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干拔列脑子有点乱,他觉得自己不该给这个汉人公主好脸色,可脑海里却一直回荡着那两句刺破他二十多年认知的话,“……纯粹的血脉,早便不存在了……”
“叱干将军,让张复给你换药吧。”
“这不是我的施舍与讨好,是你身为一名战士应得的待遇,你并不用觉得这有什么不可接受。”
叱干拔列坐在原地没有动作,张复趁机上前解开他的绷带,果然他没再反抗。
汉人,胡人,南边的种子,撒在北方草原生根发芽,开出来就是属于草原的花,同样,北方的草籽落到南方的土地上,生长起来便是南方的风景。
姜从珚从后世而来,那时的国家是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国家,所以她并不会带入这个时代的视角去仇视所有胡人,可是,如果对方肆意屠戮百姓,践踏山河,那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便都是敌人。
她之所以那么想要乌达鞮侯的性命,就是因为他的残虐,他任由底下的匈奴骑兵烧杀抢掠,将南方的沃土变成一片废墟,甚至还以屠城为乐,以此来远扬他的威名震慑四方。
这样一个人,注定是她的敌人。
固原的黄河下游。
正值春汛,河水急流,一个黑影在其中沉沉浮浮,终于在一处拐角被水流冲上了岸。
低空中,一只鹰隼张翅盘旋,跟着那道黑影飞过去。
逼近之后才发现,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坠河的乌达鞮侯。
他果然没死。
身上中了几箭,又在河中挣扎许久,以乌达鞮侯的体力也已精疲力竭。
他躺在河滩上,周遭只有滔滔水声和河边刮来的风声。
忽然,随着几声由远及近的翅膀扇动声,刚刚那只盘旋的雄鹰落到了他身旁。
乌达鞮侯侧着脸看了眼,眼神不善。
这是他养了数年的鹰,是从几十只里面挑选训练出来的最聪明的一只,t颇通人性,能听懂指令,以往作战的时候还能帮他观察敌形,可是这一次,它居然没发现拓跋骁藏起来的五千精兵!
此刻乌达鞮侯脑海里想不到那五千兵马藏得很远不容易被发现,他只有恼怒。
他再一次被拓跋骁算计了。
他倏地坐起身,一手掐到了黑鹰的脖子上,铁钳一样的五指渐渐收拢。
喉咙被扼住,求生的本能让黑鹰扑腾起翅膀来。
它体型颇大,翅膀也很有力,乌达鞮侯刚刚死里逃生还没完全恢复力气,竟被它的翅膀掀开了。
乌达鞮侯的眼神更加阴沉起来,却在此时,黑鹰忽然又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盘旋了会儿,似乎发现了什么,朝乌达鞮侯叫了两声。
乌达鞮侯赶紧藏到了草丛里。
紧接着远处传来一句悠悠的唱腔,“哎~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随着歌声越来越响亮,才发现这是一个放牧的老头儿,身上裹着黑乎乎的羊皮衫,头上带着一顶小圆帽。
现在正值春夏,河边水草丰茂,老头儿正骑着一匹老马,用长杆赶着十几只羊在河边吃草。
老头儿没发现异样,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在河边溜达。
乌达鞮侯藏在他身后的草丛中,盯着老头儿的背影瞧了一会儿,又落到他骑的马上,金绿色的眸子眯了眯,然后趁老头儿没防备从背后扑了上去,一把将人扯到地上,毫不犹豫抽出腰间的匕首捅进对方的脖子,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仿佛干过无数次。
牧民老头儿到死都没明白,自己今天只是照常出门放个羊,怎么就突然没了命,临死前还瞪着一双惊恐又疑惑的眼睛。
乌达鞮侯杀完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杀了只猎物。
拿着匕首在老头儿身上蹭了蹭擦掉血迹,重新收回鞘中别在腰间。
随便包扎了下身上的伤口,他骑上马,朝西北而去。
原以为这次偷袭能拿下拓跋骁的性命,没想到拓跋骁的大胆和狡诈程度都超乎他想象。
他至今还不甘心,拓跋骁竟然看穿了自己的计谋,还将计就计以身入局,等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五千精兵突然出现打了他一个错手不及,还好他急中生智临时决定回去劫走了那个汉人公主,不然这回能不能逃命还不好说。
