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骁见她小脸倏地白了三分,还以为她在自责,于是宽慰道:“你放心,我并未怪你。”
姜从珚朝他扯起一抹惨淡的笑。
拓跋骁看得不是滋味,却实在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好道:“你今天受的伤全都是拜乌达鞮侯所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砍下他的头颅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信誓旦旦,英姿勃勃,高大的身躯被昏晤的光线勾勒出一个凶猛的轮廓,犹如在夜色中埋伏的猛兽。
姜从珚目光虚虚地看着他,以男人的本事,如果她不知道今后的历史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可是……
拓跋骁究竟是因为什么突然陨落的?
一代枭雄的坠落,梁国史书上肯定会对其大书特书,然而偏偏就是那么巧,今后两百年的社会动荡中正好遗失了关于这一部分的记载,以至后人再修书时,已经谣传出好几个版本。
一说他是不幸身染疫疾而亡,一说他是受了乌达鞮侯的暗算而死,还有的说他是某次打仗时不小心被围困至死……总之众t说纷纭,所有修书的史学家没有一个敢下明确的结论,现代考古也没有突破性进展,于是拓跋骁的突然陨落成了一桩千古悬案,引得后世之人无限遐想。
可这份浪漫奇幻的遐想却成了姜从珚此时最大的阻碍,她不知道他因何而亡,便连提前预防的可能都做不到。
是的,她不希望他死。
不管他今后会不会举兵南下,至少现在,他活着才是对中原子民的一种保护。
只要他存在一天,乌达鞮侯就永远不可能掀起风浪。
“好,我相信您肯定会打败他的。”姜从珚轻轻说。
拓跋骁的心情这才稍好了些,然后又听到她轻如柳絮的声音,“王,您一直没休息吗?”
拓跋骁怔了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见他没回答,姜从珚便明白了,从前日白天到现在,他一直在跟敌人厮杀,来回奔波,没有一刻歇息。
“您不累吗?”她又问。
她实在没什么力气,说出的话音近乎呢喃,像极了湖畔夜色下情人约会时的情话。
拓跋骁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算累。”
以前打起仗来几天几夜不合眼都是常有的事,尤其是他刚登上王位那年,先是阻击乌达鞮侯的进攻,又要提防鲜卑内部的刺杀,那两年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现在的情况对他更是不值一提。
姜从珚皱了皱细若烟柳的眉,目露不赞同,“作为人,就算再强悍也是血肉之躯,一直不休息总会累的,您歇一歇吧。”
借着微弱的一豆烛光,姜从珚看到他原本干净流畅的下颌此时已经冒出浅浅的乌青色胡茬,是这两日忙于征战没来得及打理。
自拓跋骁登上王位后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关心自己累不累,他不由得有些新奇,又是她说出来的,新奇之中便多了些愉悦,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叫他格外享受,连先前由乌达鞮侯引起的怒火都消散了不少。
他看了眼床,搭得不宽,但她身姿纤细,只占了小小一半,拓跋骁便不再犹豫,颈腰一转,顺势躺到她旁边,也不需要被子,双手抄到脑后作枕。
姜从珚:“……”
她没想到男人这么干脆,表情僵硬了下,侧过脑袋看了他一眼,正好对上男人近在咫尺的脸庞,呼出的气息带着惯有的灼热喷过来。
近得让她很不习惯,可她现在也赶不走他。
而且……她也不是非要赶他走,只是不习惯而已。
姜从珚转回脑袋,尽量忽略掉男人的存在感不去看他,闭上眼睛准备重新入睡。
夜还很深,苏里带来的五千精兵驻扎在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除了值夜巡查的人,大家都歇下了,帐篷外静悄悄的。
正值春夏之交,暖意升融,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咕叫和野外细微的虫鸣。
除了大自然的的声乐,更为清晰的是…耳际的呼吸声,平缓而有力,可以想见呼出这道气息的应该是个强健有力的男人。
他躺在旁边,规矩得像个正人君子,可男人即便什么都不做,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声的威胁,沉厚的气息轻而易举地将她包裹。
