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人,心里干净得似清波净湖,真就壮起胆子等在了路边,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时辰。那日烈日炎炎,他出了一身的汗,但又舍不得走,只好躲去树丛里。
大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暗了,他也站的脚都麻了,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了过来。
是大伯父。
他登时屏气凝神,只等着大伯父前来。
待人走到了他身前,他快步从树丛里跑了出来,他想要上前,恭恭敬敬地给大伯父行上一礼,叫一声“伯父”。
不想他刚躬身下去,“伯父”还没叫出声。
邵遵却忽的抬脚,一脚踹在了孩子的心口上。
这一脚直将他踹向后飞起,又砰得砸在了地上。
痛意蔓延向四肢百骸,无以复加。
邵伯举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这一记窝心脚,是他那小小年纪根本无法承受,血气在胸中散开,又往口腔漫来。
他蜷缩抽搐不停,昏暗的天色下,大伯父这才发现是个人,是他。
但大伯父只道了一句,“我以为是条野狗。”
话音落地,他再没看他一眼,带着书童直接离了去。
他那晚地上吐了第一的血,发不出声音,也没人察觉,直到天快亮时,他爹才着急寻来,却都不敢惊动族里人,更不敢去质问邵遵,只能背着他往医馆跑……
窝心脚的痛,此刻被邵伍兴一提,似又在心口痛了一下。
他呼吸不畅起来,但邵伍兴耐心快耗尽了,“我们兄弟为何急于出头?哥你不该忘啊!眼下杀了扈氏兄妹,谁也拿捏不了我们!”
邵伯举目光落在扈廷澜身上,风吹得林叶沙沙作响。
想起书院那些年,邵遵越发在邵氏族内大权总览,旁的族人无不欺凌他们三房四房,他凑上去书院的路费都极其不易。没想到,到了书院里读圣贤书,学得君子所言所行,身边却都是些小人。
他们捧高踩低,他们以众欺寡,他其实都习惯了,可却有人愿意替他出头。
那只是个文弱的书生。却敢挡在他面前劝告那些人,见那些人不停,反而连他也要殃及,并无半点退缩之色。
有一次,他二人终是被人引去后山,重重打了一顿。
那晚回到舍里,他见扈廷澜将手臂缠满了白布,兀自低声叹气。
他料想他一定是后悔了,无缘无故跟他站在一起,莫名其妙挨了打。
他不由道,“你日后别同我一处了,给那些人道个歉,他们说不定能饶了你。。”
不想扈廷澜却道,“君子亲贤远佞,我扈廷澜不与奸佞为伍。”
邵伯举闻言愣了一会,不由问了一句。
“所以在你眼里,我还算贤?”
在族学里旁听苦学的年月,从不曾有人说过他半句好。
他仔细看向扈廷澜,见他没什么犹豫就点了头,脸色正着,明明才十几岁的年纪,却像个老夫子。
他道,“我观你,确是位贤友,我自是愿意同你在一处读书进学,再不同那些人一道。但若是哪日你也变了,权势之下无有贤心,我自也弃了你,再不理睬。”
那时邵伯举只是笑,“这你放心,就算我日后做了官掌了权,也不会作恶,让你厌弃的!”
他是唯一觉得,他是个贤友的人,他怎能让他失望?
草木枯荣数载,旧日已去多年。
邵伯举眸中有些微的湿热,他看向扈廷澜,扈廷澜亦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我其实该死。在你们兄弟作恶之前,我难道就一点端倪都没发现吗?”
他应该从邵伯举点了探花,却不在翰林院勤恳修书,拉拢势力,玩弄权势开始,就已经嗅出味道了。
但邵伯举总说他伯父邵遵,见不得他出人头地,他必须要自立门户,在朝中有自己的人站稳脚跟。
为此,邵伯举发妻死后不久,就像续弦杜泠静。他晓得朝中势力早就分得差不多了,但他娶了静娘就可以接手杜阁老从前追随的拂党一脉。
拂党是遭人排挤,但论学识能力,比朝中许多酒囊饭袋之徒都强。
扈廷澜在这一点上没动摇,妹妹亭君也坚决不许。
没想到邵伯举,渐渐肆无忌惮起来。
这次他们曾残害的人里,就有拂党旧人。
扈廷澜说自己该死,哀然低笑。
“我该早早就看破你,已是奸佞小人,再非当年贤友。”
“廷澜……”
可他话还没说完,邵伍兴再没有了任何耐心。
“此人想死,那就该如他所愿!”
他话音落地,沾了血的刀直直往扈廷澜脖颈上抹去。
杜泠静在人群外倒吸冷气,连扈亭君在里间都来不及脱身救兄,她惊叫一声。
就在这时,邵伯举突然劈手握住了邵伍兴的刀。
“不可!”
只一瞬间,刀势径直将邵伯举的虎口通彻切开了来。
“邵伯举……”
“哥?!”
邵伯举流血不止,邵伍兴惊慌失措,邵氏的死士瞬间露出几分六神无主的动摇来。
说时迟那时快,陆慎如一眼投向崇平。
崇平倏然抽刀,不过是一瞬之间,陆氏所有侍卫劈刀向前,等邵家的死士反应过来,刀齐齐架在了他们脖颈上。
情形瞬间逆转。
邵伍兴但见这情形,鹰钩鼻下一张脸完全扭曲。
他恨声高喊,“都该死!”
