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去祭拜一下阿母吧,成婚这么久都没去祭拜阿母,她可能要生我气了。”
“不会的,要气也是气我。”拓跋骁勾起她一缕长发把玩。
“既然你想,我们明天就去。”他又说。
“好。”姜从珚点点头,瞥了眼帐外将要燃尽的蜡烛,“太晚了,你今天还受了伤,早点睡吧。”
拓跋骁确实累,身体和精神都累,压抑多年的心事倾诉出去后整个人都轻了一头,心神放松下来,很快就睡了。
第二日,两人早早起了床。
洗漱好,姜从珚命阿榧去准备祭拜所需的东西,又让拓跋骁自己去换药。
男人还想磨她帮他换,她说自己有事,男人只得瞅了她好几眼,最后独自去了。
姜从珚则趁这个空档,来到书房,铺开纸笔。
天气太冷,手都僵成了石头,在手炉上暖了好一会儿关节才灵活起来。
她提笔,开始写字——
王芙墓铭。
王芙,中原汉女,前事未详,十六流至鲜卑,婉婉有仪,是归于王,越明年,乃育王七子骁。儿今嫁夫君,乃初闻母事,知母与夫昔年不为王所悦,度日苦寒,生之甚艰,心甚悲之;然又闻母尝阅古籍,旧史及诸子书,闻而尽知之无遗,遂教于子,令其明事理、辨是非,得君之道……
吾祭君从于享之,君魂气无不知也。
拓跋骁很快换完药找过来,见她站在桌案前,问:“你在写什么?”
姜从珚正好落下最后一笔,将笔轻置,转过身对他道:“我想着去祭拜母亲,总要带点什么,那些俗物都太寻常,便给母亲写了篇祭文。”
拓跋骁眉头一动,站到她旁边,视线落到平铺的白色宣纸,上面一个个劲秀优美的字,表达出女孩儿最真挚的感情。
就算王芙不是拓跋骁的母亲,她的为人也值得姜从珚钦佩,所以写这篇祭文时,她根本不需过多思量,脑中自然而然便浮现出这些话语。
拓跋骁眸色动容,情绪越来越激动。
“吾祭君从于享之,君魂气无不知也!”
这篇墓铭辞藻平实朴素却情感真挚, 对王芙的人生进行了概括。
姜从珚并未遮掩她悲惨的遭遇,却不仅仅是描绘她的不幸,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她身处逆境仍保持自我、坚韧不拔、用心教育孩子的高贵品行上。
若这篇墓铭有幸流传千百年而不遗失,世人通过这短短几百字, 便能了解到这个时代有一个伟大的女性叫王芙。那时的人们, 或许也会为她感到惋惜和钦佩。
拓跋骁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尤其是最后一句, 完全击中了他的心。
只要我一直祭祀你, 你的精神品质便会一直被世人传颂, 永垂不朽。
姜从珚道:“我觉得,相比起禁止旁人议论,让世人知道母亲真正的品行才更重要。真正明事理的人会敬佩她,那些阴暗小人只敢在心里非议,以母亲的为人必也不把他们这些非议放在眼里。只要我们还记得母亲, 后世传颂她、称赞她, 她便一直活在人们心里,若所有人都遗忘了她,她才真正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拓跋骁长呼出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几欲跳出胸腔的心脏上,定定地看着她,“你说得对, 之前是我狭隘了。”
姜从珚微微一笑, “那我们今天先去祭拜,之后我叫人刻上墓铭, 将此铭立于母亲墓前。”
“好。”
墨迹风干,姜从珚折起宣纸抄入袖中。
阿榧也将祭拜用的纸钱、香烛、酒水、肉食、糕点等物准备好了,她听女郎说是去祭漠北王的生母, 便知此事极为重要,准备的祭品尤其丰厚,快赶上周年大祭了。
此时已是十一月,昨夜又下了一夜雪,放眼望去,白雪覆盖,山丘皑皑,雪深逾膝,连胭脂湖表面都结了一层透明的冰晶。
这样的天气极难出行,尤其看不见雪下的路况,更比平日多了许多危险。
拓跋骁不放心她单独乘骑,让她跟自己共乘骊鹰。
姜从珚犹豫了下,最终同意了。
一来这种路况骑马确实危险,二来她觉得今天要去做祭拜母亲这么庄严的事,男人应该不会乱来。
如她所想,被抱上马后,拓跋骁除了紧紧搂着她,并没有做别的。
天极寒,她内里穿了厚厚的几层棉衣,外面又罩了那件保暖性极佳的狐狸毛斗篷,袖里捧着暖炉,后背贴着男人冒着热意的胸膛,倒是不太冷。
拓跋骁穿的就比她单薄许多了,只穿了正常厚薄的里衣和一件薄棉中衣,外穿她先前送他的汉袍,再披了件虎皮大氅。
姜从珚第一次看到这虎皮大氅的时候还惊讶了瞬,这竟是件少见的白虎皮。拓跋骁说这是他前几年猎到的。
她知道他神勇无比,可听到他仅凭一人就射杀了老虎时还是很惊讶,现在的野生老虎可不像后世动物园里圈养的那么无害像只大猫,它们可都是在丛林生活中厮杀出来的王者。
但拓跋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说,“从古至今,射虎者也并非我一人。”
当时姜从珚调侃了句,“难不成只有做得古往今来第一人才值得夸耀?”