可即便如此,还是叫他损失了三千骑兵,还有数百亲卫。
自从四年前攻打鲜卑王庭失利,单于就一直不太待见他,而他下面的几个弟弟更是趁机讨了单于欢心,分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权力,他再也不是匈奴王庭的第一王子了。
这几年好不容易积累起战功再次得到重用,他手里的兵马也不多,不过七八千,这次带了一半过来却全部折损在拓跋骁这儿,岂能不叫他愤怒。
乌达鞮侯对拓跋骁恨之入骨,死死勒着缰绳,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黑鹰一直飞在半空中跟在他身边,乌达鞮侯瞥了眼,心中的气仍下不去。
他伸出一只胳膊,黑鹰便落到他身上,尖利的爪子搭在他胳膊上。
乌达鞮侯摸了摸黑鹰的脖子,眯起眼睛看向鲜卑王庭所在的方向,对黑鹰下了几个指令。
“去,给我监视拓跋骁和那个汉人公主。”
黑鹰得到命令,便再次扑腾着翅膀飞向高空离开了。
谢绍很快整顿好旅贲卫。
他将阵亡将士的尸骨焚成骨灰带回去, 同时按姜从珚说的砍了数十颗匈奴人头,用石灰腌着防腐,还取下一些匈奴将领的信物带回长安,如此一来, 这个“抗击胡敌, 保卫公主”的功劳便坐实了。
至于底下的将士, 他们也觉得自己冒着性命之险出了不少力气, 战功或许有些夸大, 也不算弄虚作假, 而且夸大战功也是很常见的事,谢绍的做法对他们自身也十分有利,便都同意了。
能跟胡人正面交锋还能斩杀他们,他们这支队伍就算放到长安城的精锐中都是佼佼者,根本不心虚。
一些讨厌谢绍太过一根筋不知变通的人, 经过这件事后也对他稍微改观了, 官场嘛,水至清则无鱼,底下人要的不是一个刚直不阿的主君,而是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上司,这样才能跟着喝口汤。
最终的结果便在这种默契中定下。
第二日,两边各自整顿好队伍, 分列在山谷两侧。
这便是要正式辞别了。
谢绍打马上前, 行至公主仪仗前,翻身而下, 然后单膝跪地抱拳,“末将只能护送公主至此了,愿公主一路顺遂, 平安无忧。”
姜从珚坐在马车里,让兕子撩起车帘,朝谢绍看去。
“也愿将军珍重,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谢绍再次俯首行礼。
愿……后会有期。
谢绍退回队中,骑在马上目送队伍离去,直到那辆马车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一挥手,带着剩下的旅贲卫踏上回京之路。
他现在,也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与谢绍分开后,送嫁队伍继续从固原向东北而去。
走出固原,这一片的地形地貌又有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山地沟壑,而是一片沙地,不过此时这片高原上的沙漠化程度还没后世那么严重,偶尔能看到一些绿意。
苏里带来的五千精骑,拓跋骁只留下少许,其余的让他们提前回去了,大军在外,消耗不少,他们轻装简行而来,带的粮草并不多。
这里已经是鲜卑外缘,乌达鞮侯败走,没人再敢来挑衅他。
军队离开前,苏里看着拓跋骁欲言又止,“王,属下想留下,跟王一起回去。”
王离开王庭去梁国三个月,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来,只知落定两国盟约了,部落里的大人们都很好奇他会娶个什么样的汉女,又会怎么对这个汉人公主。
最理想的情况就是王只把汉人公主当个女人玩儿一玩儿,等他没兴趣了后再娶几个鲜卑部族的贵女,让她们为王生下孩子,但是现在的情况明显朝着大人们最不希望看到的那面走去。
王自己就不用说了,为了那个汉人公主居然宁愿放走乌达鞮侯。
莫多娄喜欢那个汉人也能理解,莫多娄一直都是王的跟屁虫,他本身也是杂血,对于王娶谁一点都不在意,王自己喜欢就行。
可是叱干拔列,这个离开王庭前,跟他们一样不希望王娶汉女的叱干拔列,他不是最讨厌汉人了吗,现在居然也维护起那个汉女来了!
