了脸,她将钱袋子摸出来,递到他面前,急切地说:“既然麻烦找了过来,这么多银子,我留着会生事端,你先拿去用。该花的花,要是有机会让钱生钱,只管放手去做。你没有父母家人,我有,兴许不如没有。你对我好,为我操心,我都知道的。家禾,你不想做我干爹,那就做我干哥哥吧,我们当一家人。”
他笑,把钱袋子接过来,留在手上,垂眸道:“先前是骗你的,他们没死,我当他们死了而已。”
“啊?”
“你是女孩,生来无用,我是第三子,生来多余。有好处的时候从没人惦记,遇上变故,头一个就想到了我们。我恨得比你深,是因为他们本打算送我进宫,想着去宫里当奴才更尊贵,以为能多得些银子。呵,想当太监,哪有那么容易?不仅没钱得,还要花钱去疏通,没有上千两的花销,连门路都摸不着。”
原来是一样的:打算卖了,就不再顾念死活。
她红了眼眶,但忍住了没掉泪,将手搭在他胳膊上,哽咽着说:“先前你同我说:自个争点气,多攒些家业,将来活得风风光光,叫他们懊悔去。这话很对,我记住了。”
十年过去,他早就忘了伤心,轻描淡写道:“没准我算对了卦,他们真的死了。这钱……整的我拿走,零的你留着。明儿你找人要一碗菜油,夜里我要用。”
“好!”
第16章 谁人如意
甘薯不值钱,四个算一文,菜油就贵了。八珍房给主子们用的是好油,更贵,五六两的油,得交十二文。
秀珠教她去甘旨房兑,能省三四文。三四文干不了大事,他点名要用的东西,她不能马虎应对。
黄嫂子下工前多问了一句,巧善说是要练手,为了圆谎,又交钱要了麦粉和萝卜。
她想上进,是好事。
黄嫂子没多话,走了。
巧善猜了半天也拿不准他要做什么,不能帮忙预备,就摆在那等着。
这回他来得更晚,一掀窗,她就闻到了腥气,不免心惊肉跳,冲过去查看。
他气色如常,不像有事,先将柳条编成的篓塞进来,推到她脚下,跟着翻身进来,一面收线,一面催:“会杀鱼吧?趁它还有一口气,早点下手!”
“会!”
篓子不够长,鱼尾露在外边,扇子似的,八九斤该是有的,怪不得篓子被压得不成形。
她匆忙冲了热茶递过去,再回来收拾它,顺口问一句:“你从哪弄来的?”
“钓的。没有那黄肚皮,凑合吃吧。”
拿刀的手愣在半空,她扭头,惊讶道:“这是替我弄来的?”
她以为这又是为讨好老爷花的心思呢。
他蹭蹭鼻子,故意说:“道家崇鲤,太太养了一池子,着人精心伺候,条条肥美。早就惦记上了,本想弄条赤鲤来尝尝,奈何天冷,鱼儿懒惰……”
那都是宝贝呀!
她先是心慌,但转念一想:外边天寒地冻,黑灯瞎火,上夜的人惯会躲懒,起更的时候才出来转悠。他又是个谨慎心细的人,断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吃了就吃了吧。这是他的心意,她怎么好在这时候说些冷心肠的话?
她笑着接话:“她们说那些鱼嘴馋,喂多少吃多少,才刚吃饱,这边一撒食,它们闻着味,又来吃了,唯恐少吃了一口。”
“嗯。人也好不到哪去。”
她抿嘴笑,他不笑,但脸上的讥讽少了些。
黄肚里的孩子,七八岁就能利索杀鱼,她不仅会,还很会。
他安心留在灶边,等烤去了身上的寒气,掸掸衣衫,走过去帮忙。她剖好鱼,剁成四大块,挨个拎起,他舀了水,从上往下冲。
接水的盆里躺着大笊篱,笊篱里边铺了几张黄纸,水渗下去,鱼鳞血沫都留在纸上,包起来扔进灶里烧了,毁尸灭迹。
他夸了一句,端了盆里的水,倒进屋外的排水沟,又舀半桶水冲刷,回来将靠近柴房的那扇窗开了,让气味往没人的那边散。
炸鱼的香气勾人,等油烧热的空当,她用炭盆点上除虫驱瘟的干松枝,用这味来遮盖那味,倒也有用。
黄肚里山高路远是谎,年下来给她送炸鲤鱼,是接前谎的后谎。只炸不煮,带着方便又不容易坏,眼下不用赶路,不用敷衍,可以好好地烹煮。
炸萝卜丸,红烧鲤鱼,再来一碗鸡蛋面片汤。
不饿也想吃。
她捧着碗,眼含热泪,嘴角却在笑。
“这算不算我俩提早过年?”
他早已开动,含糊答:“算,快吃,冷了发腥。”
“嗯。”
一池的鱼,多一条少一条不算什么,这事就烂在两人肚里。
本地二十四祭灶,少不了糖瓜,这是费力费工的活,老师傅们都去甘旨房帮忙拉糖。
巧善蹲在沟边刨猪皮,这也要拿去供奉给神仙菩萨,得细细致致。艳红和燕珍在门口拣莲米,燕珍消息灵通,正说着在姐姐那得来的秘闻:“那人有些怪癖,很不合群,都说他专走那歪门邪道,闹到那边乌烟瘴气。太太烦他,要打出去,老爷听不进劝,非要纵着……”
巧善实在听不下去了,高声道:“抓紧干活吧,婶子要回来了!”
这口气,很像是指教。
燕珍不悦,瞪她。
巧善抱着盆往里走,经过她时,缓下来告诫:“各房的事各房管,老爷太太是主子,这些话怎么好往外传?我们是不会说出去的,可这里人来人往,保不住隔墙有耳,叫人知道我们背地里嚼舌,恐怕……”
燕珍露出悻悻之色,撇嘴道:“是你听岔了吧?什么老爷太太的,我们说的是腊八听的戏。你没去,不知道这里边唱了什么,可不要随便诬赖人。”
她转头盯着艳红,眼带威胁。艳红含糊应了。
巧善不想多纠缠,顺着她的话说:“那是我误会了,对不住两位姐姐。”
自此,燕珍总是远着她,在饭堂,连同桌吃饭都不肯了。
巧善忐忑两日,就没空操心了,整个八珍房的人都着急上火,连好好说话的空都没了,有事只管吼。
秀珠煮了些桑叶茶给大伙喝,却不让巧善尝。
燕珍藉机过来挑拨:“你瞧瞧,一点子不值钱的玩意,洒了都不用心疼,偏就对你吝啬。亏你姐姐长姐姐短地鞍前马后,唉,竹篮打水一场空,错付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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