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曹老狐狸打了声招呼,沈持理了理衣袖, 随和跟同僚们一块儿踏进宫门往太和殿走去。
近来朝中平静, 是以皇帝变得松懈,大抵是起晚了迟迟没驾到, 朝臣们一开始还肃着脸毕恭毕敬地端着, 后来实在躁了, 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说起话来,声音也越来越大,处处唾沫横飞,就在快要掀飞太和殿屋顶的时候, 銮驾来了。
群臣立即噤声, 等皇帝端坐于龙椅上后行跪拜礼, 山呼万岁。与往日不同,帝半晌才启口说道:“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极度沙哑乏力,让群臣心中暗暗吃惊:帝龙体欠安?还未细想, 大太监丁吉就给他们使眼色:“万岁爷昨儿夜里批折子歇得晚了,众位大人有什么事长话短说尽快上奏吧。”
批折子,什么折子让皇帝劳神至夜不能寐!真是一惊未平又一惊。
群臣不约而同朝沈、曹两位丞相看去。沈持微抬眸飞速瞥了一眼皇帝的气色,只见帝眸光黯淡,嘴角的弧度向下,印堂之中显现出一道新的深深的悬针纹……憔悴如斯,他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或许是出事了。
而且是极大的事。
沈持瞧一眼曹慈,稳稳地握着笏板上前说道:“陛下,臣无事要奏。”曹慈也跟着说道:“臣手边也无甚要紧之事。”
听他二人这么说了,群臣也都知趣地附和道:“臣等无事要奏。”
于是,君臣就这样默契地冷场了。
皇帝挥挥手让他们退朝,百官人心惶惶地出来宫门,开始以眼色相互发问: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街肆上人人声鼎沸,正是百姓出来吃早点的时候,货郎高声吆喝着,烟火气让人闻几下就饿了,但是谁也无心思去吃早点,都在放慢脚步,期盼着能听到来自宫里头的一丁点儿风声。
宫门“吱呀”一声又开启,太监丁逢脚步利索地走出来尖声说道:“万岁爷请沈相爷、曹相爷去上书房一趟。”
沈持急忙折回去,曹慈紧随其后:“丁公公,圣上还好吧?”
想打探口风。
丁逢摇摇头:“二位相爷哟,奴才也说不好,只听人说,昨儿夜里万岁爷要歇的时候,西北送了一封加急奏折来。”说到这儿他打住了话头,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根据这个信息能联想到的有两样事情,一是打仗边关失守了,二是被遣往边关的庄王萧承钧……死了。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能让皇帝这么揪心。
沈持与曹慈互看一眼,面色都沉了下来——边关若有战事,只怕八百里加急先要送到兵部,不会在夜里送进宫中,那么,只剩下另外一种可能……
快走到上书房的时候,大太监丁吉匆匆迎过来,低声说道:“庄王殿下……”他下巴朝上书房内点了点,欲言又止。
沈持止住脚步:“多谢丁公公提点。”
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宣”,他和曹慈进到上书房,里面扑面而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悲伤,他二人微怔后,忙道:“陛下。”
皇帝半倚在龙椅上,平静之中带着复杂的情绪说道:“昨夜沐将军从西北发来急报,说……庄王,去了。”
年仅三十四岁。
庄王萧承钧自从前年被遣往西北监军后,无论眼中看到春日灼灼,茅店鸡声,亦或天寒岁暮,长河落日,他都要生出一番透骨的伤感,有时无声落泪,有时夜里从梦魇中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帐子将灯剔亮,望着月光灯影,总觉得自己身在京城,嚷嚷着要进宫见他父皇……白日醒来后又懊恼自己失仪了,这么一日日闹腾下来,渐渐消瘦,以致于后来一日日茶饭不思,成日沉浸于忧愁之中,不久积攒了一身的病,他也不传大夫来看,就这么拖到了病入膏肓,前几日突然死了。