姜从珚原本平静的心绪被打乱,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忽略这道呼吸声。
她试图去想接下来的打算,去想谢绍他们回长安之后要怎么交代,去想自己抵达王庭之后该怎么去立足……可男人的气息依旧缠过来。
最后一截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烧完了,随着那微弱的一点豆灯消失,帐篷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忽然,一只大掌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她掩在丝被中的手。
姜从珚浑身一僵。
下意识抽了下,不出意外的,没有抽动。
男人筋骨分明的大掌犹如铁钳,牢牢圈着她纤细的腕掌,热度灼人。
姜从珚才酝酿出来的一点睡意就被他这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心脏微微提起,可她又想,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兴趣。
“王?”她发出一声轻轻的疑问。
拓跋骁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纤薄的手背,把她的手掌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将她每根手指,一寸一寸,仔细捏过。
如果只是被他抓着手姜从珚也就忍了,可他还要这样,捏得她浑身不自在,好像不只是手指在被他揉捏。
她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或许是光线太黑,加上男人一点点沉重的呼吸,她莫名想到那天……那时他的手掌也带着灼人的温度覆在她身上,手指上武茧自带的粗糙感摩挲在她肌肤上,留下一片片红痕,任她怎么推拒都挣脱不开。
她又试着挣了挣,果然,男人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相比起她的紧张,拓跋骁此刻还真没想那些旖旎风情,他只是在想,这么细若无骨的一只手,当时是怎么有力气刺出那一簪的。
不过捏着捏着,她的手太软,又柔又嫩,身体确实不由得起了点别样的反应。
拓跋骁呼吸乱了瞬,长吸一口气,然后五指一收,将她的手团成拳包在宽大的掌心。
“睡吧。”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低沉。
姜从珚没错过那道紊乱的呼吸,知道以男人的性子肯定没想什么好事,但他现在没表现出那种意思,她只好当做不知,装作坦然地阖上眼。
他不再作怪之后,虽还被他抓着,到底好受许多,身体依旧疲惫,姜从珚尽量让自己忽略手背上多出来的那团温度,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醒来时,姜从珚下意识朝旁边看去。
她心里松了口气。
昨晚拓跋骁的表现有些奇怪,她说不上来,但总觉得跟平时不太一样。
他似乎第一次对她表现出除身体欲望外的东西,可要说心疼和怜爱,却也不尽是,更像是某种复杂的情绪。
或许就如她对他的复杂一样吧。姜从珚想。
没纠结多久,若澜便端着药碗进来了,看到她醒过来,向来稳重的她也绷不住情绪了,又想笑又忍不住想哭。
“姑姑。”姜从珚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支着手想要起身。
“女郎,您还疼吗?”若澜赶紧将手里的药碗往旁边小几上一放去扶她起来。
姜从珚在她的搀扶下才勉强坐直了上半身,起身时牵扯到腰腹处被撞伤的肌肉,疼得她直冒冷汗,面上却丝毫不显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眉目比平时凝了几分。
可她这点忍耐又如何能瞒得过伺候她十几年的若澜,她掏出一张雪白的绢丝手帕轻轻擦拭掉女郎额间的细汗,忍不住劝,“女郎,您要是疼的话,不用非得压抑自己,张老神医也说了,适当的宣泄也有助于身心康益。”
“不妨事。”姜从珚淡淡摇头。
这点疼痛,她还忍得住。
若澜很早就发现女郎对于疼痛的忍耐力远超寻常姑娘,这不意味着她感觉不到疼,更像是……习惯了疼痛所以能隐忍着不变脸。
这个认知叫若澜更加心疼起女郎来。
女郎因为早产本就体弱,又在七岁那年冬日落水命悬一线,这些年一直要靠汤药温养。
