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晔似是赞同般颔首,“孟大人这爱子之心,着实令孤动容。孟大人且去忙吧,孤还有事,需得出宫一趟。”
孟翊俯身,“臣恭送殿下。”
李长晔阔步往宫门方向而去,然行了十数步,眸色如墨染般渐深,原清冷平静的面容缓缓阴沉下来。
离宫后,他一路疾驰,在大理寺狱前勒马而止,陈鸣已在外头等候多时,见李长晔抵达,跟随他入了狱门,行至最深处。
此处关押的皆是重犯,层层闭锁,层层把守。
他们足进了三道门,方才立在那罪大恶极的樾州案贼首跟前。
牢房内昏暗潮湿,寻常人入了此处久不见光,多是形容枯败,精神崩溃。
然那年轻贼首却枕着手臂,屈膝躺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悠哉地晃着腿,竟无一丝将死的恐惧。
李长晔立在铁栅外,面沉如水。
“孟昱卿。”
躺在床上的人瞬间止了动作,他盘腿慢悠悠坐起来,挑眉道:“你在喊谁,谁是孟昱卿?”
李长晔走近两步,“你是孟翊的长子?”
“孟翊又是谁。”那人依旧一副当儿啷当的样子,啐了一声,吐出口中衔着的稻草,“从未听过……”
见他不认,李长晔不疾不徐道:“樾州一案是你父亲指使,还是……”
听得“父亲”二字,牢内原平静的人陡然变了脸色。
“什么父亲,我没有父亲!”
他冲过来,目眦欲裂,但因着脚上缚着沉重的镣铐,只能被困在一个极少的范围内。
“我就是个野种,野种!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
见他若疯了一般低吼着,陈鸣闪身,将李长晔护在后头,忍不住道:“我听闻孟夫人过世不过半年,你犯下如此之事,若她泉下有知又如何能安心……”
原还闹腾的人闻得此言突然安静了些,一声令人发寒的笑在空旷的牢房内回响,“她确实不安,可怎会是因为我呢,该是那些害死她的人啊……”
此言一出,他无疑承认自己就是孟昱卿,他将视线转过李长晔。
“喂,我知你是太子,不然我当初也不会命人用箭瞄准了你。”
孟昱卿说着,在自己脸上拍了拍,笑容逐渐扭曲起来,“你瞧瞧,你瞧瞧我这张脸,我自瞧着生得也不差,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你说,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双眸微眯,薄唇抿紧成线,神色愈发幽沉起来。
陈鸣看着孟昱卿那副样子直摇头。
先前,他家殿下故意令他放出消息引蛇出洞,不想真钓到了鱼。
其后不久,大理寺狱来了一人,塞给狱卒不少银两,说是来探人。
因得他提前嘱咐过,狱卒收了钱,顺势将他放了进去,可事后狱卒禀他时,说那人很是奇怪,竟报不出来探之人的名姓,只问这里关押重犯的牢房在哪儿,在得知重犯不得探望之后,又说他要探的人也不一定是死罪,看了几个牢房后,定在一处,站了片刻就走了。
大理寺散在京城的眼线众多,陈鸣命人去查,便发现那人竟是孟府家仆。
他将此上报给殿下,殿下命他去查远在南边的那位“孟大公子”。
他派人前往,昨日收到回信及一幅画像,道孟大公子大半年前就离开了荆业,再未回来。而那幅画像上的,俨然就是眼前这个死囚。
“殿下,微臣瞧着,他怕不是个疯子。”
李长晔一言不发,出了大理寺狱,及至一无人处,他低声问:“此人身份一事,有多少人知晓?”
“而今当只有臣与殿下。”陈鸣道,“殿下可要召孟大人过来审问?”
若他真是孟家大公子,那指不定樾州失踪案孟家也牵扯其中,来京城的途中试图劫人的很可能是孟大学士雇佣的。
孟家有造反之心?可而今孟大学士深受重用,孟家蒸蒸日上,将来全然可以凌驾其他两大世家,位于三大世家之首,并不应该才对。
“瞒下此事,谁都不可透露。”李长晔正色道。
看着太子面上的沉肃,陈鸣忽而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应声罢重重一点头,旋即就听太子又道。
“陈鸣,孤还需你去调查一件事……”
李长晔回宫时,已是午后,穿过冗长的宫门,便见广场上一人冲他小跑而来。
“三哥。”
李长晔定住脚步,在看清来人后,神色微滞,但很快他便唇角抿起,泛起淡淡的笑。
“小五,这是要去哪儿?”
