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达鞮侯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一路奔来,这个汉人公主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刚刚把刀架到她脖子上也没有反应。
他下意识将手里的人提起,低下脑袋去看她,果然见她双眸紧闭嘴唇苍白,如果不是尚且温软的躯体,真跟一具尸体无异。
就算没死,看她这模样也快死了。
乌达鞮侯忽的一愣。
便是这一瞬间的错愕,一道流星般的白色箭羽朝他袭来,无数次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直觉让他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来不及发怒,挥舞着弯刀抵挡飞面而来的利剑。
同一时间,姜从珚倏地睁开紧闭的双眸,握着发簪用尽所有力气朝乌达鞮侯近在咫尺的脖颈大动脉刺去。
这张苍白柔弱的脸上,满是凛冽的杀意。
姜从珚确实是抱着以命相搏的决心刺出这一簪的。
乌达鞮侯是梁国和凉州最大的威胁,匈奴铁骑强盛,可一旦没了绝对的领袖,就算今后仍然进犯实力也会衰退不少,历史或许便会在这一刻拐向。
如他说的,一命换一命,值得的。
然而乌达鞮侯的反应比她以为的还要快得多,对暗中潜藏的杀意更是敏锐到了极点,她的簪尖才碰到他的皮肤,堪堪划破表皮还没来得及刺进去,乌达鞮侯已经有了动作。
两面受敌,一面是拓跋骁破空而来的寒箭,一面是她的刺杀,乌达鞮侯一时无法兼顾,下意识将她甩了出去全力斩开偷袭自己的冷箭。
拓跋骁的箭更危险!
姜从珚从将近两米的马背上重重跌落在地,后背摩擦出火辣辣的灼痛,五脏六腑似被狠狠打了几拳,胳膊更是被撞得失去了知觉,她眼前一片眩晕。
还好周围都是泥土地和杂草,勉强算有个缓冲。
她顾不上晕疼,抱起胳膊趁乌达鞮侯还没过来赶紧朝拓跋骁的方向滚了几圈。
拓跋骁放完箭的瞬间便收起弓驾着骊鹰急速飞奔过来。
他先前隔着百步的距离,就算全速疾驰也需要几息时间,这时乌达鞮侯已经反应过来,他恼怒非常,没想到自己竟被一个看起来柔弱的汉人女子欺骗了。
她竟然有胆子刺杀自己!
乌达鞮侯想都没想就要来抓姜从珚,然而此时,更多的箭雨落下。
“放箭!”苏里大喊。
只可惜他们刚才被迫远退,这个距离上箭矢杀伤力不够强,乌达鞮侯的亲卫也冲了上去。
乌达鞮侯打落周围的箭矢,还是不肯罢休,依旧要来抓她。
甚至他已经顾不上别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了这个汉女。
他竟然被一个柔弱汉女算计了!
这是他的耻辱!
姜从珚听到近在耳边的马蹄声,一道寒光袭来,她惊恐地朝前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乌达鞮侯砍过来的长刀,冰冷的铁刃擦着她的脸颊交错而过,发丝被刃口削断飘散到空中。
她继续滚着朝前躲,可她的速度比乌达鞮侯的马蹄慢了岂止一星半点,眨眼就被追上,乌达鞮侯再次举起长刀,狠狠地斩下来,眼看就要落到她身上,一柄银枪泛着明亮的雪光破空而来,在离姜从珚不到半尺的位置生生击开了将要落下的刀锋,然后深深斜扎进泥土,枪尖完全没入,枪尾震颤不休,可见力道之大。
巨大的力道震得乌达鞮侯手臂一麻,长刀虽没脱手却偏了方向。
拓跋骁如闪电般袭来,经过姜从珚身边,他横空悬过半边身体弯腰一捞便将人抱回马上,然后将掷出的长枪拔了出来。
整个变故从开始到现在不过几息时间,其中的惊险却漫长得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姜从珚只模糊看到一张熟悉的俊脸,回到安全的怀抱,提了许久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拓跋骁第一时间看向怀里的人,看到她前所未有的狼狈,那张他都舍不得用力触碰花一般娇嫩的小脸上,满是细碎的划痕,面容苍白如雪,更叫他暴怒的是,原本玉白瑕疵的雪颈,现在却多了一条殷红的血痕,而这道血痕,是乌达鞮侯划的。
乌达鞮侯杀姜从珚不成,拓跋骁又冲了过来,当即下了决断不再恋战。
“拦住他,上!”他命令亲卫围攻拓跋骁,自己却转身就朝河边杀去。
无论什么时候,就算愤怒到极致,他总是能十分果决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行动,不管是舍弃部下还是舍弃别的,他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抢来的人质丢了,拓跋骁现在没了顾忌肯定会不顾一切杀过来。
