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连孟家想另娶他人的事都抖露出来了,这崔家甚至不是官宦之家,是商户,看来作为丹阳不要的人,孟观楼的婚事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宫妃们乐得看戏,交头接耳。
孟观楼隐忍道:“殿下生气,也无须做到这一步吧?”
丹阳公主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年轻俊朗的郎君,身着素白圆领袍,脸上抹艳妆,像伶人的打扮,不成体统。
“你太高看自己了。”丹阳公主神情慵懒,显然在宫中先行宴饮过,前呼后拥入了座,“这些都是本宫的家令,从七品,与孟给事中你同朝为官,你放尊重些。”
殿中妃嫔们只听说前朝有公主豢养面首,见真的却是头一回,不由得以扇掩住唇,朝丹阳那边偷看,看他们如何给长公主斟酒捏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早知丹阳公主爱玩,上一世,圣临四年,她夜夜笙歌,一次带着十几个家令玩耍。
区区四个,不值得多看。
群青望着门口,等待李焕到来。
宸明帝惯常借着宫宴下达关于皇室宗亲的旨意,譬如赐婚、擢位、封赏,自然也有惩罚。宫中传遍,说燕王就蕃的旨意,会在今晚的宴席上宣布,她很好奇,李焕会被如何处置。
殿门口不见李焕,也不见陆华亭,只有一个没跟上来的家令。
这人穿白色圆领袍,披散头发,身形有几分熟悉。
疏影横斜落在他肩上,他两手提着衣摆,望着宫人进进出出,不知该不该进,愈显无措可怜。
头顶灯笼点亮,照亮他的正脸,群青心下一惊。
这是谁?苏润?
不远处,孟观楼在饮酒。群青脑海中显出苏润背后腐烂的伤痕,掖庭中抬出的尸首……
她借口去如厕,朝门口走去。走得很急,把正要进门的宫人手上端的茶盏撞翻,水洒在了那家令的衣袍上。
“偏殿可以更衣,郎君随奴婢来。”她抓住苏润的衣襟,直将他用力推出殿门。
燕王入殿就座时,摇晃了一下。萧云如伸手来扶,他避开,慢慢地坐下:“没事,跪得有点久,腿有些麻而已。”
“圣人怎么说?”萧云如自然地收回手,两人腰都挺得很直,之间隔着一个人的空隙。
李焕半晌才开口:“圣人临时有事,未能听我解释,这次是又白跪了。”前来赴宴,他脸上的青铜面具换成了半幅金箔面,露出抿着的唇。
他手上陆华亭塞的纸条,到底没用上,字迹已被汗水弄得看不清楚,他顺手便揉成一团。
“我想过了,不就是青海,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日能从怀远走出来,便一样能从青海走出来。”李焕说,“只是连累了王妃,对不起。”
“殿下别说这种话。你我夫妻一体,怎谈连不连累?事情没有最终落定,还希望殿下不要提前放弃。”萧云如虽然失望,但仍然镇定柔和,“殿下要送宝安公主的瓜果与药酒,嫔妾已帮殿下送过去了。”
李焕很尴尬:“这跟你无关,以后你不必操持这些。”
萧云如往香球内添香,神色平和恬静:“都是嫔妾分内的事。”
殿内憋闷得像蒸笼,李焕静了一会儿,抓起扇子,用力地扇。
萧云如问:“怎不见陆长史?”
李焕拿扇一指:“那儿呢。你看,他还有闲心在那射箭。”
高悬在空中的靶子插满了鲜花,是图个好彩头之意。孟观楼一箭正中靶心,带得靶子像秋千一般高高向后荡去。
周遭的大臣交口称赞,耳边“嗖”的一声轻响,一支竹箭破空而去,铮然射中花心。方才钉上的那只箭竟恰好被劈作两半,随花瓣坠落在地。
周围的大臣傻了眼。孟观楼回头,正见陆华亭把竹弓放在盘中,黑眸望着他笑道:“承让了。”
孟观楼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两人对上,并非一件妙事。丹阳公主眼尖,挤了过来。
丹阳在场,孟观楼强忍没有发作,只垂眼看陆华亭手上缠着的透血的布帛,狠狠道:“这乌骨鸡,在身上插满毛,也变不成凤凰。”
说罢,两人擦肩而过。丹阳公主拉着陆华亭的袖子,被他抬手间不动声色抽出来,丹阳也不在意,又讲一遍刚才的事情:“陆卿,当日心情不好骂了你,你别往心里去。搅散一桩坏姻缘,陆卿这是搭救了本宫。”
丹阳的手正要搭到他肩上,陆华亭就像背后长眼一样蹲下去,从地毯上拈起一枚花枝。花枝的主人——插了满头花的郑知意,正背对他吃葡萄呢。
他下意识往郑知意旁边一瞧,没看见那人,只将花枝不动声色收进袖中:“孟观楼本就不配。”
丹阳收回手,笑吟吟地打量陆华亭的脸:“不愧是家生兄弟,你生得比他更漂亮,想来其他地方也比他更强。他既不配,那你可愿意侍候本宫?”