皇帝的声线一字一字艰难地将这话扯出来,收尾时看了看沈、曹二人,微眯起凤眸,重重地叹了口气。
天家父子终究是落了个生断死绝,想来着实令人唏嘘。
曹慈哽咽着跪倒在地:“庄王殿下啊……”他已是泣不成声:“陛下节哀……”
沈持也跟着他说道:“请陛下节哀。”
皇帝无力地掀开眼皮:“不说他了,朕在想,是不是该立太子了?”储君之位悬空,让每位皇子都生出觊觎之心,一个个耍手段玩心机,及至父子间生出罅隙慈爱不复过往,怎能不叫人伤神。
他心想:要是选一人立为太子,绝了其他皇子的心思,这日子是不是就能太平了,他甚至后悔没有早立下太子让庄王绝了争储的心思,让他为此送了命……
遂忽然生出立储的打算。
但皇帝这个打算吧,没那么情愿,因为他中意的十皇子萧福满还小,立储的时机未到,说白了是被皇子们勾心斗角不省事给逼的,没辙了。
沈持:“……”
原来皇帝叫他和曹慈两个人过来是想商议立太子的事情,这过于突然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曹慈也卡壳了,半晌没吭声。
皇帝又瞧了他二人一眼。
曹慈迟疑一瞬,赶在沈持前面说道:“陛下春秋鼎盛,立太子或许有些早,况且这是大事,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定下来的……”
他少时曾是皇帝的伴读,与之打了四五十年的交道,太会揣摩萧敏的心思了,知道帝心里头还在犹豫,并不愿意立储君,至于为什么不愿意,他猜帝权衡的大约是立了成年的太子怕其储君当久了势力坐大后等不及老皇帝驾崩便逼宫夺权,要是选了年幼的,又怕不能服众,徒惹纷争吧……
因而说了一箩筐冠冕堂皇反对立太子的话。
皇帝听了非但不生气还甚是欣慰,他出于对大儿子之死的愧疚生出立储的念头并不是要真的立储,同样,也不是真的召左右丞相来商量立谁为太子,而是让他们来说服自己不要急着立太子,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曹慈的话恰好说到他的心坎上,皇帝又凝着沈持:“归玉,你说呢?”他还想听听沈持怎么劝阻他此时立储。
就在方才,沈持想了许多,他肃然道:“回陛下,臣以为庄王殿下乍然薨逝,朝野上下皆悲恸不已,而立储是普天同庆的大事,要是陛下拟了旨,臣子与臣民,是该为庄王殿下悲伤还是为新储君高兴呢?请陛下三思。”
皇帝听了沉思片刻说道:“归玉所言极是。”
瞧,不是他不想立储,而是没法立啊。
皇帝听到了他想要听的,本来要让他们退下,只听沈持又说道:“臣还有一事要奏,臣斗胆请求陛下下旨,再封一皇子为王。”
再封一子为王。
皇帝和曹慈都下意识地想掏一掏耳朵,不是,没听错吧?
“沈爱卿说说,这是为何?”
沈持徐声说道:“臣听闻庄王殿下才情出众,他驾鹤一去,百姓痛惜不已,殿下若再立一位同样品行出众的皇子为王,一来或可抚慰百姓之心,二来也叫他们知陛下膝下枝繁叶茂,有众位皇子绵延天龙脉,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归玉说的倒也是,”皇帝听了沈持的话忽然想到:若日后立萧福满为太子,眼下也该给他铺路,是时候封他为王了,这个提议不错说到点子上了,遂从谏如流:“没了庄王,朕就再补百姓一个王,贤能的王。”
曹慈瞟了沈持一眼,心中起了波澜:听这话的意思,姓沈的是要抬举十皇子。先为他博个王,呵,下一步棋该推萧福满坐上储君之位了吧。
这私心太显眼了。万不能叫他得逞。
曹慈在心中揣摩皇帝的意思,他豁然发觉,从过往帝待皇子们的种种看来,没准儿帝要选立为王的皇子也是萧福满!甚至他日立储,也更倾向于十皇子!
他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不行,他不能让沈持扶萧福满成为王,再成为太子,这功劳得是他的,心急之下,他来不及提醒自己“事以急而败者,十常七八。①”,于是在皇帝还未问出哪位皇子配封王的情况下,他草率开了口:“陛下,若说封新王,臣也深以为然。”
皇帝闻言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么两位爱卿说说,哪位皇子可堪封王呢?”
