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拓闻之缓缓摇头:“此计过于冒险,若是海东青沿着燕羽山和风蛇梁曲线回援陇谷呢?”他说着指出了路线。
荀远微勾了勾唇,她早年间和李衡相互配合打了不少仗,两人用兵路子相似,李衡才一说,她便明白了他的整体思路。
于是她指着地图的左上角:“假使海东青从军都山南支的燕羽山绕道,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种是循来路白河支流河谷地而过,可根据这几日晚上的天象,恐有大风暴雨,极有滑坡的危险,依照海东青的性子绝不会冒此大险。而此处地势险要,高山夹谷,形如口袋,若是海东青沿此路撤退,我们便可于岭上布下精兵,在两头之处伏下重兵,本质上和正钧的思路并无大差。”
荀远微此话一处,众将商议一番,皆认为此计可行。
荀远微遂道:“既如此,大体作战计划便确定好了,正钧与海东青交战多次,深谙海东青的的用兵之道,偷袭海东青的屯粮之地的任务我便全权交给你了,至于精骑何时进攻,岭上何时放箭,步兵何时追击,皆看你的的运筹了。”
李衡做了个军礼,领命。
荀远微又看向褚兆兴:“你和高拓素来用兵稳重,适合守城,我便将防守居庸关的任务悉数交给你了,”她说完将目光转向高拓:“你便与安平虏配合,守好武州城。”
两人齐声称“是。”
而后荀远微又安排了几个州附近的关隘的防守,以及策应的安排。
至于在燕羽山拦截的任务她放给了自己。
但在荀远微这边在运筹安排的时候,由谢定澜镇守的儒州城却不得不面对海东青突如其来的一次袭击。
是破晓时分,星子业已西沉变得模糊,东边的天缘上已然镶上了一道白光,塞上燕脂凝夜紫,谢定澜看着不断通过云梯爬上来的靺鞨军,唇紧紧的抿着,只是面上已略显无奈疲惫。
“将军,敌军来势凶猛,我军本就猝不及防,虽然料到海东青的出兵从来不循常理,但万万没想到他昨日才来攻城,今早便又剑走偏锋,兵出险招!”儒州城本来的守将重重的在城墙上落下一拳,咬牙道。
谢定澜沉着脸,眸光不曾偏转,道:“不论如何,儒州城必须稳住,箭用完了,石头投完了,就用砖块瓦砾,实在不行了,就以肉相搏,还有,我让你带人将城中百姓护送南撤,可办好了?”
守将刚欲说话,便有斥候前来报急:“将军,将军!要不,咱们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谢定澜只觉得脑门突的一跳,少有无措,又坚定了面容,道:“今日谁都不许退,敢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守将窥了一眼谢定澜,提议道:“谢将军,如今看来海东青的主力都在儒州城下,不如我们尝试点燃烽火,和就近的居庸关求援,如今距离最近的就是居庸关了。”
谢定澜抿了抿唇:“居庸关也同样险要,若是儒州城破了,居庸关便是最后一道要紧的防线,绝不能冒此险。”
还有一层缘故,她知晓居庸关如今的守将是褚兆兴,她并不想让褚兆兴看见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话音刚落,便又有靺鞨士兵顺着云梯攀爬上了城墙。谢定澜就近从一个靺鞨士兵的身体上抽出一支箭,朝那个靺鞨士兵的眼睛刺去。
那人刹时被疼痛所刺激,立即捂住自己的眼睛,朝城墙下倒去。
这时又有人前来通报:“谢将军,城门那处快要守不住了!”
