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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荒劫(悬碑)


临渊用渡魂剑撑着站起身,菲薄的唇角微微一勾,笑意却不直达眼底,“我们还没交换名讳。”
已经走出了两步的白衣身影顿住了,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萍水相逢也要交换名讳吗?”
他轻轻一笑,“你焉知咱们日后不会再相逢?”
落阶的目光落在他的笑意里,明明还在被追杀,却执着的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也笑了一笑,语气淡漠,“我叫落阶。”
他抬起眼眸看向她,她身后是无尽的萋萋芳草,白色衣袂随风而起宛若山中盛开的白莲。而她就这样安静站立,轻声告知他,她的名字。
他回道:“临渊。”
交换名讳便会产生羁绊,他原是不信的,但是此刻便是想知道她叫什么。
纵是他明日便死去,魂魄消散去天地间,他也让她记住了临渊这个名字。
但是此刻的临渊,其实不了解落阶,如果他真的死在明日,再也没有与落阶重逢,她转身便能忘记今日遇到的人和事。
落阶的性子太淡了,而一个活了上万年的神,那些不重要的小事便若风过,转瞬无痕。
两人就这样站着,中间隔着刚死去的小毛驴的尸首。
落阶歪了歪头,示意他,“你真的不走吗?追杀你的人快到了。”
“落阶,咱们也算相识了,不如你帮我个忙。”
落阶:……
“你想让我帮你直说就行。”但也不用拐个弯先交换名讳。
“帮我躲一下他们罢,我受了重伤。”昨日的伤口在打斗中裂开,他捂住腰腹,鲜血依然从指缝溢出。
落阶画了个止血诀按了上去。
烈阳正午,两人躲在大石后方。
落阶盘腿坐在杂草中,靠着后边的石块,上头的太阳太耀眼了,如果有一把伞就好了。
她想了一想,他们在躲人追杀,如果那把伞能收敛气息就更不错了。就不用念个隐身诀。
她叹了一口气。
临渊瞧向她,问道:“怎么了?”
“追杀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躲起来呢?”她明明只需要在外面,跟追来的魔族说,那个人砸死了她的毛驴就跑了,然后随便指个方向就成。
跟他一起躲在这里像什么话?
临渊挑了挑眉,“对,所以……”
话音未落,落阶作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下一瞬,十几个魔族便冲到小毛驴的尸首前。
他们低头看着地上尸首,其中一人挠了挠头,“有没有觉得这头驴子有些眼熟?”
落阶心想,能不眼熟么?昨天才见过。
另一人环顾四周,“驴子不就这个样子吗?有什么眼熟的?”
还有人嗤笑,“关心一头驴的尸首作什么?还不如找找临渊。”
“对,找到临渊。”“杀了临渊给头子报仇。”
他们在原地晃了半圈,见没有临渊的身影,便道:“他伤重肯定跑不远,大家分头去找。”
其中有一个人便不淡定了,“但是我们分散开来,也打不赢重伤的临渊啊。”
领头的人想了想,“那大家一起往这边走。”
微风拂过,吹了一片阴云,遮挡了日头。
方才的十几个人已经消失在山间。
落阶站起身,“好了,忙我也帮了,再会。”
临渊仰起头,看向她。
她一身不染灰尘的白衣,衣袂染香。而他落魄得不成样子。
他说:“我受了伤,疗伤的珠子给你了,能否借来一用?”
落阶看着手心的妖兽内丹,想着也不是非要不可,“那还给你。”
临渊轻轻一笑,“那是赔你驴子的,你借我一用便成,用完我便还你。”
如果他们的故事刻痕成书,便是他亲手写上的羁绊。

“我家在附近,去玩么?”
落阶看着他,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开口拒绝了,“唔~不太想去。”她想回去研究一下她的伞能不能锻造出来。
去他家玩什么实属没有兴致。
临渊见她拒绝,便开始道德绑架,“你不是答应把珠子借我疗伤么?我伤这么重,你顺道送我回家。”
拒绝的话好像又说不出口了。
“但是你不是说要回去接管山头么?”她沉思了半刻,“等你伤好再去会不会太晚了?”