沈持本想说“这是皇家的家事不敢置喙云云”,但他慢了一拍,被曹慈抢答了:“臣观十殿下龙颜凤姿,更兼性情如冰莹雪至,实在配得上享亲王之尊。”
十殿下。
当曹慈说出这句话时, 他心中“咯噔”一声,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明明是沈持提出来的封王,他却神差鬼使上赶着举荐萧福满, 将自己的私心袒露无遗……然而覆水难收,悔之晚矣, 只能暗暗骂自己老糊涂了。
而沈持则是愕了愕:“……”不是,曹相爷, 咱们话题还没进行到议论封哪位皇子为王的地步吧。
皇帝虽未动声色,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启口, 他轻咳一声扫了眼沈持:“曹相说的, 沈爱卿看怎样?”
他本就有意封萧福满为王, 不需要旁人举荐。
沈持:“……”说实话不怎么样。
“陛下,”他说道:“臣以为这是您的家事, 臣不敢妄议。”
一旁的曹慈听了没好声气地说道:“难道封王的事不是沈相提出来的吗?”他严重怀疑沈持给他挖了个坑。
沈持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 作为臣子,可以劝谏君王立储君, 也可以提议分封皇子为王, 至于封谁, 立谁,”他看了一眼曹慈:“臣不敢妄议。”
这话没毛病,朝中的臣子们隔三岔五就要进谏一回——请立太子,但没人敢点名说立哪位皇子为太子。
那得由皇帝亲自定夺。
是以他敢提议皇帝再封一位王, 但可不敢说让封萧福满为王。
曹慈:“……”
他越发觉得这坑是沈持给他挖的, 更气的是, 他还急吼吼地跳进来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慈一眼,说道:“嗯,既是朕的家事, 那朕得自己好好想想,不能让两位丞相代劳了。”
曹慈讪讪地说道:“是,陛下,臣多嘴了。”
“无妨,曹相不必放在心上,”皇帝面上若无其事,换了话题:“庄王英年早逝,朕很痛心,两位爱卿替朕盯着点儿鸿胪寺,让他们好好为庄王办后事吧。”
沈、曹二人同时道:“是,陛下。”
为表示失去大儿子的哀恸,皇帝又道:“朕明日辍朝一日,告知百官吧。”
二人又应了一声“是”。
之后皇帝抬手轻摆,示意他们退下。
沈持从上书房出来后瞧了一眼曹慈,见他僵硬地挪着步子,说道:“在下家中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曹慈心中想着方才的事,叫苦不迭,不耐地说道:“沈相请便。”
沈持一拱手,快步流星走出皇宫。
自从升任左丞相后,没有专门的衙门给他上值,只因在当朝,左右丞相任期满两年后,皇帝会赐一套大宅子,俗称相府,五进院,前面两进院作为丞相办公差之用,叫“开府治事”,后面三进院供家眷居住,沈持任期未满两年,他调侃说自己还在试用期内没转正,不享受这个待遇,得再等上一年半载的。
因而今日这么早下朝,乍然无所事事,他恍惚了一瞬,不是很适应。沈持飞速理了理思绪。
眼下,皇帝虽交代了要过问庄王的丧事,但得鸿胪寺先接手,等拟好了丧仪后他才能看看是否周全,因而此事不急,暂且搁置。
又想着夏季了,该去工部仔细瞧瞧各省疏通、治理河道的情况,于是他朝工部衙门走去。到了半路,遇到正带着两个书吏匆匆赶路的京兆少尹裴牧,见了他立即上前施礼道:“哟,巧了,下官一直想着哪天有机会见着沈相,对上次的事道声谢呢。”
前阵子他杀了宫中的太监丁会,是沈持在御前据理力争保他,才免了丢官甚至于牢狱之灾。
沈持还礼:“裴大人无需放在心上,本官认的是理,上次的事裴大人无过。”
裴牧也不跟他客气,抬袖一拱手:“下官还有事,先走了。”
沈持见他挺匆忙的,问:“什么事啊裴大人?”