谢定澜咬牙:“死守。”
于此同时的居庸关。
朝晖给穹顶上的浓云镶上了金边,战火已从儒州燃到了这荒僻的居庸关,将满山的枫树给染成了血红色,瑟瑟谷中风携来腥膻味。天际划过一只断雁,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褚兆兴握着自己的佩剑,看向一边匆匆而来的斥候,语气难得不如往日沉稳镇定:“儒州城外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其实据守居庸关的要求是他在大军还未到达武州的时候,便和荀远微提出的。
他知晓依照谢定澜的心性,一定会亲自驰援儒州,而离儒州最近、最方便援助儒州的便是居庸关,这个要求,是他出于私心。
荀远微当时也答应他了。
斥候摇了摇头,只吐露出四个字:“情势危急。”
褚兆兴心底一沉,很快和自己身边的副将叮嘱好守卫居庸关的事情,打算自己率兵前去援助谢定澜。
居庸关离儒州城虽然不远,但离清点大军到大军开拔往儒州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战场上的情形向来瞬息万变,短短这段时间,靺鞨人已经攻陷了儒州城门,直逼瓮城。
谢定澜闻讯,匆匆走下城墙,顾不得身边人的劝谏,打算正面和海东青交战。
谢定澜跨坐在马上,试图刺中海东青的马背,以取得居高临下之势。只是海东青的实力并不容小觑,不等谢定澜挥剑,海东青便早已转弯与谢定澜对峙。
海东青善用长矛,见谢定澜如此,遂舞起长矛朝谢定澜刺来,谢定澜遂俯身趴在马背上,从马背上悬着的箭壶里抽出一支箭便朝海东青胸部飞了出去。只是海东青身子微侧便躲开了谢定澜。
“这位将军若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用这些阴招,便别怨我不留你个全尸了!”谢定澜方才一举,在海东青看来是真真切切的羞辱,他遂夹紧了马,朝谢定澜的腿部而来,却在接近谢定澜的一瞬转向谢定澜的心口,谢定澜猝不及防,心一横遂将手中的剑飞向海东青的胸腹,已然是做好与其玉石俱焚的准备,值此关头,却有一人横刀拦下了海东青的长矛,而谢定澜的剑自是没有刺中海东青。
“是你!”谢定澜瞧清那人面目后,如是说道。
褚兆兴弯腰从地上捡起了谢定澜方才投出去的剑,一壁朝她掷来,一壁道:“定澜,接着!”
戚照砚出了蔚州城后一路向北而去,他不是第一次出使靺鞨悉万丹部,也未曾在风沙中迷失方向,他知晓边关战事紧急,也不敢有太多的耽搁,并未花太长时间,便抵达了悉万丹部的王帐。
悉万丹部的可汗宜勒图听完他的言辞,捋着胡须眯了眯眼:“戚中丞还和当年一样能言善辩,只是比起当年,多了些沉稳,”他说着话锋一转:“不知戚中丞可有妻子?我有个女儿……”
不等他话说完,戚照砚先道:“多谢可汗美意,只是照砚已然有心中的妻子了。”
宜勒图反问道:“心中的妻子?倒还真是个新颖的表达。”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眸中的锐气消散了几分:“我答应过她,若我此次可以平安回来,便请她接纳我。”
宜勒图不禁有些好奇:“本汗记得六年前,我为你说媒的时候,你说你已经断绝俗世的男欢女爱,此生绝不婚娶,怎么六年过去,倒是改了主意?到底是怎样的女娘,能这般有幸,成为你戚照砚的心上人?”
戚照砚看向宜勒图,平声道:“若是能被她所接纳,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他缓缓从宜勒图身上收回目光:“她于我而言,是我独一无二的塔娜。”
塔娜,是靺鞨语中的珍宝之意。
第79章 朝天阙 彻底将荀远微揽入他的怀中。【……
宜勒图本也只是玩笑提议, 如若能将自己的若干女儿之一嫁给戚照砚,对于悉万丹部获取大燕朝中的动向便方便了许多。他知道从大燕的北部往都城长安绝对不止蔚州、忻州、晋州这一条路,只是关于双方贸易互通上, 大燕却只让他们知晓这一条路,显然还是对他们有很强的防备之心。
毕竟这半年, 关于戚照砚已经在大燕成为那位摄政长公主的座上宾事情在悉万丹部并不算是秘密, 若是这位文穆长公主继续摄政, 那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成为大燕的宰相。
如今看来,他虽然不愿意, 其实对于悉万丹部的影响也并不大,但他却不得不考量一下, 戚照砚提出的,让他悉万丹部出兵抄了海东青的后路这个要求。
于是他再度将话题牵回到正在商议的事情中, 就好像方才的事情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一样。
宜勒图用那双如鹰隼一样的眼睛睨着戚照砚:“虽然戚中丞给出的理由很充分, 只是在你来之前, 海东青已经派了使节前来请我作壁上观。”
言外之意,便是你给出的条件还不够打动人。
戚照砚不是第一次和宜勒图打交道,自然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试探之意,所以他也毫不示弱地回看向宜勒图,想要辨别宜勒图方才那句话的真伪。
“那我总得知晓,海东青到底和您提出了怎样的条件?”