那天吵完架,他气消了后又去问了问叱干拔列救汉人公主的具体情形,好嘛,嘴上不肯承认,但以他对叱干拔列的了解,他要不是对汉人公主改变了看法,怎么能在危急瞬间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挡箭。
苏里实在想不通怎么会这样,所以他要留下来看看,这个汉人公主究竟有什么巫术,把他们都迷得晕头转向,哼!
拓跋骁原本打算让苏里先回去,不过他想留下也无所谓,于是便同意了。
苏里便带着几个属下跟在队伍里,开始暗中观察这个汉人公主。
出了梁国,没了驿站,队伍每日只能在外面安营扎寨。
刚开始上路那两天,姜从珚身上的淤伤实在疼得厉害,只能躺在马车里什么都做不了,坚持涂了几天药又一直按揉散於,终于好转不少,能下地行动了。
脸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一些细小的伤口已经结痂脱落,只剩浅浅的痕迹,不过还是不太好见人,帷帽有点影响视线,今日她下车活动时便挂了张面纱,只露出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眸。
拓跋骁看到她这个打扮,盯着她瞧了好久。
一开始姜从珚还以为自己哪里不妥当,直到发现男人的眼神越来越火热。
“……”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最近男人很安分,姜从珚想着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和模样他应该不会有兴致,没想到,她高估他了。
她却不知道,她以为自己现在模样不好看,可她轻纱遮面后,只露出一双清冷冰透的眸子,余下的脸庞都半隐在纱下,因此更多了份神秘感,具体长成什么模样倒不那么重要了,光这纤柔的身段和水眸便足够令人心猿意马。
拓跋骁靠到她面前,俯身过来,突然想亲一亲她的眼睛。
姜从珚赶紧抬手挡住他的脸。
他不要脸,她还要呢,大庭广众之下的,当谁都跟他一样不知羞吗?
对此,拓跋骁无奈叹了口气。
中原女子在这方面就是太矜持,不够奔放,在他们草原上,互相爱慕的男女当众亲吻又怎么了,别人只会笑着羡慕他们感情好。
那日亲过她一次后,他简直无时无刻t不在回味。
先前惹恼了她,他本想着过几天她气消了再找机会,他绝不会那么过分了,就亲一亲,结果乌达鞮侯半路杀出,害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一碰就要散架,他便不好做什么了。
他从未觉得回到王庭的路这么漫长。
已是傍晚,红日西坠,映衬得在这片大地广袤而荒凉。
一片黄沙中,偶尔立着几棵萧疏的杨树,似这大地上唯一的生机。
姜从珚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忽然就觉得以前读过边塞诗词都具象在了眼前,那些大漠孤烟、秋风萧瑟,万里征程……在这边塞土地一遍又一遍上演。
凉州其实也有类似的地形,只不过她在凉州长大,去过的地方却不多,至于前世,她只能通过屏幕看向外面的世界,那些奇峰险谷、滔滔江海,是她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彼岸。
天边的云彩被夕阳晒得通红,远处的高空中,一只雄鹰张着翅膀翱翔,为这苍凉的景色更添壮阔。
然而拓跋骁的眼神却忽然一变,“来人,取弓!”
姜从珚朝他看去,只见男人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五官愈发冷硬。
她顺势看向半空中的黑鹰,“这只鹰有问题?”
