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远微笑了声:“你这三书六礼还没走呢,钦天监连吉日都没有占卜出来,你倒先着急准备婚宴和新房了。”
李衡挠了挠后颈,脸上的笑意却没有半分退却。
只是他脸上的笑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便被门口传来的一声怒喝声逼了回去。
“你这混小子,要成亲了,连你老子娘都瞒着!若非长公主殿下来信给我,你是不是要等到拜天地了,才能想起我和你娘来?”
说话的人正是李衡的父亲永宁候。
李衡下意识地想往荀远微身后躲,但在余光瞥见沈知渺的时候,还是逼着自己鼓起勇气直起身子朝永宁候夫妇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道了声:“阿耶,阿娘。”
他一边说一边将沈知渺护在自己身后,嘟囔了句:“我这不是怕您和阿娘不同意,又为难她么……”
永宁候夫人也是个直率的心性,停了李衡这句话,只是瞪了他一眼,“殿下都写信同我和你阿耶讲了,知渺精通文墨,又是殿下破格选中的女待诏,就你这从小不乐意读书的样子,才是高攀了人家。”
她说着绕过李衡,走到沈知渺身边,笑着夸赞道:“出落得这般水灵,我一见着就喜欢。”
沈知渺虽然有些紧张,但这一年跟在荀远微身边,不知见了多少大场面,此时也落落大方地和永宁候夫人行了个叉手礼:“多谢高娘子夸赞。”
她记得李衡和她提过自己和荀远微的关系,既然这位永宁候夫人算是长公主殿下的姨母,那想来,也和慈圣高皇后一个姓氏了。
这一声“高娘子”叫得永宁候夫人也是开心,她遂拉住沈知渺的手连连夸赞,又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来一只质地上等的羊脂玉的镯子,套在沈知渺手腕上。
沈知渺张了张唇,显然是有些意外。
高娘子却坚持为她戴上:“头一回见面,身上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便将这个送你当作见面礼了。”
沈知渺推辞不过,只是朝着高娘子道谢。
永宁候夫妇看着甚是喜欢沈知渺,留着她和荀远微用了晚膳,才肯让她俩回去。
没过几日,钦天监便将测算的日子拿给了荀远微,她又问了李衡和沈知渺的意思。
钦天监给了三个日子,一个是第二年的二月份,一个是六月份,还有个日子是来年的十月底。
李衡本想选离得最近的二月份的那个日子,却又担心太过仓促,怕沈知渺还没有准备好,但十月底的那个又太过久远,最终选择了六月份的日子。
如今诸事已定,本以为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个年了,但偏偏天不随人愿。
京畿接连爆发出天花瘟疫,病情最开始是由京畿一些小县城的村子里爆发出来的,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冬季最普通不过的风寒,等到愈演愈烈的时候,众人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流行性的瘟疫。
只是此时已经快要到年底了,正是吏部一年一度的政绩考评的日子,那些爆发了灾疫的县的县令、县城生怕此事影响到自己今岁的政绩考评,故而一直将事情压着,不肯上报。
正因如此,疫病并没有在小范围内得到很好的控制,很快便朝京城蔓延而去。
等到长安城内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地开了。=
荀远微立即在廷英殿召见了有司的官员,责令他们迅速将患病的人都隔离开来,又传了太医署的太医,让他们分工,轮流照看被隔离起来的病患。
等匆匆安排好前朝的事情,她揉了揉眉心,才想起内宫中的事情。
不知萧琬琰知不知晓此事,毕竟自从她去年回京后,她的萧琬琰很默契地分好了工,前朝统筹的事情鬼她管,而内宫中和关于官员内眷的事情,便全部交给萧琬琰管。
思及此,她让春和取了她的狐裘,传了步辇,往蓬莱殿的方向而去。
但才到蓬莱殿门口,她便被元尚宫拦在了门外。
“殿下恕罪,娘娘的口谕,不见任何人,这段时间也不许任何人进入蓬莱殿。”
荀远微不免抓紧了步辇上的扶手,心中也跟着一紧,虽然元尚宫这么说,但她还是从步辇上起身:“怎么了?可是嫂嫂出了什么事?”
元尚宫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荀远微真相:“不是娘娘,是陛下。”
荀远微跟着瞳孔一颤。
元尚宫抿了抿唇:“陛下身边的梳头宫女是蓝田县人,前两个月家里传信来说是她阿娘病重去世了,她半夜偷偷烧纸钱,陛下发现后,可怜她一片孝心,给了她些银钱,允许她回乡奔丧,前段时间刚回宫的时候还好好的,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是从那日开始头疼的,昨日傍晚的时候,陛下忽然发了高烧,太医来诊断后发现手臂上已经起了小疹子,这才断定是陛下已经染上了瘟疫,娘娘立即下令让全宫上下开始排查,只是那个时候殿下兴许已经出宫回府了,便不知晓此事。”
元尚宫说着长叹了声,复道:“娘娘昨日将陛下接到蓬莱殿后便不让人近身伺候了,就连奴婢也被拦着不让进去,只允许平日专门照看陛下的江太医隔着帘子诊断。”
荀远微知道萧琬琰平日里并不是杞人忧天的人,如今这样做,想必荀祯的情况真得万分紧急,但越是这样,她越不能作壁上观。
于是她一边朝蓬莱殿里走一边和元尚宫吩咐:“我进去看嫂嫂一眼,哪怕是隔着帘子。”
元尚宫是当年便跟着萧琬琰嫁到荀家的,荀远微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自然知晓荀远微的性子以及她和自家娘娘之间的情分,故而并未多家阻拦。
萧琬琰甫一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便冷声道:“我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么?都出去!”