他不想错过宜勒图眸中任何一道闪烁而过的光。
宜勒图面不改色:“海东青答应将今年夏天侵占我的大马群山以西的土地尽数归还于我, 并答应此后三年,给我牛羊。”
戚照砚扬了扬眉, 语气中不免带上了挑衅之意:“仅仅是这样么?”
宜勒图哼笑了声:“牛羊和土地,对于草原上的任何一个部落来讲,都很难不让人心动。”
戚照砚用指节有规律的敲击着自己面前盛着奶茶的碗:“几年不见, 可汗果然是老了,没有了当年了雄姿野心。”
宜勒图眯了眯眼睛,并不作答。
这样的激将法,对他来讲,没有用。
戚照砚缓缓勾了勾唇:“阴山东部的大马群山,是悉万丹部的崛起之地,只是后来因为草地荒废,你们的先祖才向西迁徙至此,但世世代代也属于你们悉万丹部的领土,今年夏天海东青掠夺走本就属于你们的土地,如今仅仅是归还本该属于你们的土地,便能换得你们按兵不动么?”
“你也说了,正因为那是我们的祖居之地,既然海东青答应将那片土地还给我们,我不废一兵一卒便可拿回我想要的土地,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宜勒图的态度依旧从容不迫。
“只是可汗你真以为,以海东青的狼子野心,会履约在战争后将土地归还给你们么?”戚照砚顿了顿,继续说:“此次他率兵南下侵略大燕,走的便是大马群山南部的白河河谷,短短数日,便逼近军都山,占据了大马群山,南下侵袭大燕,对他而言,是那样的轻松,换做是你,你会主动放弃这么好的位置,转而继续回到燕山以东,冒着大雨的打算,再退回燕山东部么?”
此话一出,宜勒图不免陷入沉思。
他不得不承认,戚照砚说的有道理。
戚照砚言语犀利,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可以击溃宜勒图心理防线的机会:“海东青之所以会暂时在和我军的交战中占据优势,也不过是因为他在这场战争中占据了先机,但他久攻儒州城不下,以他的粮草,根本不足以和我大燕拖延太久,而我们的长公主殿下亲征以鼓舞士气,大燕今年更是大丰之年,这场战争,持续不了多久,一定会以大燕胜利告终,届时海东青仓皇退军,又没有足够的可以支撑他过冬的物资,以他的作风,不来掠夺悉万丹部的牛羊便不错了,更不要提馈赠给你们牛羊了。”
宜勒图蹙了蹙眉。
“那如若我同意你们那位长公主的要求,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戚照砚平声道:“支撑你们过冬的粮食、大马群山以北大片草场和土地,以及俘获的伏弗郁部的牛羊。”
宜勒图不得不承认,戚照砚给出的条件,确实足够诱人。
因为海东青根本没有遣使前来,他先前那样说,也只是不想被大燕空手套白狼。
戚照砚以为他还在犹豫,便佯装出一副不耐心的样子:“忘了和可汗说,我们殿下不止派出了我一个使节,同样派遣了其他使节往你们靺鞨的其他部落,当然也包括伏弗郁部,若是那边的使节先我们一步,恐怕我方才应允给可汗的东西便会落入别人之手。”
这次宜勒图果然没有再犹豫:“戚中丞远道而来,我总得尽一些地主之谊,还请戚中丞暂且在我们悉万丹部休整,我让人准备酒和祭坛,稍后我们歃血为盟,我自会派兵遣将,随你去抄了海东青的后路。”
“好!”戚照砚见他已经答应,便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将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儒州战场。
谢定澜抬手接过褚兆兴朝自己抛过来的剑,紧紧握在手中后,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面前的海东青刺去。
但海东青胯|下的是靺鞨特有的矮种马,比起谢定澜身下的高马要灵活,故而他只是朝后仰身,便让谢定澜破空而来的剑斩断了自己头顶的空气。
而后他再度起身,猛地一扯马脖颈上的辔绳,而后匆匆调转马头。
海东青从未料想到在没有见到儒州城上燃起求援的烽烟的情况下,竟然会有援军这么快的赶到。
此时的靺鞨军已经是面临腹背受敌之势,于他而言,死战根本不是办法。恰恰在这个时候,他身边的亲信匆匆赶到他身侧:“可汗,不好了,我们的屯粮之地被偷袭了!”