拓跋骁没说,但他很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男人真是骄傲极了。
不过他也有骄傲的资本。
姜从珚靠着男人胸膛,两人骑马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个亲卫,带着祭拜所需。
一路上,姜从珚看到许多人家在铲雪。
他们居所多为帐篷,虽以木柱加以巩固,毕竟不如屋舍牢固,每日晨起必要铲尽篷顶的积雪以防压垮帐篷。
积雪难行,不算太远的距离,他们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抵达。
王芙的墓穴在胭脂湖之南,她曾说过,他日去后,惟愿面南而居。她的家乡在草原之南,于是拓跋骁将她葬在了此处。
这是一片微微起伏的山丘,勉强算得上一座矮山。
姜从珚举目远眺,大片的雪光有些刺眼,她以手掩额微眯起眸,左边同是一片起伏的矮丘,右侧却是一片少见的树林,此时叶子完全落光,枝上堆满白雪,但到春夏时,想必会满目青翠,更广远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云雾中的山峰。
以她浅薄的地理风水知识来看,这是一块不错的安眠之地。
行至墓前,几个亲卫将石墓上的积雪和其下的枯草打扫清理干净,又拿出祭品。
她这才看清,面前的石碑上只刻了几个简单的大字:母王芙之墓。
姜从珚让他们把东西放下,自己亲自将香烛点燃插至香炉中,又一一将果品摆放整齐。
天气滴水成冰,估计已到零下十几度,只稍稍从袖中露出手,不到片刻她便失去了知觉。
遣散亲卫,拓跋骁与她跪至墓前,他右手大掌牢牢牵着她冻得冰凉的细指,
“阿母,我来看你了。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来,给你带了儿媳妇儿,她叫姜从珚,是我心爱的姑娘,跟你一样好看,坚强,你要是见到她肯定会喜欢的……”
姜从珚下意识偏过头瞥了眼男人的侧脸,他刚刚说了句话。
他们虽成婚半年,其实没怎么说过情情爱爱的话,拓跋骁没这么细腻有情致,而她……她平时也不会说这些,但现在,他却无比自然地说她是他心爱的姑娘。
姜从珚瞳仁微动,继续听他不停地说。
对于拓跋骁这样心智坚定的人而言,脆弱终究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男人现在已经收拾好情绪,能够对着亡母的坟茔开怀地讲起自己现在的情况,尤其是说到她时,语气里甚至带着某种喜悦。
拓跋骁说完,又问她,“你有没有什么想跟阿母说?”
姜从珚想了想,看着面前的石碑,“阿母,其实我早该来看您,都怪拓跋骁不带我来。”
拓跋骁听她告自己的状,看过去,姜从珚感受到男人的眼神,回过头瞪他一眼,看什么看,就是你的错。
拓跋骁无话可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姜从珚继续说,“您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其实我不想用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来形容您,可又觉得这两个字最贴切,您不辞辛劳将他养大,还把他教得这么好,真的很厉害……”
听到这儿,拓跋骁眼中绽放出异样的神采。
她说他好?