拓跋骁锐利的碧眸依旧盯着前方:“这是乌达鞮侯的鹰。”
草原人擅养鹰,而乌达鞮侯养得尤其多,还训得特别好。
四年前,拓跋骁刚跟乌达鞮侯交手时曾在他手上吃过亏,他当时发现自己的行动很容易被匈奴人察觉,一开始他以为是鲜卑中有对方的奸细,后来才发现乌达鞮侯养了鹰,他的鹰可以飞到高空发现敌人的踪迹。
不过他的鹰也不是万能的,如果地形复杂或者距离足够远,乌达鞮侯就判断不出来了。
姜从珚闻言,却想到另一件事,乌达鞮侯果然没死。
她并不意外,却还是暗暗叹息了声。
阿隆很快取了拓跋骁专用的乌龙铁脊弓,他张臂搭箭,眯起碧眸,对准了盘旋在半空中的黑鹰。
男人身体结实,肌肉虬结,此时全力张开双臂拉开这四石强弓,手背上密布的青筋暴起,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绷到了极致,隔着衣料也能看到高高隆起的肌肉弧度,不免叫人想象其中积蓄的力量有多恐怖。
姜从珚暗自朝旁边退了一步。
拓跋骁倏地一松弦,嵌着白色尾羽的箭矢便带着泰山崩石的气势流星般划向天际,几乎成了一个黑点。
姜从珚目不转睛地看着,原以为拓跋骁肯定能射下这只鹰,没想到它对危险的敏锐程度竟十分之高,感受到袭来的利箭,它飞快扑腾着翅膀躲闪。
它飞得太高,即便拓跋骁力有万钧,箭矢依旧避免不了重力的作用,以至于飞到半空中时力道已经被削减许多,堪堪擦着黑鹰的翅膀掠过。
箭矢坠地,同时还有些许黑色的羽毛飘落。
黑鹰虽没被射死,却擦伤了翅膀。
它似乎很恼怒,这个人竟然能伤害到自己,它扑腾着翅膀,发出尖利的叫声,不断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
其余鲜卑将士也知道这鹰是乌达鞮侯的探子,纷纷挽起弓箭射,一时间箭雨狂撒。
只可惜勇猛的鲜卑骑兵能在草原上来回纵横几千公里,对于这几百米的垂直距离却没有任何办法。
黑鹰狡猾地飞到高空,那些看似危险的箭矢对它便造不成任何伤害了。
底下鲜卑将士都气得不行。
虽然这只鹰伤害不了他们,可一直跟着这么个乌达鞮侯的眼线也让他们很不爽,就连拓跋骁的脸色都有些沉。
众人射了很久,还是拿那只鹰没办法,随着夜幕降临天色变暗,便更看不清了,只得暂时放弃。
用完饭,除了值夜的人都歇下了。
姜从珚坐在帐篷里,由阿榧帮自己换完药,又揉了揉还有些淤青的地方,等一切收拾好,换上寝衣准备睡觉,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些许动静,夹杂着胡语的怒骂。
她一开始还以为又起某种冲突了,叫阿榧给自己取了件斗篷披上,再挂上面纱,出了帐篷她才发现,原来不是人跟人的冲突,是人跟鹰的冲突。
那只鹰确实聪明,它傍晚被射了,可能气不过,便趁晚上光线不好众人难以发现时来偷袭,其中一个值夜巡查的鲜卑士兵还被它锋利的爪子抓伤了。
此时营地里燃起许多火把,明亮的火光将营地周围照得通亮,却依旧照不清远处的天空。
鲜卑战士们都要气死了,他们身为战无不胜的鲜卑勇士,现在居然拿一只鹰没办法,还要被它挑衅。
于是也不管能不能看见,胡乱射了一通箭雨。
姜从珚看了会儿,等不到什么结果,便准备回帐篷里继续睡觉。
然而,那鹰躲开了箭雨后,或许是发现她这边人少,竟然借着夜色的遮挡直直朝她俯冲下来,一直到快要靠近时才被众人发现。
拓跋骁的营帐就在她不远处,见状闪到她身边正欲出手。
他宛如利箭一样的眼神锁定着它,只要这只鹰敢下来,他绝不会再让它活着飞回天上。
拓跋骁勇武无双,他在自己身边,姜从珚确实很有安全感,倒也不怕,站在原地看那黑鹰会不会被抓住。
然而不等它冲到面前,却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飞来另一只大鸟,在半空中朝那黑鹰扇了过去。
是一只巨大的白色大鸟。
它的体型足足比那黑鹰还大出一倍,张开的翅膀竟达丈宽,庞大得不可思议。
众人都瞪大了眼。
黑鹰被偷袭,也发出愤怒的尖叫,扑腾着翅膀回击、搏杀,两只鸟上下翻飞,斗得羽毛乱撒,叫声尖利。
都是猛禽,在空中激战,当真像极了一场龙争虎斗。
缠斗了会儿,最终还是那只白色的大鸟凭借体型和力量优势,一爪子拍到了黑鹰的背上,锋利的指甲顿时划破黑鹰的脊背。
紧接着,白鸟完全踩在了黑鹰的背上,黑鹰再也承受不住它的重量跌了下来。
鲜卑将士立刻围上前把这只鹰杀了。
然而也是这时他们才发现黑鹰背上那道伤口有多深,几乎将它劈成两半,身上的羽毛也被抓掉了一半,他们不出手黑鹰也绝对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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