保不齐被对方占领回来。
转念一想,落阶又提了一个建议,“你们为什么不把打下来的山头设个结界?”这样就一人一块地方,别人打不进来。
临渊恍然大悟,“像枫木林一样?”
“对。”落阶肯定点头。
临渊勾唇一笑,“我们魔族没人会设结界。”
落阶陷入沉思,难道南荒的生灵都比较能打,但是阵法不行?
“我之前想了一个阵法,是以山为阵脚,但还没有机会实施,不如在你这里试试?”
临渊笑,“那就,却之不恭了。”
丹穴山是连绵群山,而临渊就住在其中一座山头。
山顶上一间木头搭的小房子,只有一张竹床,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外面阳光明媚。
屋里阴暗无光。
落阶沉思,“我其实有点不是很理解你们魔族,豁出性命去抢个山头,结果就占这么个小地方放一张床?”
听了这话的临渊也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觉得你们也可以握手言和,一人一块地,真不至于抢。”
“从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临渊勾唇一笑,笑得讽刺。
不是偏安一隅就是避世,他不抢别人的,别人会来抢他……
临渊有灵识以来便在丹穴山,在这座山头上一人生活。
他不爱与人为伍,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他灵力低下,时常被殴打欺负。
他所在山头的山主是边吾,是附近最强的一个魔,不知道为何他对临渊有股天生敌对感。
无聊了便带人过来揍他。
“在魔族,不打别人就得挨打。”临渊笑了笑,仿佛从前的苦难只是纸上轻描淡写的一抹。“你想知道吗?我都可以告诉你。”
乌云压顶,大雨将落未落。
临渊趴在地上沾染一身尘土,嘴角的血流下来滴落在黄土,一只脚踩在他侧脸上。
边吾笑了笑,面上阴郁尽现,“给我拆。”
手指深陷入黄土,粗粝的沙子划损指尖,血流出,他却不觉痛。眼睁睁看着边吾的人把他的小屋拆成废墟。
边吾蹲下身,拍了拍临渊印着脚印血痕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的模样总想起我那条死去的小狼。”
临渊拂开他的手,袖子擦掉唇边的鲜血,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没站稳便又被边吾撂倒在地。
指尖掐在他的伤口上,“你知道那头小狼怎么死的吗?一头畜生竟然敢咬我?我当天就把他开膛破肚烤着吃了。”边吾指了指衣领上的狼皮,厌恶道:“你的眼神跟那头小畜生真的一模一样。”
“走了,大雨快来了。”边吾踢了他一脚,宛若踢一只死物。他挥挥手带着手下走了。
临渊趴在地上,全身骨头仿佛被打碎一样,脸上鲜血淋漓蘸着砂砾。他试图爬起来,心脏像被刀子狠狠戳进一般,他又趴回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大雨却在这时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打落身上生疼,沾湿了衣衫,布料粘在伤口上疼痛加剧。
直到夜幕降临,大雨未停,身上的痛意消退些许。
他爬起身,看着自己被拆地零落的木房捏紧了拳头。
“后来呢?”落阶坐在他的床上认真倾听,手往他的竹床一撑,割手。
她悻悻地收回手。
临渊从一根竹竿上拿了一套干净衣裳。
他回身看着眼前的人,一身白衣胜雪,笑意清冷,与这里格格不入。
“后来?”