“也没什么大事,”裴牧说道:“去和个稀泥。”
说完又怕沈持觉得他故弄玄虚不够坦然,又停住脚步解释说:“去年开春的时候康阳公主猝然离世,下葬的时候她的长女曹夫人嫌父亲,驸马赵大人给她的陪葬寒酸,想要将公主的嫁妆陪嫁,奈何赵驸马一直不肯松口,曹夫人闹腾着不让她入土,双方僵持一年有余,这不,告到京兆府来了,本官翻遍律例遍寻不到判案依据,只好登门去调解一二。”
他说的康平公主是皇帝的妹子萧文君,公主年轻的时候用后世的话说是个恋爱脑,放着京城那么多高门世家公子不嫁,非看上了出身平平的驸马赵诚,当然,赵驸马长得仪容俊美,据说他每次出门,百姓看见了都要呼朋引伴跑去围观,可以想象他帅的有多么哇塞。
然而美男子虽好,但也花心,公主嫁给他之后一连诞下三个女儿,无子,驸马便以延续赵家香火为由,纳了好几房美妾进来,这些妾进门后实在能生,十年间陆续生了二十多个庶子庶女,孩子多了开销大,赵家原本就没多少家底儿,这么一来更是雪上加霜,好在皇室的赏赐颇为丰富,赵府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后来公主薨了,她亲生的三个女儿也出了阁,天子便不再照拂赵家,他们的日子是每况愈下,甚至穷到要出去打饥荒的地步,别说给公主置办陪葬物,连她的嫁妆都惦记上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过几年皇家淡忘了这位公主后,他们变卖她的嫁妆过活呢。
哪里舍得用来给公主陪葬带到地下去。
然而,她亲生的长女赵央——嫁给了当朝右丞相曹慈的儿子曹珩,是相府的儿媳妇,看着娘亲的墓中空空如也,寒酸如斯,不干了,回娘家为娘亲抱不平,谁知道赵诚说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该对娘家的事指手画脚,父亲无情,她索性撕破脸将娘家告到了京兆府。
沈持皱眉:“……”听起来就棘手。他问裴牧:“裴大人准备怎么调解?”
裴牧:“公主下葬,夫家本应给她置办不逊于其他公主的陪葬物,若是无力置办的,将她的嫁妆随她一起去也无可厚非,无论如何,总不能叫公主寒酸着走。”
“本官只对赵驸马说,”他又说道:“公主下葬,请赵家按照规格操办就是。”
要是赵诚不肯,他高低得参这人一本。
京兆少尹亲自登门放话,大约足矣让赵家不敢再打公主嫁妆的主意,要是真按照公主的规格陪葬,除了嫁妆外,赵家还得添不少物件呢,毕竟这些年公主拿自个儿的嫁妆填了他们家多少不敢细算,他们哪里置办得起。
裴牧虚心地说道:“沈相,下官这法子可行吗?”
“这也是本官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沈持:“裴大人去试试吧。”
裴牧:“那就不叨扰沈相了。”
“裴大人快去忙吧,”沈持说道:“告辞。”
等裴牧走远了,他摇摇头,心道:这个赵诚还真是不地道啊,连妻子的嫁妆都想吃干抹净。又想,康平公主的长女赵央竟然是曹慈的儿媳妇,不知这位相府少夫人会不会用夫家的势来压娘家一头……呵,这下精彩了。
心中嘀咕一顿,他转身继续往工部走去。
到工部转了转,得知各地都在有序疏通河道,他才放心,老熟人户部员外郎胡见春说道:“沈相还记得下官吗?”
沈持:“当然记得,本相与胡大人一同赴黔州府开过朱砂矿。”
胡见春哈哈一笑:“沈相好记性。”
沈持:“哎呀瞧胡大人说的,本相今日过来想问问各地河工的情况,听说今年夏天旱的旱涝的涝,到处都在疏通、治理河道。”
胡见春愁眉紧锁:“可叫沈相问着了,今早李尚书还在盘查各处的河工,好在盯得紧,各地官府都重视着呢。”
沈持出任左相后,凡事事无巨细,对于各地上来的奏折,但凡其中有事情奏得含含糊糊模棱两可,拿语言艺术糊弄的,都被他圈住问了个底儿朝天,三番五次下来,各地的官吏晓得这人不好糊弄,多数人已绷紧神经不敢怠慢公事。
比如在今年的河工上,各省都下了相当大的工夫,出差错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好,”他稍稍放心:“麻烦胡大人多盯着些,夏季本相最不放心的就是河工了。”
胡见春:“下官定然紧盯此事,不叫出半分差错。”
沈持点了下头,辞了他从工部走出来。六月初的天气清风无力,很热,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官袍脱下来叠好搁在手上拿着,只穿一件圆领袍,往前走一阵子有片集市,沈持在那里遇到卖鲜活小河虾的,他买了一大兜,打算拎回去炸了给史玉皎当零食吃,补钙。放在后世,听说孕妇得额外补充钙制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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