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高高的台阶向上,女人一直走到一处大殿的门口。血痕顺着她的袍摆拽出一路的血痕。她推开门,高大悲悯的佛像温和垂目,一个影子跪在中间那个蒲团上,一动不动。
影子的腿折叠而跪坐,钉在腿上的铁钉一直没入蒲团。头顶上新鲜的戒疤是深褐色的血洞。他佝偻着腰,悄无声息。他死了。
周围建筑点燃的火光隐绰地照亮殿内,女人抱着他哭了,脊背弯下,支撑着她来到这里一腔东西好像突然泄了个干净。
越来越多的僧人绕过兄妹所站的地方,进入大殿把相拥的人影团团包围。达米安啧了一声。
“结束了。”他无趣地说,面上一派兴致阑珊。
他转过身,背离大殿走了几步。发觉塔米斯没有跟上,他回头看她。
冲天的火光映入她的眼帘,达米安这才看向她凝望的大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了,火光顺着飞溅的鲜血喷溅在纸糊的窗上。焰光下,映在窗上的人影真有如鬼怪。
“已经尘埃落定,没什么——”他这样说,但声音因接连不断溅上窗柩的红而兀然顿住。
火场的烈烈燃烧中裹挟着接二连三的尖叫和哀嚎。以为的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其实对调,他却笑了起来。
“这场落幕姑且能称作精彩。走吧。”他朝塔米斯伸出手。
越来越大的火正在将这里焚烧殆尽,在他们的头顶,一辆直升机徐徐降落在殿前的空地。
那天晚上,在直升机上俯视渐远的火海的时候,灼热的温度和灰烬片刻不停地远去,塔米斯第一次向达米安提出关于爱的论题。
“这是爱的力量吗?她爱他,所以……”
一阵长久的沉默,塔米斯在旋翼的轰鸣里听到达米安漫不经心的声音。
“别犯傻了,塔米。”他如是说道,“一个人在经受长久的折磨后,内心只会剩下复仇的欲望。仇恨赋予她力量,而非爱。
所以,别愚蠢的爱上任何人。”
【……所以,别愚蠢的爱上任何人。我决不会允许陌生人染指我的领地——】
一片空寂之中,达米安猛然醒来。
外面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水在窗上流淌,把窗下的车流灯光冲刷成扭曲的灰影。
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灰暗中静悄悄的。达米安想起来这里是哥谭边缘一处临时的住所,他正在追猎丧钟的路上。一切都始于圣城艾隆厄拉索班,丧钟发动的突然袭击让外公重伤垂危。带领着追随他的雇佣兵和部分刺客,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成立利维坦。
何等侮辱!即便是数月之后的现在,达米安觉得他仍能感受到胸中流淌的怒火。但奇怪的是——
他的身心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就好像笼罩在雪山清冽的空气中。
或许是因为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即使醒来后已记不清梦中的细节,但来自梦中的那股平和宁静的情绪依旧残留在胸口久久不散。
……可梦里和他说话的人是谁?
真奇怪啊,他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第63章 哥哥(3) “把她——还给我——!!……
长条状白炽灯在头顶冷漠常亮, 凝固的纯白铸成冷墙,把冰凉反光抛洒到各地。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男人的身影宛如幽灵, 从走廊的另一端浮现。尽管怀里抱着什么, 他走路依旧悄无声息。
长廊陆续经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门上镶嵌着长条状的可探视玻璃,塔米斯朝每扇门中投注一瞥,因某几个房间中大量堆积成山的板条箱而陷入沉思。
假定这是什么武器或者补给物资吧, 这个基地到底有多少人才能用上这么多东西?
还是说这里仅是一个中转站?