陆华亭唇边的笑凝了凝,显然受到了冒犯,松垮垮地落座时,却又笑得更深。他的眼梢上挑,一笑便有种光艳璀璨的风流意味,语气却很淡:“殿下要人,臣不是送了个人给殿下吗?”
“什么人比得上陆卿呢?”丹阳说。
李焕听不下去了:“阿姐你烦不烦?他比你小那么多岁,何必总拿他取笑。”
“三郎真会说话,阿姐玩笑罢了,不抢你的人,不过是见陆卿多年不娶妻,好奇他喜欢什么人罢了。”丹阳公主丢了他一颗杏子,靠在软垫上,对陆华亭埋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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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献上的那姓苏的郎君,跟木头没区别。要不是颇善书画,早就被我扫地出门,从哪找的酸腐书生,是专程气本宫的?”
陆华亭将丹阳身边的家令扫过一遍,黑眸中笑意淡了些:“臣不是让殿下带他来吗?”
他并不习惯,事情没有按他的预想发生。
“你的话我怎会不听。”丹阳吐出樱桃核,“他笨手笨脚,方才被宫女泼湿衣裳,更衣去了。”
宫女?陆华亭回头,想到什么,视线直直穿过晃动的人群,郑知意身旁只有揽月一人服侍着,群青仍然不在。
丹阳随即道:“郑良娣身边的奉衣宫女。”
陆华亭手背上青筋一跳,坐了一会儿,寻个借口离席。
夜色已深,四面上灯。
含元殿有东西两偏殿,里面人影重重,陆华亭往偏殿看一眼,便果断离去。
他逆着赴宴的人潮,走得极快。他的脸在往来灯笼映照下时而明,时而暗,唯有一双眼极为明亮。
上一世拷问南楚细作,他得到过一张详细的宫禁密道图。
脑海中的地图,清晰得如在眼前。
前方有个破旧的小观,掩映在柏丛后,是前朝留下的,离含元殿最近的、含有密道的隐蔽之处便是此处。
陆华亭蹲下,仔细观察门前的野草,草被踩倒,内里有凌乱的脚印,像两个人相扶而行,直通观中。
他看了一会那脚印,白玉般的脸上没有表情,站起来,一脚将门蹬开。
风带着烛焰猛烈地摇晃, 那一段肩膀的白贴近象牙,又如凝霜。
它一闪即过,是因为小娘子从容套紧上襦, 还因为陆华亭下意识闭了眼, 眼前一片黑。
再睁开,光怪陆离中,只有一人跪在蒲团上,低头系裙带。
她的头发原来这么长,可以一直蜿蜒到腰后, 散落在裙摆间, 又因发丝黑而顺滑, 被照出妖异发冷的色泽。
陆华亭抬眼, 她头顶之上,便是白玉雕成的菩萨像,宝相庄严, 拈花垂眸, 安静地俯瞰着两人。
陆华亭略感荒诞地扯了扯唇角:“娘子——面对着观音更衣?”
无论信不信鬼神, 都很荒唐。
“不妨事吧, 这是菩萨的庄严女人相。”群青仰头看了一眼玉像, 反手将鸦黑的头发挽成单髻, 插一根簪子固定,“是当值女官给我指的更衣之处, 就是怕在偏殿与贵人冲撞,没想到这里也有外臣能找来。”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陆华亭笑意收敛,冷然看着她道:“一点不慌, 是有备而来,你是在此地专门侯我的, 别演了。人呢?”