五皇子笑答:“周侍郎家的小公子约我去城郊马场跑马,我好容易说服了母妃,这会儿正要出宫同他汇合呢。”
“这个时候去,今晚不回来了?”李长晔问道。
“自是不回来了。”一想到可以在外头自由自在地耍两日,五皇子不由得眉开眼笑,“三哥,你何时再陪小五去马场跑马,你先前送我的鸣啸已然长大,我自认这一身马术已不逊色于三哥了,有意与三哥比试呢。”
他这马术还是九岁时随父皇去行宫围猎时,缠着三哥亲自教他的,但可惜三哥平素实在忙碌,之后就再未有机会与三哥一道跑马了。
五皇子径自说着,见对面没有反应,定睛一瞧,才发现太子正用那双如深渊般幽沉晦暗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看得他甚至有些后颈发毛,“三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李长晔回过神,扯了扯唇角,淡淡道,“只觉时日过的真快,咱们小五都长这么大了,待孤有空,便陪你去京郊骑马……”
“好。”五皇子眸子都亮了,“那三哥,我便先走了,不然那周家小公子怕是要等急了。”
说罢,疾步往宫门而去,李长晔折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十五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语笑间似有温暖的灿阳洒落。
然李长晔却站在阴处,寒风如刀剐在他的脸上,他垂首,眸光愈发晦暗不明。
他脑中正一遍遍盘旋着孟昱卿说过的话。
“我这张脸……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是啊,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也想问一问自己,他掩在袖中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指尖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只是步子越来越快,朝着东宫的方向,朝着他想去的方向。
琳琅殿,裴芸披着件雪白的狐裘袄子站在院中,抬手压下一枝朱砂梅放在鼻尖轻嗅,暗香萦绕,沁人心脾。
这几株朱砂梅还是去岁太子命人种在院中的,裴芸记得那时还闹了桩窘事,便是她将太子送来的腊梅说成了迎春。
她估摸着日子,离春闱的也不远了。
建德侯府的四公子邵铎,即裴芊的未婚夫婿亦要参加,若按前世那般,今年的探花郎当会落于他手。
待三月殿试开榜,金榜题名加之洞房花烛夜,人生两大乐事可都让这邵铎给占了。
探花娘子,侯府新妇,泼天的富贵兜头砸来,她那堂妹裴芊可得接的住才好。
想起春闱,裴芸忽而又想起另一桩事儿来,所谓事变境迁,兴衰成败,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却也有人繁华落尽,祸难当头。
当真世事无常。
裴芸感慨间,余光瞥见一高大的身影跨入垂花门快步而来,她尚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被一把扯入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她陷在他的怀里,下意识欲挣扎,却听那低沉的嗓音满含着无尽的倦意,似恳求她一般道。
“就一会儿,让孤抱一会儿就好。”
今岁春狩在即,裴芸着书砚在库房里寻了些料子,预备给谨儿做一身骑装。
过完年,谨儿也八岁了,去年她兄长裴栩安回来,教了谨儿几回射箭,他沉迷其中,有闲便去练箭,而今就兴致勃勃等着今年的春狩。
因他还想学骑马,说将来要同他皇祖父,父王一道进山围猎,大展拳脚。
裴芸不打算去,想在宫里陪着谌儿,可也不能不让谨儿去,她原答应过要教他骑马的,这回怕是没了机会,就只能亲自给他做身骑装,好让他届时穿上。
李姝棠来时,便见她家三嫂正对着那些料子唉声叹气,就问她这是要做些什么。
裴芸讪笑着看着她,说她欲做身骑装给谌儿,好让他去行宫学马时穿,但她到底没做过,这会儿正犯愁呢,她来的可正好。
李姝棠在她身侧坐下,疑惑道:“怎的,三嫂还不曾听说,父皇今年不过千秋日了吗?”