尽头的房门随着赫雷提克的进入而开启,塔米斯跟在后面, 随他跨进房门, 光线由洞开的门倾泻而入, 却照不到室内深处。
身后的自动门关上了。越朝内走, 光线越发黯淡。房间尽头矗立着一座仪器,延伸出的机械臂上长着摄像机一般的怪异设备, 机械臂的收回使得原本被挡住的东西得以露出形貌:十字形的束缚架立在仪器前, 一个人双臂大张, 被捆缚其上。
十字架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一直延伸到塔米斯的脚下。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当无休无止的雨水终于歇息,死不瞑目的头颅的血已然流尽, 猩红早已渗入雨水与万物融为一体。达米安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雨滴在水溏中激起千层涟漪, 荡碎达米安的背影。他坐在城市高高的天台上, 天际线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歪扭伤痕, 狂风的漆黑诗篇呼啸回响。
幽暗笼罩天幕,钢铁之城的车水马龙和生活的喧嚣都变得遥不可及。他凝视着那远方的灯火阑珊,困扰如石头沉在胸口, 压得他猝然喘不过气来。
丧钟已死,头颅就在手边。亲手复仇成功,他的心中应当沸腾着满足与快感才对。然而胜利的滋味却未如预期而至。
胸腔内空落落的,如同一片荒芜的原野。
“……既然已经完成了目标,那么回家吧。”这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他应该回家,对,回到母亲将他交予的那片土地。韦恩庄园金黄梧桐落叶,松柏的荫影,落地窗后的垂下金缕的窗帘被微风拂起,以及父亲静默的身影。
尽管他们并不总是一致,但是达米安知道,他总归要回到父亲身边。
然而,想到“回家”这个概念,他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反感,激烈的抗拒紧随其后。不,不对,他离开家,并不仅仅是为了复仇!
一双翠绿的眼睛不断干扰他的思绪。眼睛的主人有令他倍感熟悉而想要落泪的气息。她寡言少语,几乎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睛会说话,安静时敛着的温顺,难过时候垂下的眼角,看到欣喜之物的闪光。一切都隔着浓雾若影若现,雾气渐薄,似要散去。他试图去捕捉她的清晰面容时,却有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把它抹去。
思绪全部归于原点,只留下一片空白。雾气再度回归,就像橡皮擦拭去字迹,湖面涟漪平息,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脑海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达米安看到了雪的颜色,纯白而冰冷。他鬼使神差地觉得,他想要回去的,或许是那座高耸入云、被永恒的寒冰覆盖的山巅,——南伽圣殿。
南伽圣殿的选址在南迦帕尔巴特山一处侧峰的山脊上。雪山环境恶劣,可刺客联盟偏就要在险恶之境设下圣殿。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风霜雨雪是敌人,也是朋友。
回雪山。
想要回到雪山。
这个想法一生,念头就像是随风飘荡的种子终于落地生根,自此有了实处。
心中涌起的坚定和不可抑制的渴望在鼓噪,达米安不明白为何如此,但他觉得在圣殿一定能找到答案。
有一个法语单词“déjà vu”,在心理学中的意思是“似曾相识”。大脑让人错误觉得现在发生的事情曾在过去被经历过。
天刚蒙蒙亮,达米安走过圣殿雕梁画栋的廊下。长满松杉的山麓中升起幻化无定的浓雾,与燕羽灰的山脊连成一片,一直升到上接天穹的雪顶。
他在廊下驻足停留,看着远处的一线熹微晨光渐渐升起,驱散阴霾,把雪山顶的白雪皑皑镀上金色。
山高云浮,冷风扑面,有影子把手探出廊外,去接上升的雾气。当然,只接到一手空。
正如他拼命抓也抓不住的梦。
有一瞬间他被熟悉的恍惚感击中,他难耐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种似曾相识的即视感来自于场景的相似。
只是一眨眼,那影子就消失了。长廊从未改变,日出更亘古,日复一日的相同,因而似曾相识。
他转头继续往前走。
在某一个
地点,他经过一扇普通的门,这门好像充满魔力,他下意识的推开,房间里的装潢普普通通,家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已经很久无任何居住。
窗台上的植物已经枯萎。他的内心突然被一阵悲怆击中。有一个人影再度在眼前浮现,他感觉到名字已经就在他的嘴边,但是却无法呼唤出她的名字,她是谁?