“谁?”群青问。
“娘子知道我说的是谁。”
群青略一思忖,说:“长史是想找被我泼湿衣裳的那位家令,他肯定在偏殿更衣,难道我一个宫女,会把他带到此处,跟我一起更衣?”
陆华亭笑了笑。群青起身,在他看自己的眼瞳中,看出冷然逼视之意。
他不信。
“毕竟长史不觉得,这地方很小吗?”群青站起来,果然只用三步就走到陆华亭面前,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睛,“你自己看看,两个人在此更衣,根本施展不开。”
陆华亭方才注意到,此阁四面被藏蓝软呢帷幕包围,空间非常狭窄,让人憋闷得像钻进了棺材。这点距离,足够群青看清陆华亭黑亮的瞳仁,还有那瞳中很浅的杀意。
他表情未变,但额上沁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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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她的手札中记录,传言陆华亭很不喜欢密闭窄小的空间,群青便有意诱导他观察四周。
看见他果然似有不适,群青毫不犹豫地从囊袋中取出陆华亭那只靛蓝色香囊,拿在手上把玩。
陆华亭有些意外,直直看着香囊。
“长史又不是找我,何必被旁逸斜出的事情绊住了脚。”群青拿着香囊说,“这里没有他人,只有我们。你若还不出去,一会儿再有人看见,我们两个牵扯不清,平白增添了麻烦。”
陆华亭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一言不发,竟退了出去。
群青见殿门关上,松了口气,跑回蒲团旁边,对菩萨深深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请求宽恕。弯腰时,供案的幕布下探出半只手,群青拿鞋尖轻轻踢了下。
指尖立即缩了回去。
苏润八尺的身长,蜷缩在供案之下,苦不堪言,脸都憋红了。
但群青还不能放他出来,她观察着供案上嵌着的一面镜。
此镜以竹筒连通外面,每个折角都斜嵌一面镜,通过重重反射,能从里面能看到门外的情形。
方才她就是这样看到了陆华亭进来的身影。
眼下,陆华亭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方才她拉着苏润一路躲避着宫人进观,苏润反攥着她的手,似乎有什么话急于跟她说,他说“陆华亭”,又莫名吐出四个字“绸子发梦”,然后陆华亭便来了,她只得叫苏润仓促藏起来。
群青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绸子是谁。
这地方本该隐蔽,为何陆华亭会找来的这么快?她不由感到焦躁,这观中也确实窄小憋闷,群青拿袖擦擦额角的汗,想到方才陆华亭看到香囊的眼神有些奇怪,便趁机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细看。
她之前看了一眼,以为就是还回来的那十枚钱,没有仔细查验,只恐遗失线索。
通宝中,竟然还混着一枚指盖大小的玉匣伤膏。群青看了一眼自己手心已结痂的擦伤,将它放到一旁。
一枚绿豆状的香珠,一捏,柑橘味的清香爆开,原来这就是他身上那香气的来源。
没什么特别,贵人常用的香珠。
群青正准备把东西放回香囊,忽然发现香囊底部还粘着一个细小之物。
卷成细条状的纸笺。陆华亭给她的纸笺。
群青赶忙展开纸笺,字在眼前徐徐展开,因心中慌乱,半晌才看清楚,上面只八个字:“青青子衿,明明如月。”
陆华亭写过她的催命符,记忆中,那丝片上,每一笔都像张牙舞爪的刃。今日细看,他写的其实是世家公子们颇为追崇的赵体,秀美飘逸,常用于花笺作诗。
青青子衿,是有名的求贤诗。
想拉拢她去燕王府?