姜从珚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话,到最后,她想说什么又有点犹豫,看看旁边的男人,“你站到远处去,我有些话只想单独跟阿母说。”
“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男人轻哼。
姜从珚不答,只推推他胳膊,“你去不去?”
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t还是妥协了。
姜从珚看他确实走远了,这才看着王芙的墓,又慢慢开口,“阿母,或许是某种机缘和宿命让我嫁给了拓跋骁,我昨日应他说今后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只是我心中仍有份担忧,若您在天有灵,我只愿您佑他,平安无虞。”
想到两年后那场劫,她总是会不安,她目前找不到任何拓跋骁会早逝的蛛丝马迹,那更大的可能就是战场上的意外了。
拓跋骁以真情待她,她非铁石心肠,不可能没有丝毫动容,她确实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的。
拓跋骁站在远处的风中,眼神忽的一凛——原来她是为了给自己求平安。
他有些时候也觉得她对自己好像不太热情,但现在,他满足了,她嘴上不说,其实早把他放心上了。
想到这儿,他胸口涌出一股热流,让他即便在隆冬大雪中也沸腾不已。
她就是太过矜持,把自己赶走干什么,当着他面说啊。
姜从珚哪里知道男人还存了这等小心思,她知道他耳力比寻常人强,已经特意让他走远了,结果他还偷偷卡了点,将将好能听到她一点声音。
她说完话起身,拓跋骁就过来了。
“你跟阿母说什么了?”
男人有时也狗得很,明明偷听到了,偏还要来问,姜从珚摇头说这是她和阿母的秘密,不告诉他。
男人觑了她眼,哼,就算不说他也知道了。
他现在只觉前所未有的畅快。
阿母虽离他去了,可他现在有了她。
姜从珚见男人突然飞扬的心情,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
回去路上,她照样被他拥着骑在骊鹰背上,想到什么,她忽然道:“你的小名叫鸮奴?”
“嗯,怎么了?”
“没什么,只觉太过可爱,很难想象用这两个字来叫你。”
“嗯?”拓跋骁鼻腔发出一声疑问。
姜从珚不说话,只低头自己吃吃笑了笑。
鸮,猫头鹰,鸮奴,猫头鹰宝宝。
尤其想到后世博物馆那些圆乎乎的猫头鹰古物,就更觉得可爱了。
拓跋骁实在没懂她在笑什么,伸手掐住她脸掰过来看着自己,“你呢,你小名叫什么?”
“你猜。”
这怎么猜得着。
拓跋骁知道她故意刁难自己,捏捏她的脸,微微俯身,锋利的眉眼逼近,“你要是不说,我就亲你了。”
姜从珚:“……无耻。”
“你说不说?”他的唇就要贴到她唇上,一团热气扑过来。
后面还跟着亲卫呢,姜从珚愤愤地瞪了男人一眼,最终还是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长生奴。”
“长生奴?”拓跋骁跟着念了遍,又道:“很适合你。”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姜从珚转回头去。
原来的小女婴生逢早产,比她同胎哥哥还虚弱,几乎不能养活,姜淮只愿自己一双儿女能好好的,延医请药,费劲所有心血,连取个小名儿都带着最美好的祝愿。
愿她不会辜负这个名字。
两人一大早出门,刚走没多久,丘力居和兰珠就来了,阿榧忙迎出来。
“王和可敦在吗,我想求见他们?”丘力居站在门口。
“不巧,刚出去了,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阿榧带着歉意道。
丘力居也不怀疑她这话是不是拒绝自己的托词,只说:“那我就在这儿等他们回来吧。”
阿榧也知道昨日六王子惹得王暴怒差点被打死,丘力居今日过来大概就跟这事有关。
她平日来都直接进帐,今日却主动候在外面。
阿榧想到她们和女郎的情谊,女郎的性子并不喜欢迁怒人,于是劝道:“王妃和兰珠姑娘进来等吧,外面太冷了,担心冻坏身体。”
丘力居只摇头。
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没脸再像以前一样了。
阿榧又劝了两句,丘力居都坚持,她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时不时关注着,中途送了一次热茶帮他们暖身体。