乌达鞮侯趁他去救人的瞬间便飞快拉开了距离,带着剩下的亲卫一起跟苏里厮杀到一起。
拓跋骁一手抱着姜从珚,单手提枪对付围攻的匈奴骑兵,还好,其余鲜卑骑兵很快冲了上来。
苏里带着鲜卑骑兵将乌达鞮侯团团围住,原以为一定能拿下他,可困兽之斗的凶狠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不断命人放箭,可乌达鞮侯有亲卫拼死相护,又悍勇非常,穿着全甲,只射中了胳膊和腿,一时难以要他性命。
最后,乌达鞮侯被逼到一处崖边,身前只有十数亲卫在侧。
“乌达鞮侯,你已经无处可逃了。”苏里露出森然的笑。
底下是滔滔河水,正值四月,北方完全解冻,春汛急猛。
乌达鞮侯看着眼前面密不透风的鲜卑骑兵,又看了眼身下激流翻滚的黄河,最后看向远处的拓跋骁,提气喊话:
“拓跋骁,我会记住今日的!”
说完,毫不犹豫往下一跳。
苏里猛地往前一扑想要抓住他,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乌达鞮侯落入河中,很快就在激流下消失不见。
他的这份果决,确实少有,在必死的绝路里硬生生拼出一丝生路。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了原地。
“王,要不要派人去下游搜寻?”苏里问。
按理说乌达鞮侯中了箭又受了伤,河水又那么急,这种情况下活命的可能性极小,可那是乌达鞮侯啊,就像他们王一样,所有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拓跋骁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抱着姜从珚往回走。
乌达鞮侯死便死了,要是没死他也不惧,手下败将而已,自己既然能打败他两次,将来就能击败他第三次。
张铮看到拓跋骁抱着女郎回来,很想上前看看女郎的情况。
不说女郎先前有没有被乌达鞮侯折磨,就是刚刚那一摔都叫他担心不已,他深知女郎有多柔弱,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
可拓跋骁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面寒如冰,只睨了他一眼便骑着骊鹰走了。
明明什么都没说,可张铮却从这一眼里看到了他对自己责备、轻蔑以及……杀意!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张铮握了握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跟在了他身后。
拓跋骁将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搂住,确定不会颠到她后便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营地里,众人正在焦急地等待。
看到拓跋骁抱着女郎回来,若澜和兕子第一时间迎了上去,其余凉州亲卫也都翘首以看。
先前的战斗中,兕子的胳膊也被箭划伤了,所幸伤口不深,草草包扎后就一直魂不守舍地等在这里。
她自责到了极点,怪自己没保护好女郎,要是女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也没脸活下去了。
连叱干拔列都心情复杂。
他原先并不喜欢这个汉人公主,当时不是没想过要是这个汉人公主出个意外消失就好了,可她真的被乌达鞮侯劫走之后,他反而高兴不起来。
现在看到王将人带回来,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漠北王,女郎怎么样?”太过着急,若澜连礼节都顾不上了。
拓跋骁跳下马背,横抱着姜从珚,“叫你们那个医士过来。”
他下了马,若澜和兕子才看到女郎是昏迷着的,手臂无力地下垂着,双眸紧闭,毫无生气。
才刚缓和些许的心再次被紧紧提起,两人脸色一变,想去碰她却又不敢,若澜更是在一瞬间褪去血色,一股寒意窜上后脊,差点坠倒在地。
还是兕子先反应过来,连忙把拓跋骁引到她们之前收拾出来的帐篷里,帐帘外还用绢丝围了一圈,便形成一个既透光又私密的空间。
张复也早早等候在了一边,忙请拓跋骁将女郎平放进帐篷干净的地毯上。
等看清她现在的模样,他也吓了一跳。
原本精心娇养的女郎,美得如同花一样的女郎,现在狼狈得不成样子,她血色尽失,白皙无暇的脸庞被杂草割出许多伤口,有些已经凝固,在脸上变成横七竖八的血痕,脖子那t道伤口血迹晕染开来,在她身上更是触目惊心,老侯爷和老夫人要是看到的话,该多心疼啊!