他低头笑了笑,又陷入了回忆。
后来,他灵力低下便拼命修炼。却依旧时常挨打。
他那小破屋被边吾拆了一次又一次,他依然坚持每次把它修好。
直到有一日,丹穴山闯进来一头凶兽。
边吾把他绑了去喂凶兽。
捆仙绳在他手腕绕了一圈又一圈,边吾一脚踩在他胸口,“那头妖兽已经快化形了,多喂几个人,到时候剖了便有一个高阶妖丹。”
边吾拍了拍手,让手下把他拖出去,“你很好玩,可惜了。”
那时候的边吾大概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临渊会杀回来。
因为把临渊送去喂妖兽的三日后,妖兽就消失了,连同看守妖兽的魔也不见了踪影。
无人知道发生何事?边吾不觉得临渊那个废物有本身杀了妖兽。
手下说:“多半是妖兽把临渊和看守的小魔吃掉然后跑了。”
大家都认同这个说法。
就是快到手的高阶内丹没了,可惜了。
拿了妖兽内丹修炼,修为能精进不少。
后来还有人提议不如抓一只低阶妖兽回来,用小魔喂养,然后再杀妖兽取丹,涨了修为之后去抢隔壁的山头,把魔族拿去喂妖兽,这样就能源源不断地壮大自己的势力。
边吾觉得有理,便派人去偷偷抓妖兽。大约是这事做得不隐秘,其他的山头都纷纷效仿。
丹穴山的魔族开始风靡养妖兽。
临渊的失踪像一颗石子掉进了水潭,顷刻便消失不见,没有了涟漪。
大家都坚信临渊已经被吃掉,如果不是他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再次出现。
那夜的雨下得不寻常,电闪雷鸣,云边仿佛有蛟龙游戈的身影。
边吾带着手下在屋里吃肉喝酒,好不快活。
一个手下用刀片切着鹿肉,一边心慌慌地看向外面,夜里的连绵群山像蛰伏的妖兽,仿佛下一瞬便张开血盆大口把行人吞入其中。
他身旁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面,“你在看什么?”
切肉的人颤颤巍巍地说道:“我总觉得外面有人。”
那人一脸疑惑地看向外头,闪电如同利刃划破苍穹,照亮屋前的空地。
“没人,你在怂什么?切个肉都磨磨唧唧的。”那人夺过刀片,快速的把鹿肉切成薄片。
“有人……真……真的有人。”
那人嗤笑,一脚踹过去,抬眼的刹那恰好闪电再次来临。
门前的空地外站着一人,一身暗色衣衫,提着长剑,任由大雨落在他身上,雨水顺着冰冷的剑锋滴落地上。
而后陷入黑暗再也瞧不真切。
那一夜的临渊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提着长剑一步一杀,直至走到边吾面前。
长剑穿过他的手掌插、入泥地里。
临渊勾唇一笑,“是不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回来?”
边吾看着手下一个个死在临渊剑下,此时恐慌遍布全身,“你、你不是死了吗?”
雨水顺着他的衣衫滴在地上,和地上魔族的尸体流出的血混合,氤氲出一大片。
“死了也能回来杀你不是吗?”手挽长剑,下一瞬便把边吾的头颅割了下来。
边吾死了。
但是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他依然一个人住在山上。
落阶低头看着手上泛着蓝光的内丹,是临渊压死她的小毛驴赔给她的那颗,“所以这颗珠子便是那头妖兽的?”
临渊笑了笑,“是啊。”
他当着落阶的面脱下了身上的衣裳,血和尘土沾染,脏得不成样子。
临渊挑了挑眉,“我要出去水潭洗一洗,你要一同去吗?”
从来没人跟落阶说过男女大防,所以她也没有意识到临渊邀请她去看他洗澡是多么暧昧的一件事情。
今夜月色正好,她便随他走了出去。
山顶夜风微凉,月华如水。
临渊说的那个水潭便在他的小木屋后面。
落阶坐在水潭边的卵石上,脱了鞋袜,白嫩的脚掌浸入冰凉的潭水中。水荡起微波,浸在小腿间。
临渊的目光落在比月色还白的小腿上。
落阶皱眉,“你不是要洗洗吗?在这里作什么?”
临渊笑了笑,下一瞬便跳进了冰冷的水潭中。
沾了泥沙的伤口和血一并被水波带走。
落阶此时才看清,他的背上腰腹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皮肉外翻。
她皱了皱眉,“伤这么重?”
“皮肉伤算得了什么。”他从水中上来,摊在一块大石头上。
落阶丢过那颗疗伤用的内丹,临渊一手接住。
“所以你当时是怎么打赢妖兽并剖了它的内丹呢?”
临渊挑眉,好奇地问道:“你有杀过妖兽吗?”
落阶点头,她从北荒出来,一路南下,路上遇到的凶兽不计其数,能杀的便顺手杀了,不能杀的便跑走,这于她来说也很简单。她不靠凶兽内丹修炼,故而也并不执著杀凶兽,而且那时候的凶兽并没有厉害到要化形。
但是她知道要杀一只高阶凶兽是多么难。
“妖兽虽然厉害,但是脑子不好。”临渊运用灵力,妖丹氤氲蓝光,伤口在逐渐修复好转。
“哦?”