荀远微在屏风外面顿住了脚步,轻声道:“嫂嫂,是我。”
萧琬琰明显一怔,而后才换了语气:“远微,你还有国事在身,应该多多注意,不要多留了,小心也将病气过给你。”
荀远微声音哽咽:“嫂嫂,可你不能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啊。”
一道屏风之隔。
萧琬琰取下荀祯额头上的布巾,在手边的铜盆里淘洗了两下,又为荀祯换上了一条新的后才和荀远微说:“你知道的,祯儿是我当年拼了命生下来的,我和你哥哥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今你哥哥已经走了,祯儿再交给谁我都是不放心的。”
荀远微在这一瞬泪目。
虽然她未曾婚嫁,没有子嗣,但她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的父母去世的时候,去岁她回京没能见到兄长的最后一面时的悲痛。
萧琬琰转头,她隔着屏风只能看见荀远微有些模糊的身影:“有我照顾祯儿便够了,我听元蔷说了如今长安城中的事情,我也知晓因为这件事你也很是焦头烂额,别在这待了,听话。”
“那让我看嫂嫂一眼,可以么?”荀远微以请求的语气如是道。
里面传来萧琬琰一声很长的叹息声。
元尚宫会意,便给荀远微递过来一条用来遮面的面纱。
荀远微系好面纱,方绕过屏风。
萧琬琰的面容有些憔悴,不知是自己身体不好了,还是因为彻夜照顾荀祯的缘故。
荀远微本想再向前一步,却被萧琬琰伸手挡住了。
“见了见了,不要再靠近了。”
荀远微心中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暂且放下,然后她朝萧琬琰行了个叉手礼,两行清泪便顺着她的眼角滑下:“嫂嫂多多保重。”
萧琬琰别过头去,点了点头。
荀远微离开蓬莱殿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被元尚宫推着出去了。
长安城外的病情倒是因为荀远微迅速且冷静的判断和处理很快稳定了下去。
旨意刚下的时候,要求各家各户将患了病的,有类似的、相关的病情的人尽数聚集在城门附近的位置,同时封禁长安城十二门,严禁任何人再出入,又派了禁军轮班守着聚集隔离起来的病患区,又宫中派出的太医和长安城中其他的郎中煎药治疗,这些人每日所需要的食物皆从太府寺出。
这场瘟疫在朝中搅扰的人心惶惶,到了年底,各家本该举行的宴会也都没有人举行了,各个官署每日早晚两次点着艾草,所有人都是按部就班的做完自己的事情,非必要的也不会报到廷英殿。
荀远微也难得抽出一些时间亲自到隔离病患的地方。
虽然此前沈知渺已经以她的待诏的身份去了那边照应,但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她没想到戚照砚竟然也在。
对于她的惊讶,戚照砚倒是显得从容:“御史台近来也没有旁的事情,臣闲着也是闲着,便想着能多替殿下做点事情也是好的。”
他话音刚落,荀远微的耳边便传来戚令和的声音:“殿下不要理哥哥,他是别扭鬼!”
她手中还捏着蒲扇,脸上沾了点灰尘,想来是方才蹲在药炉旁扇风煮药,以至于荀远微第一眼并没有看到她。
戚令和看了眼炉子,确认好没有什么大问题后,便朝荀远微跑过来。
“前两日殿下才下令临时在这里搭棚子将染病的人都隔离起来,哥哥便跟着过来了,我要告诉殿下,他还偏不让我告诉殿下,我问他理由,他又不肯说,如今看着殿下来了,倒是跑的比谁都快。”戚令和说着悄悄朝戚照砚翻了个白眼。
荀远微闻言,看了一眼戚照砚,又笑着从戚令和手中接过那把蒲扇:“我们令和这几日辛苦了,你去歇一歇,我来替你。”
戚令和先前在武州的时候,虽然因为她跳脱欢快的性子被很多人喜欢,但她还是和军医学了些包扎治疗的医理药理,如今长安城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毫不犹豫地便来了此处帮衬。
荀远微这样说,她便松了手:“我扇了一天了,正好手有些酸。”
荀远微看着戚令和走远,再转过头来时,才发现戚照砚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落着。
她朝着戚照砚歪了歪头:“看我做什么?”
戚照砚带着面纱,荀远微只能辨别出来他的眼睛是弯弯的。
而后她看见戚照砚从自己的袖子中取出一枚香囊,又蹲在荀远微面前,抬起手替她将那枚香囊挂在腰间,才站起来说:“里面装了混合的草药,可以预防瘟疫。”
荀远微垂眼,用另一只空闲出来的手拨弄了两下挂在腰间的香囊,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戚照砚的体温,她笑了声,抬眼看向戚照砚:“我从前怎么还不知晓你通晓药理?”