快到中午时,他们终于看到远处行来一小队人马,打头的骏马膘肥油亮,不是拓跋骁是谁。
拓跋骁远远地看见丘力居,眉峰倏地朝下一压,眼神冷了两分。
姜从珚精神有点困,在男人怀里眯了会儿,忽感觉他身体绷了瞬,睁开眼便也望见帐前的丘力居和兰珠。
她们二人迎了过来。
她刚坐直身体,人已至帐前。
“王。”丘力居忙喊了句。
拓跋骁抱她下来,理都不理边上两人带着她就往帐中走去,姜从珚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丘力居急了,眼看两人的背影要消失在面前,又叫了句,“可敦。”
这时姜从珚已经被他带入帐中,丘力居完全被隔在帐外。
“丘力居想见你。”她朝男人道。
“不见。”拓跋骁想也不想就拒绝。丘力居肯定是为了拓跋勿希的事而来的。
姜从珚知道拓跋勿希碰了他的逆鳞,男人必定放不下恨意,可她跟丘力居有情谊,实不忍见她这般。
“你不想见她,那我见一见行吧,问清她的打算后我再跟你说。”
拓跋骁不赞同地看着她,可对上她一汪软水的眼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转身坐到正中的坐榻上。
姜从珚就知他是妥协了,让阿榧把两人请进来。
刚才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看,及至现在她才看清丘力居满眼憔悴,头上肩上堆了些雪,脸都冻青了,显然是等了许久,兰珠稍好一点,却也跟往常活泼明媚的模样大相径庭。
两人遭逢巨大的打击,死气沉沉,惶惶不安。
姜从珚看得有些不是滋味,正要叫阿榧端来炭盆和热茶给她们暖一暖身体,丘力居却直接跪到了地上。
姜从珚凤眸微张,一时说不出话。
丘力居颤着齿说起来,“我今日来替拓跋勿希向王赔罪,他做错了事本该受到惩罚,我愿意献上所有的牛羊和金银,只求您宽恕他这一回……”
“张神医说他伤得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活,如果他熬不过来,那自然是他的命,可要是他活过来了,王能不能、能不能饶他一命?”
丘力居一边说一边不住磕头,姜从珚实在不忍她这样,上前扶住她胳膊。
拓跋骁依旧沉着眼不说话。
丘力居又说她愿献上一半兵马和土地,男人仍未松口,一点也不在意她给出的条件。
丘力居说完自己要说的话,拓跋骁依旧没表态,姜从珚只好将人劝回家。
离开帐篷时,丘力居望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没说出口。
姜从珚转过身,男人终于有反应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想替她说话吗?”
女孩儿轻轻摇头,“我心里是可怜丘力居的,但我知道这是你的事,该由你自己来决定。”
拓跋骁起身过来,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他先前还想,要是她给丘力居求情自己要不要答应她,可她并没有叫他为难。
姜从珚也回手抱了他一下,然后轻轻推开他,“我叫张复再给你仔细看看伤吧,不然我不放心。”
拓跋骁觉得自己没事儿,根本用不着,可她十分坚持,又想到她这也是关心自己,心里舒畅,便由她了。
张复很快再给他触诊了一遍,确实没有太大问题,只需将养一段时间,待淤血散去就无碍了。
姜从珚这才完全放心下来,又问拓跋勿希的情况如何,她知道张复昨夜去看诊了。
张复小心瞥了拓跋骁一眼,见他并未发怒,这才小声将拓跋勿希的伤势禀明。
总之情况不容乐观,可以说离死只差一步之遥,就算活过来,身体大损,要想像从前那般孔武强健也不可能。
这也是他该的,那话放谁身上也忍不了。
忙碌了大半日,很快又到了晚上。
气温实在低得厉害,即便帐篷上加盖了厚厚的毡布,门口也用厚重的帘子和木门挡住寒风,屋内还放了炭盆,刺骨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姜从珚是极不习惯这种寒冷的,凉州冬日也冷,但她建了暖房,也就是带火炕的屋子,烧起来后也就暖和了。
今年初来乍到又事情繁杂,等到明年,明年她想修个屋子,不一定多豪华,但肯定比现在方便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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