张复按下杂乱的心绪,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先撩起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诊了脉,又捏了捏她的四肢看看骨头有没有事,最后,他手悬在了她腰腹处,下意识看了眼拓跋骁。
拓跋骁面无表情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眸色却从回来后就一直很沉。
张复见他没有反应,便将手掌按了下去,检查她腰背处的骨头有没有受伤。
“我观女郎的情形还好,骨头没事,无性命之忧,脖颈的伤口虽失了血,但养上一段时日即可,只是脏腑和后背受了外力而淤塞,需得好生调养一段时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若澜捂着胸口,忽然失力跌坐到地上。
她看到女郎被漠北王抱着回来生死不知那一刻,没人知道她有多惶恐,好像十七年前的事情再次重演,她好害怕,害怕看着女郎离开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女郎是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理由,如果女郎有个三长两短,她能做的只有随她而去。
张复说完,还想再说什么,却有些犹豫。
“可还有什么问题?”若澜忙问。
张复又看了眼拓跋骁,只道:“我只诊了女郎的内里和骨头,至于一些皮肉之状,我实不好查验,还请你们为女郎更衣,仔细观察后细细告知于我。”
虽女郎说性命重于礼节,医患之间不必避讳这么多,可若有能避讳的地方,张复还是会尽量避一避。
若澜和兕子都会一点简单的医理,这点倒是不难。
张复将几个要点告知她们要注意后,便起身避至帐外。
拓跋骁却仍立在原地没有动,两人为难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请他出去。
此时,苏里正好来禀告,他站在帷帐外,“王,我们俘获了一千多匈奴骑兵,这些俘虏要怎么处理?”
拓跋骁视线落在还昏迷着的姜从珚身上,她秀眉微蹙,似乎睡着也不安心。
她脸上有许多小伤口,乌发凌乱得不成样子,洁白的衣裙更是沾了许多黄褐色的尘泥,即便这样,她依旧很美,破碎而惹人心疼,可他却更喜欢她之前睁着清凌凌乌眸的模样。
她会对自己笑,也会因为生气而冷脸,哪怕是张着眸子拒绝自己的时候,也比现在这样了无生气的模样来得好。
拓跋骁深深地看了眼沉睡着的姜从珚,转身撩开帐帘大步跨了出去。
外面,苏里候在一边,莫多娄也在,两人的甲上全都是血,身上还有不少伤口,莫多娄的脸上更是有条长长的血痕,可见厮杀得有多激烈。
苏里将与匈奴骑兵厮杀的结果禀告给拓跋骁,他们这一仗打得很漂亮,歼灭了匈奴两千精骑,还俘虏了一千多,己方战损只有不到七百,三倍的战损比,放在哪里都能算一场漂亮的胜仗了,更不要说缴获的马匹,都是匈奴上等的战马啊。
“……那些匈奴骑兵见乌达鞮侯逃走,没多久就失去了斗志,哼,吹嘘什么天下第一铁骑,我看跟那些软蛋汉军没什么两样,我们鲜卑勇士才是草原上最强的……”
苏里兴奋地讲着,却发现王仍寒着脸,周身的气势叫人不寒而栗,他话音渐渐低了下来。
“王?”
拓跋骁负手而立,望着西北方向的群山,朝苏里命令:“全数灭杀,一个不留!”