群青把纸笺往火上烤了好几下,确认文字没错,神色变得一言难尽。
数面之缘,她也没展露什么特殊之处,除了一点拳脚功夫……
群青悟了。
圣临元年,燕王府刚起势,需要长史去外面到处挖墙角,他曾经给李焕招揽八个近卫,这一世,挖到她头上了。
群青看着这纸笺,陷入思索。
若是上一世的自己,应该很高兴吧。
若能成为燕王身边近卫,杀他岂不很方便?只是在陆华亭手下,比在宫中还难脱身,燕王是杀了,她的小命也跟着断送了。
想到此处,群青果断将纸笺放在烛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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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舌自下而上舔舐,烧得只剩“青青”二字,那笔画的勾连在炽烈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漂亮。群青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小字能写得这样缱绻,有些出了神。
当日灯火璀璨,惊鸿一瞥,抛进她怀里的纸灯,也是这样明亮的颜色。
门被推开时,那两字也在手中烧尽。
“娘子偏要与某为敌?”过了好一会儿,陆华亭的声音才从她身后传过来,很平静,却比外面灌进来的风还要冷淡。
群青拂掉手上的灰,说:“我与你不熟,不能受此邀约。”
她不想与他牵扯,但也不想轻贱他人。
“你与东宫很熟?”陆华亭道,“你不信某。”
“对。我和长史没见几面,不敢托付,此其一;燕王殿下前途不明,此其二。”群青顺着说道,“我在良娣身边,俸银起码没有问题。”
“我觉得,你在撒谎。”陆华亭定定地看着她,绽出冷笑,“娘子不信我,为何敢将你那姓苏的郎君托付给我?你也不怕我将他剥皮抽筋?”
群青心里一跳。
他竟然早就从苏润那里套出了她的下落。
“某将他送给丹阳公主当侍臣了。”不待她回答,陆华亭转而道,“你这好郎君背着你,对某感恩戴德,对丹阳殿下极尽谄媚,行万般讨好之能事,你可能看错人了。”
群青刚要张口,先听到细微的倒气声。
陆华亭这厮颠倒黑白,信口雌黄,苏润听得急火攻心。他有喘症,一时激动,双手捂着胸口,蜷起身子。
“那又如何。”群青微微抬高音量,“长史说的这个不知道什么郎君,想必知道,丹阳殿下少时随军,并非沉湎酒色之辈,只是近几年借酒浇愁而已。家令也好,侍臣也罢,遇到这般良主,谁不想被重用?”
这番话,她专程说给苏润听的,那厢苏润听进耳中,努力平复下来。
陆华亭听了半晌,如何听不出其中门道?
本以为苏润已被转移走了,没想到她竟然就把人藏在这观中,就在他眼皮底下!
毫无征兆地,他的手放在蹀躞带上,一声轻响,银光闪烁,软剑弹击在四面墙上,直将帷幕中间割开四道血盆大口。
若苏润藏在帷幕背后,方才已经被割掉脑袋。
那一瞬间,群青用身体挡在供案前,此时才看清陆华亭手中是一柄两指宽的软剑,薄如木片,锋利无匹,因一切太快,她的心跳得很疯狂:“长史敢持械入宫。”
“吃一堑长一智,难道还让娘子再保护我不成?”陆华亭平静地握紧剑柄,看向她身后,“让开。”
群青没动,那一线银光忽地被拉上去,刮擦着她的衣裳,落在她颈边。
群青不知他为何硬要与苏润过不去,她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疯子:“长史,做人留一线。”
陆华亭凝望着她:“你看,你又要我看你的面子。你我是什么关系,我为何要看你的面子,帮你照顾你的人?”
群青说:“不是我的人。”
“好,那就是我的人。”陆华亭道,“我的人自有用处,现在他临阵脱逃,娘子坏我的局,是想以身代他?”
“那你便冲着我来。”群青静静地望着他,分明是对抗之意。
陆华亭的眸色幽深了些,注视着她,似没想到她说这种话:“青娘子,这是你说的。”
群青汗流浃背,手向后扶着供案,慢慢摸索着密道开关。
那密道在地下,苏润身上没有功夫,摔下去可能会瘸,但总比死好……
刚动一下,群青便感觉到凉意贴上她颈上的温热的脉搏。登时,她把前世今生的憎恨累加起来,呈现在瞪他的眼神里。
陆华亭望着她,却忽地笑了:“这感觉有些对了。”
“有些东西,譬如老鼠与猫,蜘蛛和蚊蝇,生来便是对立的。摆在其他位置上,都不太对劲,唯有做天敌最是如鱼得水。”他轻声询问,“你觉得呢?”
群青闭上眼,只能感觉脉搏压着剑刃跳动的热意。
不是的。她不想这样的。她分明已经躲着走了,为何偏偏又走到这一步?这前因后果太过复杂,短时间内,她无法凝练成一句话。但若急于辩解,又十分虚伪,好像为活命求饶一样。
“陆大人,我……”
睁开眼,她发现陆华亭在安静地听着她说。
“把剑刃挪开,放了我们。”群青脸色有些苍白,“我有个消息,跟你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