戚照砚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臣为了殿下特意学的。”
他的姿容清隽,目光温和,语气却像是在和荀远微讨要奖励一般。
荀远微看出了他的意思,便顺着他的意思问:“怎么了?这是在和我讨赏么?”
戚照砚笑出了声:“臣可没这样说,是殿下自己应允臣的。”
荀远微也跟着弯了弯眼睛:“奖赏嘛,自然是有的,不过得等这场瘟疫平息下来后。”
戚照砚眼底笑意更浓:“真的么?什么样的奖赏都可以讨么?”
荀远微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只是握着手中的蒲扇,继续去照看正在煎的药。
虽然这场瘟疫没有在刚发现的时候便控制住,但好在一传到长安,荀远微便做出了一连串及时且正确的决策,而后她更是以千金之躯奔走在最前端,让底下人不敢有半分的怠惰和敷衍。
这场瘟疫在长安城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痊愈的痊愈,病死的病死,总体形势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但荀远微还没来得及放松,宫中却传来了别的噩耗
——皇帝荀祯驾崩了。
第81章 清平乐 他和他的陛下,还有许……
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是萧琬琰身边的元尚宫。
元尚宫眼底尽是乌青, 面上是敷粉也遮掩不去的疲惫。
荀远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中握着的打算批阅奏章的朱笔在纸上重重一顿, 瞬间便洇染出了一大团朱红色的墨,如鲜血一般的红。
过了许久, 她才找回自己的视线和神识。
而后二话不说, 连狐裘都顾不上穿, 便丢下本来握在手中的朱笔和正在批阅的奏章,也不传步辇,径直往蓬莱殿跑去。
她到蓬莱殿的时候, 所有侍奉的宫女内监乌泱泱地跪了一地,所有人脸上尽是悲怆。
荀远微疾步穿过面前的院子, 朝着萧琬琰的寝殿而去。
寝殿里是很浓郁的药味,太医署的太医在外面跪了一地, 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荀远微透过屏风, 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萧琬琰坐在床榻边上的身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跪在外间的太医先退出去。
那些太医有了荀远微这句,瞬间如蒙大赦一般起身,又纷纷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 才退了出去。
荀远微这才绕进屏风里。
萧琬琰此时就像个失去一切色彩的木偶一般,坐在床榻边上, 眼神空洞,只有手还在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着荀祯的被衾,就好像荀祯只是睡过去了一样。
荀远微甫一坐在她边上, 还没出声,萧琬琰便先她一步将她抱住,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夺取祯儿的命,他才十岁,他还这样小,分明昨天晚上,他还睁开眼睛,用手指勾着我的手,和我说他已经很好了,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为什么今天突然就……”
“我不应该打那个盹儿的,如果我一直保持着清醒,我就能在他情况不对的时候立即将太医传过来,他就不会没有命。”
四下无人,萧琬琰在这一刻,仿佛再也不用在下人面前端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了,因为在此刻,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面对自己年幼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夭折却无能为力的母亲。
她声泪俱下,紧紧的抱着荀远微,就好像抱着她在这个深深宫城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一个人一样。
荀远微的手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地轻轻安抚。
她知晓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荀祯出生的那年她十三岁,她也记得自己是怎么看着荀祯从一个瘦弱干巴的孩童到慢慢蹒跚行步、牙牙学语,而后再跟着哥哥和嫂嫂学习认字、读书。
荀祯小时候很粘她,从他会走路的时候就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姑姑抱、要姑姑抱”。
荀远微记忆犹新。
她或许不能完全共情萧琬琰的感受,但她心中同样难受,因为她早已将荀祯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萧琬琰的哭声慢慢转变为低声啜泣,她说话断断续续的:“祯儿是早产婴,刚生下来的时候,郎中和稳婆便说这孩子体弱,恐怕难以长寿,我和你哥哥担心极了,日日夜夜守在他跟前,生怕他有半点闪失,你哥哥一个并不怎么相信神佛的人,也亲自去山上的寺里为他请了平安符,喂他的乳娘当时日日用的都是上好的补品,好不容易他平安长大,虽然相较于别的小孩有些瘦弱,性格也文静,但好在没有过什么大病大灾,人们常说,熬过了八九岁前便好了,我本以为他能平安长大,然后娶妻生子,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被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要了命……”
萧琬琰缓缓从她肩上抬起头来:“你说,这是不是我这个阿娘的失职?”
荀远微这才注意到她几乎哭到红肿的眼睛,眼底积了一片乌青,面色憔悴不已。
荀远微心中更是一阵愧疚与难受:“嫂嫂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她说着抬手为萧琬琰将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
萧琬琰握住她的指尖,轻声道:“好孩子,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我方才太过于难过和悲伤了。”
“哪有?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荀远微以更坚定的力道回握住她的手。
萧琬琰眸中泪光闪烁,她重复了下荀远微的话:“对,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
荀远微轻轻点头:“嫂嫂若是觉得难受,便靠着我吧,想哭便哭,我已经将他们都遣了出去,不会有人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