第41章 头一次,他竟然会觉得后怕。……
苏里愣了一下, 过了会儿才品出王语气里的怒意,想问“王为何发怒”,刚张开口,却被莫多娄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 然后强行带走了。
没看出王现在有多生气吗, 还敢在这时候触王的霉头。莫多娄觉得苏里有时比自己还不会看人脸色。
直到走远之后, 苏里嫌弃地甩开莫多娄的手, 又说起先前的事。
放跑了乌达鞮侯, 他始终不甘心。
“哼, 这些汉人真是没用,连他们自己的公主都保护不了被乌达鞮侯捉了去,王要是不去救那个汉人公主,以王的勇武肯定能杀了乌达鞮侯……”
莫多娄听他话里话外全是对汉人公主的不满,想起这些日子自己从公主那里讨来的美酒, 还有昨日里那些汉人帮了不少鲜卑勇士处理伤口, 忍不住告诫他几句,“你这些话可千万不要被王听到,不然惹怒了王,我也帮不了你。”
苏里不解,不高兴地看着他,“我说的都是实话。”
莫多娄挠挠头, 叹了一口气, “王很喜欢汉人公主,之前叱干拔列冒犯她, 还被王当着所有人的面罚了。”
苏里瞪大了眼睛,“王居然为了一个汉人惩罚叱干拔列?”
“但这事叱干拔列也有错……”莫多娄正要解释,苏里却直接打断他, “叱干拔列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我要去见他。”说着就四处张望起来,完全不听莫多娄后面的话。
苏里很快找到了叱干拔列,他躺在一处空地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胸口和胳膊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看样子伤得不轻。
“叱干拔列——”他刚要说什么,看到叱干拔列脸上的鞭痕,愣了一下,紧接着语气变得不可思议,“这是王打的?”
除了王,没有人敢对叱干拔列的脸抽鞭子。
被戳到心头的伤疤,就算是面对往日并肩作战的兄弟,叱干拔列也没好脸色,“唰”地黑下脸,将嘴里的草一丢,刚想翻过身不理他,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那个汉人医士的叮嘱:将军伤在胸腔,最好不要乱动,尽量平躺静卧为宜。
他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没侧过身,却翻了个白眼,语气也不好,“你是来嘲笑我的?”
苏里觉得叱干拔列招人讨厌不是没有原因的,就这臭脾气,有人受得了就怪了,要不是为了问汉人公主的事,他才懒得理他。
“莫多娄说因为你冒犯汉人公主,所以王才罚你。”
叱干拔列躺在地上不善地睨了莫多娄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个碎嘴巴,天天就知道像羊一样乱叫。”
叱干拔列哼了一声,不屑理他。
苏里继续问,“王真的是因为汉人公主打你?该不会是你干了别的什么事惹怒了王吧?”
他还是不相信,王英明神武,从来没沉迷过女色,怎么会因为一个汉女发这么大的脾气,就算要罚叱干拔列,也不是随便就打脸的,这是对鲜卑勇士尊严的一种践踏。
叱干拔列倏地坐起身,怒瞪着苏里,“苏里,你别以为我现在受着伤就不敢跟你决斗!”
他们三人是从很早就追随王的心腹,以前叱干拔列最不喜欢莫多娄这个杂血,觉得他就是因为小时候跟王有了点交情才当上将军的,其次就是苏里,他出身好,他阿多是将军,苏里也不过是继承了家里的军队,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鲜卑勇士,是靠他的勇武当上将军的。
苏里明知自己被王罚了还要来嘲笑自己,叱干拔列现在宣布,苏里已经打败莫多娄成为他最讨厌了人了。
“我只是来关心你,你自己心眼小爱多想。”苏里觉得自己很冤枉。
叱干拔列就要爬起来揍他,莫多娄想到他胸口上还有伤,赶紧把人按住,挡在两人中间。
“你们吵架就吵架,别动手啊!叱干拔列,你胸口被戳了这么大一个洞还要打架不要命了?苏里,叱干拔列受着伤,你就算打赢他也不算勇士!”
莫多娄两头劝,可惜谁也不买他的帐,都“哼”了一声,异口同声:“滚开!”
莫多娄:“……”
难得当一回好人,你们还不领情。
莫多娄也不干了,冷下脸,抱着胳膊走开,“行,你们要打就打,打死一个算一个!”
他一走,叱干拔列和苏里相互瞅了眼,反倒打不起来了。
空气沉默又尴尬。
苏里瞅了瞅叱干拔列,板着脸,“莫多娄说得对,你现在受着伤,我就算赢了你也不光彩,等你好了我们再比,我一定会将你狠狠打趴下。”一副不屑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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