那些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汤药,能把舌头都苦麻了,叫人忍不住把胆汁都呕出来,女郎却从未在喝药上面娇气,寻常人再如何忍耐也有厌烦的一天,可女郎每到吃药时总是一脸平静地咽下去,仿佛喝了一杯白水。
那些苦涩的滋味,于她而言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苦难。
若澜可以用尽所有心力去照顾女郎,对于这切身的疼痛却无有办法,她时常在想,若佛陀真有神通,能不能将女郎的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愿代女郎承受。
可惜,世界上并没有这样的佛陀,也没有这样的神通。
“女郎,您渴不渴,要不先喝点水,让这药再凉一凉。”
姜从珚轻轻点头。
她确实很渴,从昨日白天就没怎么饮水,一直到现在。
若澜便从旁边案几上的水壶中倒出半杯温水,举到她唇边喂她。
姜从珚确实没力气,也不矫情,就着她的手缓缓地喝了几口,吞咽动作也极为缓慢,以此来减轻胸腔的起伏。
喝完水,姜从珚又吃了半碗野菜瘦肉粥,然后将凉得刚好的药喝了,若澜扶她坐直,给她解开衣裳,重新换了药,又按张复教的手法轻轻按揉帮助淤青消散。
最后才给她轻轻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药,重新涂抹新的。
“女郎放心,张先生说了,您脸上的伤口很浅,不出一月就能恢复如初,不会影响到婚礼的。”若澜说。
姜从珚伸出手,下意识想摸一摸,可想到刚涂了药,她便收回手指。
相比起腰腹和后背,脸上的这点t疼痛几乎能忽略不计,至于美貌,她现在确实还需要一张看得过去的脸。
她轻轻点头,“好,这我便放心了。”
然后忍着疼清理收拾好自己,让若澜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换上一件适合见客的外衫,再罩了件天青色绣卷草纹的细绸披风,最后戴上一顶薄纱帷帽挡住受伤的脸。
这架势一看就是要见人,处理前两日的事情。
“女郎,您伤得这么厉害,该好好休息才是,为何非得这么着急。”若澜虽照做了,嘴里还是忍不住劝上两句。
姜从珚只朝她浅浅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若澜无法,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只好在帐外置上一张胡凳,铺上软垫,将她小心翼翼扶着坐到上面。
短短十几步路,姜从珚却走得格外艰难。
终于坐定,等身上的疼痛缓过去,她叫若澜将帐前的绢帷撤走。
然后,她便看到了双双跪在面前的张铮和谢绍,他们身后,还有许多凉州亲卫整齐跪在地上。
两人的情况都很不好,尤其是张铮,身上的血凝了一片又一片,混杂着汗泥,下巴一圈胡茬,憔悴萎靡,如果不是胸前浅浅的起伏,他这模样完全便是战场上最后一个不肯倒下却最终阵亡的战士。
姜从珚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看向一旁的谢绍。
“姑姑,帮我请谢将军过来。”
她声音很细,谢绍还是听到了,他抬起眼,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坐在那里。
他昨日并没有看到她具体的模样,却看到她被乌达鞮侯重重甩下马的场景,离地如此之高,以公主柔弱的身躯,跌下来时肯定伤得不轻,更不要说被乌达鞮侯挟着逃跑时吃的苦头,再看她用薄纱帷帽挡着脸,可以想见伤势之重。
可她却一醒来便要见自己。
谢绍垂眸沉思了瞬,便跟若澜一起来到她面前。
跪得太久,他起身时踉跄了下,拖着凝滞的步子走过来,然后再次跪地。
“末将无能,未能保护好公主,致使公主遭逢此难,末将该死,请公主责罚。”
姜从珚看着他,面纱下的唇轻轻笑了下,问,“将军想让我怎么罚你?”
“……”
“贬职?我并没有这个权力;罚体?鞭你、杖你?或是要你以命相偿?”
“你应当知道我的性情,我对这些无意义的事并不感兴趣。”
“而且,此事是我的疏忽,与你们无关。”最后一句,她语气加重不少。
谢绍的脸色更加挫败起来,垂下头,说不出话。
即便公主说是她的疏忽,可他身为将领,难道连这点警惕都没有吗?究竟他是将军还是公主是将军?公主未上过战场不懂,自己也不懂?战斗还没完全结束就散开了阵型,以至于在匈奴骑兵冲过来时根本抵挡不住。
不,就算同样没有准备,如果换做鲜卑骑兵,以他们的战力,也绝不会让乌达鞮侯掳走公主。
谢绍原以为自己空有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现在才发现他是多么自大且狂妄,他还想在胡人铁蹄下坚守住这大梁江山?恐怕是笑话吧!