他在记忆的长河之中漫无目的挣扎,每一步都是在深入雾霭。遗忘了什么?他执着于此,凝视着影子在地板上映射出的模糊形状。一个名字?一个面孔?或是一段无法挥去的过往?他试图逼迫自己回想,但记忆是风沙,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得深。
遗忘的记忆如棱角分明的骨刺,深深扎入他的喉咙和胸口,在无法吐露任何言语的躁痛中,浓雾松动,明亮的碧色再度若隐若现。
与此同时,塔米斯站在束缚架前,束缚架上人形轮廓泛着的微弱光晕几乎被四周的阴影所吞噬。
身后的巨大设备未在运行。以受难式的姿势,达米安垂下头颅,瞳孔中曾熊熊燃烧的火光已熄灭,只留空洞的灰烬。
塔米斯仰头看着他,举起的指尖擦过他眼睑下浓重的青黑,只摸到一片虚无。
达米安身上没有连接任何仪器,裸露的胸膛没有任何伤痕,只是面容憔悴。
他活着,没有受伤,但毫无意识。
她捧着他的脸,认真看着他半阖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中倒映出的世界:四周渐渐亮起一批莹莹微光,设备仪器的按钮从下到上依次亮起,最后隐绰地在房间中央显现出水晶柱的轮廓的样子。
这些光落在他瞳孔里,变成毫无意义黯淡的光点。
她的双唇翕动,无声吐出这词。
极其细微地,达米安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塔米斯只当这是躯体自然的反应,她又摸了摸他的脸。
她这时候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赫雷提克,危。
这极有可能是外公的指示,可达米安绝对不会管这么多,更何况他本来就对所有复制品抱有强烈敌意。
要是哥哥知道这是赫雷提克做的,绝对会追杀他到死……就算是灵魂状态,塔米斯也感受到了微妙的头疼。
赫雷提克不会像穆杰诺岛上那些试验体那样,主动把利器送入身体,把脖颈送进收紧的缆线,告诉素昧相识的妹妹,结束他们的生命。
他自己决定活着。第一次见面时他濒临死亡,爆发出的求生意志让他伸出染血的手,促使她停下脚步。塔米斯曾想过这种求生欲会不会只是躯体的本能,但后来种种印证不是。只是他想要活着。
塔米斯尊重他的选择。
于是现在问题来了。
要是达米安和赫雷提克打起来了……她帮哪个?
赫雷提克在房间中央站着,他已经彻底启动了什么设备,仪器的显示器亮起,显示着毫无波动的红色和绿色的线条。
其后柱体内置的光也点亮了,如塔米斯所料,当真是一个巨型培养皿,此时其中暂无液体,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水晶柱。
等到塔米斯绕着房间研究了一圈,回过头再看培养皿时,里面已经充盈满透明液体。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银色的光点随着升腾的气泡在柱中翩翩起舞,她的身体浮在液柱中,长发如海藻般散开。
塔米斯:?
赫雷提克到底要干嘛?
在赫雷提克的身边,一个矮小的身影时不时伸手扶正头顶的帽子。疯帽匠扶着帽子,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膛,“这么久的时间,一次都没醒过来。看来我的概念消除试验成功了。”
他举起一根手指,“只需要消除一个概念,大脑就会自动忽略修改相关的记忆。我删除了可乐,他不会想到到世界上有可乐这种东西,我删除了妹妹,他再也不会想起他曾有个死去的妹妹。”
塔米斯看着赫雷提克和疯帽匠的背影皱起眉头。
没有人看见,身后缚架上的人,指节曲动了一下。
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疯帽匠总结道,“只要您想,他现在可以随时清醒过来,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想起来他忘了什么。”
赫雷提克不看他一眼,仰头看着柱体的样子和先前的某一幕重合,只不过主角不同。他声音平静,“说点我关心的,它能维持多久,有什么缺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哥谭本土反派骨子里都有那么点疯疯癫癫的自大,疯帽匠很想嘴犟一下,他研发的设备绝对不会存在任何缺点,要不是每次都被义警或者猪队友破坏,催眠效果海枯石烂效果都不会变!