临渊笑了笑,“今天太晚了,要睡觉了。”
听了一半故事的落阶:……

临渊往事说了一半便说夜深要睡觉了。
说起睡觉落阶就想笑,“就你一张破竹床就想将客人留宿?”
“床给你,我睡地上就行。”临渊把妖兽内丹收好,披上干净的衣裳。
她从冰凉的潭水中收回脚,踩着鞋子走在前面与他一同回去。
临渊看着眼前的背影,眼底情愫暗涌。仙女白衣胜雪,青丝及腰,身姿摇曳,步履踏碎月光。
蓦然间,他停下了步子。
身后没了声音,落阶不解,停步回望。
他侧头看向不远处,顺着他的视线,落阶看到一只在角鹿探头在水潭边喝水。
潭水倒影月色,粉色舌头舔水荡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落阶笑了笑,轻声道,生怕惊扰了饮水的角鹿,“丹穴山真有意思,大半夜还有角鹿出没。”
声音很轻,但是动物听觉灵敏。
听到声音的角鹿突然跳起来,身影一闪便要消失在林间。临渊执剑念诀,剑破除长空而去,命中鹿头,原想着逃命的角鹿瞬刻殒命。
落阶不解地歪头看着他,“无端端的,杀它作什么?”
临渊收回剑,落阶垂眸看了一眼,“你把剑镶颗妖兽内丹,可以提升剑的灵力。”
“你懂锻造之术?”他有些意外。
“尚且在专研之中。”
临渊点点头,“我过几日去剖颗妖兽内丹试试。”
他绕过水潭,把角鹿的尸体拖过来。
落阶满脸疑惑,然后就看到他用手里的长剑砍下鹿肉。
“剑是这样用的吗?也许你需要一把刀?”
“无碍。”这种事他仿佛做了千万次,熟手非常,不多时,鹿肉已切好。
山顶的乱石堆上堆起木柴,鹿肉用木枝串起挂在木架上。
落阶和临渊对坐在一块石头上。
“烤鹿肉?”
临渊挑眉。
“点火?”
临渊点头。
落阶念了个天雷诀,原是漫天繁星的空中蓦然间电闪雷鸣,紫色裂痕悬挂苍穹,一道雷直冲他们而来。
两人淡定,谁都没有躲,天雷也精准的劈在木柴堆上,瞬间燃起了火。
顷刻间木头香气蔓延。
落阶好奇临渊的淡定,“你就不怕劈歪了?”万一她学艺不精引来的天雷是劈到他身上?他对一个陌生人过于信任了,连倾身躲一下的想法都没有。
他勾唇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临渊此刻心知,落阶灵力修为在他之上,天雷诀如此精准,甚至精通阵法和锻造之术。
所以魔族两方对峙,她敢从容骑着毛驴走过。
这样的人物应该闻名八荒,他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临渊翻了翻烤着的鹿肉,“好像还没问你,从何而来?”
她手肘支在膝盖上,撑着脸,目光却从未离开过烤着的肉,“洞溪渊。”
“那你认识辰枢和呈越?”
落阶点头。
临渊看她的模样好像只对烤着的鹿肉感兴趣,便没继续这个话题。
“以前有在洞溪渊烤过吃的吗?”
落阶摇头,“洞溪渊禁止生火。”
临渊懂了。
“不继续说你的故事了么?”落阶手背撑着脸,抬眸看向他。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眸中如同含着万千星辰。
她浅笑,天地失了颜色。
蓦然间,魂悸魄动,心便沉溺在她的眸光中。
她也不催促,耐心等一个下文。
临渊低头笑了笑,“故事的结尾很简单,边吾手下看守那只凶兽的魔便是决夙。决夙便是跟在我身旁的手下。”
落阶不知道决夙是谁,但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她听懂了,临渊被绑去喂凶兽,看守凶兽的决夙叛变把临渊放走了。
她其实也不太关心决夙为什么叛变?但是说到这里,鹿肉也没烤好,不如继续一下话题缓解沉默。
所以她继续问,“决夙为什么叛变?”
“他跟我一样,都在边吾手下受尽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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