裴芸拿着那些个料子,闻言一怔,“为何?”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这一年,她那皇帝公爹照例去了行宫才对,这世怎就突然变了。
李姝棠道:“其中缘由复杂,一则是因着今年春闱在即,二则……”
她言至此,迟疑地看了裴芸一眼,“听闻前几日,京郊频频有人病故,且那症状很像是樾州而今流传的疫病……”
裴芸身子一绷,当即丢下手中之物,神色紧张起来,“棠儿,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是父皇……”李姝棠蓦然意识过来,兴许她听到的这些事,父皇尚未宣之于外,“是父皇去向皇祖母请安时提及了此事,听说那些染病死的多是些住在破庙里的乞丐,为防这疫病传进京来,父皇已派人将所有染病的都送到了一处诊治……”
裴芸忍不住转头看向坐在床榻上玩的谌儿,满目忧色。
太子不是说因着这疫病发现地早,樾州控制地不错吗,缘何竟比前世更快传抵了京城。
“除却京城,旁的州县可也有染上疫疾的?”
李姝棠回忆片刻道:“父皇好似说,周遭府县也有几人,但并不多。”
见裴芸面色发白,李姝棠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她三嫂会害怕成这般,她便不该如此莽撞说出此事。
她父皇那厢或还令人瞒着,想来怕的就是届时京城内人心惶惶。
李姝棠忙出声安慰,“三嫂莫担心,那疫疾并不严峻,想必太医们医术高超,定很快就会寻到应对的法子。”
李姝棠不提太医还好,她这一提,裴芸霎时想起朱大夫来,也不知朱大夫那儿怎么样了,药方研制地可还顺利。
恰当她思绪如一团乱麻时,却见一宫人入内来禀,“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裴芸还以为是自己听岔,淑妃来做什么。
不止她疑惑,李姝棠也疑惑,毕竟淑妃向来只与高贵妃来往,怎突然来了东宫,她纳罕地看向裴芸,“棠儿不知,三嫂与淑妃娘娘平素还有往来?”
裴芸没答她,只冲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请淑妃进来,又眼神示意两个乳娘,让她们将谌儿带回侧殿去。
宫人领着淑妃踏进殿时,正与抱着谌儿的乳娘擦肩而过,淑妃微微定了定步子,看了谌儿一眼,方才面向已起身走出内殿相迎的裴芸和李姝棠。
“淑妃娘娘怎突然来了?”
淑妃和裴芸坐在小榻上,李姝棠则在榻旁的一个绣墩上落座。
淑妃自身侧婢子手中接过一物,递给裴芸,“近日闲来无事,便开始做针黹,缝了好些个布老虎,想着这宫里除却三皇孙也没旁的孩子了,就给三皇孙送来玩玩,我手艺不精,太子妃莫嫌弃才好。”
裴芸认得淑妃这婢子,便是书墨先前提起过的,那叫小桃的,思及御花园溺死的那个内侍,裴芸心下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神色自若地接过,“多谢淑妃娘娘,谌儿他定然喜欢。”
“我适才进来时,见三皇孙被乳娘抱出去了。”
裴芸自是不能说是因防备着她带了什么病给谌儿,只道:“谌儿有歇午的习惯,我让乳娘带他去睡下了。”
“淑妃娘娘这手艺可真巧,若棠儿再小几岁,定也是要向淑妃娘娘来讨一只的。”
李姝棠盯着裴芸搁在榻桌上的那个布老虎,伸手便要去拿,却见淑妃抬臂靠着桌沿,面向她笑道:“二公主若喜欢,改日我再多做几个,赠你便是。”
让淑妃这么一挡,李姝棠也不好再伸手去取,只能收回手,点了点头。
因得她们姑嫂二人与淑妃实在算不上太过熟稔,也聊不出什么来,故而只你一句我一句,干巴巴地聊了一炷香的工夫,淑妃便起身离开了。
淑妃走后,李姝棠复又坐在裴芸对面,拿起那布老虎把玩了片刻,叹道:“淑妃娘娘其实也可怜,若她当年在宫外生下的那个孩子能活着,这会儿我恐是会再多个兄长呢。”
裴芸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淑妃娘娘不止怀过五皇子一个孩子?”