但是异教徒极轻地瞥了他一眼。
他面具后仿佛在看已死之人视线下。为了小命着想,疯帽匠默默把话吞回喉咙,搜肠刮肚地想着。“理论上,只要不受到删除概念的强烈刺激,可以至少维持一年。毕竟我删除的不是阳光、空气、水这种无处不在的东西。”
异教徒不置可否,未做任何回应。他抬头看柱中人影的样子,和塔米斯先前看达米安的样子近乎重合。在立面的尺度上,培养柱和缚架相隔对立,分别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在无机造物的比对之下,只不过是渺小的一粒。
塔米斯把手掌印上培养舱壁,看着其中的自己,不知为何觉得那张属于自己的脸有些陌生。她决定回到身体,只要把达米安送回去,就能结束这个让人有点纠结的场景了吧?
有一瞬间,玻璃反光倒映出赫雷提克,和其后达米安的身影。
满是裂痕的房子是我的记忆有人毁坏了屋基有卑鄙之徒盗走了我的砖瓦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在猛烈的头痛中,刺眼的笼罩在眼前的白光散去,眼前模糊一片,达米安狠狠闭上眼睛,待视觉稳定后他睁开眼终于看清了一切。
而只消这一眼,就让他陷入暴怒的深渊。
男人站在培养舱的基座前,他只能看见背影,而在其上,少女的纯白的衣裙在营养液中如花朵散开,融入骨血的那抹无处不在的碧色终于有了源头,达米安终于记起一切。
我走过那些路她在我的身边我推开那扇门她在门后面我抬头看时她坐在房檐上对我眨眼她自始至终都在我的身边早在很久之前即便我根本他妈的不相信有什么能够永恒但我仍许诺我会永远和她共享我所得的一切不是因为她是我的财产要我保护喜爱和珍惜的财产——而是——她是我的——
绑在手臂上的束缚带寸寸挣断,达米安握紧拳头冲向男人的背影朝他咆哮:
“把她——还给我——!!!”
第64章 哥哥(4) 在修改后的记忆里,你有且……
被死白灯光照亮的实验室内, 空气中仿佛渗透出寒冷的沉寂。几缕设备的光线扫过房间,如同孤独的流星,立柱式培养皿里的光线也如幽灵般摇曳, 扭曲地投射在墙上。
凭着直觉, 达米安闪躲着来自深浓黑暗中的攻击。虽然被囚禁多日, 但他的意志未被磨灭, 充满杀气的眼神如同疯狂的野兽。
他迅速向赫雷提克冲去,两个人短暂交锋。然而达米安的身体无法跟上他灵魂的咆哮,他被赫雷提克轻易击飞在地。
尽管如此, 但达米安成功地掀飞了赫雷提克的面具。
铁面具在地上趔趄滚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长久以往带在脸上的面具被暴力除去, 露出了那张让达米安陷入短暂不可置信情绪的面庞。赫雷提克的表情仍古井无波, 他依旧游刃有余。
时间似乎变得缓慢, 达米安半跪在地上, 惊愕地发现面具下赫雷提克的脸竟然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达米安的视线锐利而紧绷,“你是谁——?!”
赫雷提克的嘴角上扬, 声音里掺杂了一丝不可察觉的冷漠与戏谑, “连自己的复制品都不记得了, 真是令人难过啊, 达米安。”
他说着难过但没有难过的神情,反倒是笑了。
电刑人从达米安的背
后如幽灵般出现, 他手里的电磁枪枪口, 幽蓝色的光芒一闪而逝。达米安被击中了, 他不可抑制发出一声闷哼, 痛苦地倒在地上。
达米安的身体因电击而颤抖,但仍未放弃反抗,他试图抢夺电刑人的武器, 但电刑人毫不犹豫地用绳子把他捆了起来。
赫雷提克拾回面具,重新戴在脸上。他转过身,开始与疯帽匠交谈,仿佛刚刚的事情只是日常琐事。
“这就是你所谓的试验成功。”他平静的语气中藏着风雨欲来的风暴。
刚才的一番对话,这语气下的隐含威胁,疯帽匠察觉到了暴雨前的压抑氛围正在席卷。
他紧张地扶了扶头顶高黑色的礼帽,可惜这种小动作并没有让压力转移多少。
他小心翼翼地说:“应该是他的大脑产生了怀疑,只需要打一个消除怀疑的补丁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植入消除怀疑的暗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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