海东青压低了声音:“撤军。”
谢定澜虽然没有听清楚他们之间交谈了些什么,但她还想给海东青最后一击,一时却忘记给自己的背后设防。
她背后正有个靺鞨士兵骑着矮种马,如离线之箭一样朝她飞过来,想从背后偷袭她。
褚兆兴很快留意到了这点,千钧一发之间,他的下意识反应并不是用兵器去抵挡那个士兵,而是迅速从自己的马上跃起,而后跨坐到谢定澜的马上,又以很快的速度,朝前握住谢定澜马上的缰绳,驱使着马朝一边闪躲。
但还是有些躲避不及,那把弯刀刺中了褚兆兴的后肩。
这时,谢定澜也意识到方才的情况有多么危急,于是她放下了对付海东青的想法,将手中的剑对准刚刚从他们的右后方飞掠而过的靺鞨士兵。
随着那个士兵的倒地,褚兆兴也因为疼痛,身体前倾,下巴正好搁在了谢定澜的肩膀上。
即使他方才已经在极速调转马头了,但那把靺鞨士兵手中的弯刀如今确实实打实地插在他后肩上的。
海东青也借着这个空挡,在他的部下的掩护下成功突围。
褚兆兴的缘故,让儒州战场上的形势瞬间攻守易势。原本的儒州守军因为援军的到来,瞬间军心大振,随之便是大燕的士兵占据主导地位,靺鞨军只得跟着他们的可汗海东青后撤。
谢定澜策马往城中而去,时不时回头关照一番褚兆兴的情况。
终于到了暂时用来指挥儒州作战的地方——儒州司马府。
褚兆兴伏在她的身后,叫她下马的时候废了一番功夫。
她本想招呼人与她一同将褚兆兴送入司马府中,但褚兆兴下马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紧紧地将她拥入自己怀中。
谢定澜有一瞬的怔忡。
但她又顾念着褚兆兴身上的伤,一时并不敢直接将他推开。
而后她听见褚兆兴在她耳边,以很微弱的声音说:“你没事,就太好了。”
萦绕在她鼻底的血腥气,身上压着的力量,以及一转眼便能看到的褚兆兴身上的那把弯刀都在催促她此时做出决定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发觉自己此刻竟然十分贪恋褚兆兴的这个怀抱。
分明两人在六年前便已经和离,分明这六年他从未给自己写过一封信,虽然两人身上都穿着厚重的盔甲。
但谢定澜还是有些热烈盈眶。
其实两人并没有相拥很长的时间,但谢定澜却觉得像是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像是要弥补上他们分离六年的之间所有的温存一样。
很快司马府的小吏士兵便到了两人跟前,问谢定澜需不需要帮助。
褚兆兴却在谢定澜松开他要说话的前一瞬启口:“不必,我自己能走。”
而后他果然紧紧攥着拳朝司马府里走去。
谢定澜不禁有些错愕,那是谁方才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趴在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