如果这是一场关乎梁国生死存亡的战争,以他的表现,只会耻辱地出现在败兵之将的名单里遗臭万年。
一连说了好几句话,即便控制着幅度,还是会牵扯到受伤的肌肉引起阵阵疼痛,姜从珚不得缓一缓。
腰腹果然不愧叫核心,无论什么动作都会带动到那里。
她看到谢绍越来越压抑的情绪,但此时着实没有太多精力去开解他。
她歇了歇,继续道:“我请将军过来,是想问将军,你可有想过,回到长安之后,你该如何交代?”
谢绍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叫自己是为了这件事。
公主带着薄纱帷帽,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窥见素纱后面一个纤柔的轮廓,可他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她此刻的神情。
她那双剔透而明亮的黑眸,应当一如既往地沉静,带着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势,却又莫名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谢绍怔了一瞬,如果不是公主提起,他确实还没想过回到长安之后的事。
昨日下面的人清点过人手后跟他汇报过战损,出城时带的一千旅贲卫,如今完好的不到一半,伤者数百,战亡高达两百多人,这还是他们充当辅助角色、并不是与胡人对战主力的情况下造成的伤亡。
旅贲卫是长安精锐,其中不乏士族出身的子弟,尽管是旁支,对于普通的庶族寒门来说依旧是仰望的存在。
他本就出身低微,在朝中既没有声望也没有后台,现在在他手上折损了这么多人,那些士族岂会罢休?
谢绍沉默许久,才斟酌着道:“末将只能如实禀告,实是末将无能。”
他几乎能预见,回到长安之后,自己这刚挂上来的旅贲营副统领的印绶恐怕马上就会被摘走。
姜从珚轻叹了声。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老实呢?
“你要是这么向朝廷禀告,你这个统领的职位马上就要还回去了。”
谢绍垂眼:“末将知道。”
“如是这样,你应我的事又如何能成?”
谢绍猛地抬头,一时迟疑起来。
姜从珚眼神望向远处,他们现还在前日的营地里,三面都是小山坡,只有一个出口,是典型的挂形地势,易进难退,“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所以乌达鞮侯偷袭不成被围之后才会在兵力多于拓跋骁的情况下仍然被击败。
前夜厮杀惨烈,到现在周围还有许多血迹,那些匈奴人的尸体正在被搬运到一处凹坑准备填埋。
姜从珚远远看着那处凹坑,“将军何不将你们斩杀的匈奴人头颅带回去?”
谢绍疑惑。
姜从珚继续说:“羯人和匈奴皆欲坏我两国邦交,于中途举兵来犯,幸得将军率领旅贲卫战士悍不畏死奋战到底,方才击退胡敌保住了送嫁队伍,维系住两国盟约,往大了说,此战保住了大梁江山的安稳,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这……”谢绍张了张嘴。
“这些匈奴人头便是证据!”姜从珚直接定音。
“届时,朝廷上下不仅不会治将军的罪,还会大肆提拔将军,将军之仕途,未来可期呀!”
谢绍已经呆滞了。
她这么说,如果他不是亲身经历的人,似乎也看不出破绽。
羯人和匈奴人确实半路杀出来,他也确实带着旅贲卫抵抗胡人了,沿边守将派人去查的话还能找到蛛丝马迹成为佐证他的证据,可中间的过程……
“或比能和乌达鞮侯来犯是真的,匈奴人头是真的,将军和战士们血战也是真的,都是真的,那这份战功,自然也是真的。”
“将军难道不想要?”
谢绍说不出话。
以他原本的性格是绝不愿贪领不属于自己的功劳的,可这话从公主口中说出来,他一时便难以拒绝。
她的语气是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他自己都有点恍惚,他好像真的立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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