“是啊,大抵是在生下五哥的三年前,这还是我母妃告诉我的,听闻那时淑妃娘娘怀胎七月,家中母亲急病,这才赶着回去探望,淑妃娘娘的母亲还住在城外的庄子上,不想淑妃娘娘抵达那厢后突然发动。或是早产,那孩子生下来就不动了,过了太多年,如今怕是没多少人还知晓此事。”
李姝棠那时常窝在自己殿中做绣品,百无聊赖之下,便同她母妃月嫔闲谈,那日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此事。
她说罢,看向裴芸,却见裴芸眸光呆滞,若失了魂一般。
“三嫂,三嫂……”
裴芸刷地站起来,似是有些慌乱,但还是笑着对李姝棠道:“棠儿,我突然想起,前几日我自个儿描了些绣花样子,不如你过来瞧瞧,如何?”
说罢,她起身往书案而去,在其上边胡乱翻找着,边蹙眉嘀咕道:“奇怪,去哪儿了?”
李姝棠见她实在寻不着,走近本欲帮她一道,谁知就见裴芸手臂一扫,竟是将角落的砚台挥落在她身上。
李姝棠闪躲不及,让里头未干的墨汁污了大片的襦裙。
“呀。”裴芸低呼着欲替她擦拭,却是越擦越脏。
“没事的,三嫂,我回去洗洗便好。”李姝棠道。
听得此言,裴芸迫不及待将她往外推,“好,你赶紧回去好生洗洗,这绣花样子下回再看吧。”
李姝棠心下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未多想,颔首带着婢子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裴芸努力维持的平静便彻底散了个干净。
“书砚,让人烧了热水,将这内殿角角落落都擦洗一遍。”
“书墨,除却两个乳娘,即刻起,谁也不许踏入侧殿,这几日亦不许乳娘们出来,就待在侧殿内,一日三餐派人将食盒搁置在门口便是。”
书砚书墨疑惑地对视一眼,不明白她家娘娘怎突然心急如焚,但想着当是因二公主方才提起的疫病一事,忙应声去办。
殿内一时只剩裴芸一人,她看向那正静静躺在榻桌上的布老虎,一霎那,只觉那简直比真老虎还要可怕。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捏起来,丢进了炭火盆里。
原安静的火盆陡然窜起火焰,火舌迅速将小小的布老虎吞噬。
然表面的料子被烧透的那一刻,裴芸隐约看见那里头似乎并非棉絮,而是塞满了布料,只不待她看清晰,已然被燃尽成灰。
裴芸几乎是瘫坐在小榻上。
她怎的忘了,前世淑妃也曾来过她这琳琅殿,也给谌儿带过一只布老虎。似就在她来过后不久,谌儿便开始咳喘发热,病情一日重过一日。
起初,她还想不起前世这一桩再小不过的事来,直到李姝棠提起淑妃那一出生就没气儿了的孩子。
在五皇子出生三年前,便是比五皇子长三岁,裴芸几乎是一瞬间想起了樾州案那个贼首。
她甚至生了个荒唐却似乎完美解释了所有事情的想法。
若那个孩子根本没有死呢?
淑妃之所以瞒骗,将孩子换成死胎,定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个孩子见不得光。
他根本不是她公爹庆贞帝的孩子!
因得其中涉及不可泄露的皇家丑闻,故而前世那桩樾州失踪案才会被就此压下,鲜为人知。
就算只是她的猜测她的多疑也好,这一世裴芸不敢冒任何的风险,因为一不小心那要的就是她孩子的性命。
裴芸欲令自己冷静下去,试图去端手边的热茶,却发现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竟是连杯盏都握不住。
其实心底,她比谁都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想而已。
因上辈子,是她亲手将那只布老虎丢给了她的谌儿。
京城,茗成茶楼。
三楼一雅间,陈鸣缓缓将这几日所查的消息尽数通禀李长晔。
“那位孟夫人死的突然,微臣派人查过了,她死后,她当时带回孟家老宅的五个仆人,三人给了身契,让她们回去了,其他两人,都是贴身伺候孟夫人的,一个说是太过悲痛,吃了毒药随孟夫人去了,还有一个婢女不知所踪。”
“可能查到那婢女行踪?”李长晔问道。
“不必查了殿下。”陈鸣低叹了口气,义愤填膺道,“或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巧的是,前两日,臣昔日一位自大理寺擢升的友人带着一人来寻臣,说是有冤要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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