当先提刀,直直朝扈廷澜身前砍去。
林中如同凝滞。
但凝滞中,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直向发狂的邵伍兴奔去。
陆慎如夺下侍从弓箭,抬手拉弓只在刹那之间,他眯眼瞄准邵伍兴。
利箭陡放,破空之声传来,所有人未及反应,只见那箭矢穿过扈廷澜肩边耳侧,倏然射进了邵伍兴脖颈正中。
那箭之力极大,邵伍兴向后踉跄而去,箭矢贯穿他喉管,将他直直钉在了身后的树上,发出嗡的一声颤鸣。
邵伍兴口中鲜血吐出,双目圆瞪,已死。
“小五!”
邵伯举还有上前,可崇平已提前一步破开死士围拢,将他死死扣住押在了地上。
不过须臾间,邵氏兄弟一死一伤,后者被活捉,便是死士可以不管不顾地拼杀,为了谁人却不再知晓。
崇平挟持邵伯举,迫使所有邵氏死士投降。
陆慎如更是道,“我说了,今日不想见血,虽还是见了,但你们可以不死。活着,没什么不好。”
死士,就一点活下去的想法都没有了吗?
天上不知何时云层散去,林中刀剑落地,崇平将人都清理了下去,又带人急急处理扈廷澜的伤处。
好在未危及性命。
一时间无人言语,只有兵败如山的邵伯举放声笑了起来。
山林间回荡着他凄厉的笑声。
扈廷澜看过去,眸中哀意更重,却始终不再同他言语。
但邵伯举却道,“没人能活!你们落在陆慎如手里,换去邵遵手里,你们也活不了,谁都活不了!”
这话令众人闻言皆是一顿。
确实,若是陆慎如拿他们交换,邵遵也不会让他们都活。
众人都向着那位陆侯看了过去,杜泠静目光先前就落在了他的袍摆上,此刻向上看去他眼眸。
她见他神色亦沉了下来,却开口。
“谁说他们不能活?”
此言将林中杂音全压了下来,他目光掠过众人,最后看到一个弄脏了衣裙的人身上。
他静默看着她。
“我应过一人,要替她救人,绝非虚言。”
“就算她不相信。”
杜泠静耳中空了一空,只剩下他最后这一句,反复回荡。
与他目光相接之处,男人眸色沉而闷。
这时山坡下脚步杂乱起来,不时寻来了一大群人。
这群不是旁的,正是此前在外等待的人,有两府官差,有锦衣卫,有书院学生,还有众人亲友,还有出于各种目的寻找的人。
数百人,全部到来。
陆氏人手再多,也不能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再将拂党众人劫走。
反而真定、保定的知府亲自到了,上前跟他行礼。,
众人皆听过去,这才听出原来陆慎如带人赶来之前,就已经通知了众人前来接应。
他没有要藏人换人的意思,如他所言,绝非虚言。
邵氏兄弟被俘被诛,刚来的众人都看到眼中。
但此刻更重要的,是带着证人证物,躲藏了数月的拂党一行,终于被找到了!
有人上前帮扶,有人落泪扑去,也有人围着问到底出了何事。
两府知府,同锦衣卫的人,跟陆慎如行礼道了几句,见他无有谈兴,都没多言退了下去。
男人低头,看向弄脏了衣裙的他的妻子。
她还站在那处,只愣愣看着他,却也没走过来。
两次“过来”,她都没有,此时还站在那,他干脆走了过去。
但他抬脚过去,却从她身侧越过,错开了她。
杜泠静见他脚步没有停留半分,只默声看了她一眼,就走到了拂党众先生身前。
他亲手替洪大人解了身上绑的绳索,“您可还好?”
洪大人道尚好,只是问了他一句,“那荣昌伯府之事,陆侯爷放了我们,伯府当如何?”
这是个关键。
众人都想知道,杜泠静也从他身后看着他。
男人却道此事没什么好解。
“杀人偿命,荣昌伯府若还想保得住阖府不散不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伯夫人亲手送那两个孽障投案自首。”
他来之前,已经说明了意思。
伯夫人当晚晕厥了过去,但他无意包庇,用拂党众人的命来换那两个孽障,也天理难容。
至于在外领兵的荣昌伯,他亲自手书一封信送了过去,亦另外调派人前去接替。
他说完,洪大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侯爷大义。”
陆慎如连道不敢当。
他说自己也有年少轻狂之时,“彼时寒了廖先生的心,望您海涵。”
他因争储之事,令人抓过则打过廖先生,此时上前郑重行了一礼。
廖先生连忙扶住了他。
“彼时老夫活了下来,但这次若是没有侯爷,老夫难说能再逃一命。”
廖先生非是记恨之人,但陆慎如还是跟他行完了这一礼。
扈廷澜伤口暂时处理完了,他神色落落,却也上前同陆慎如道谢。
男人摇摇头。
“陆某不敢说皆为公心,只是姑妄行事罢了。”
并非皆为公心,言下之意,还有私心。
扈廷澜、扈亭君兄妹看了眼一旁愣愣站着的人。
男人从头到尾都没跟她说话。
众人躲藏数月,此刻赶来的人都帮衬相扶,送他们往山下去。
扈廷澜伤势颇重,也不能再留。
倒是另一边,蒋枫川情形还算好。
山里人快走尽了,方才的林中只剩下陆侯和他的新夫人立在那处。
蒋枫川想到今日前后所发生的的事,此刻看向杜泠静,将她眸色怔忪,时不时便看向身旁的男人。
他暗暗皱了眉,目露思量,不禁抬脚要走过去,可手臂却被人拉住。
“惠叔?”
“六爷别去,此番到底是侯爷救了大家。”
“这不相干。”
“六爷,姑娘,不,如今是侯夫人了。只要夫人能过得好,三爷便无有任何不快,甚至在天上看着也露出笑意来。您又何必执意?”
“可是惠叔……”
惠叔跟他摇头,“六爷别说了,我们走吧。”
惠叔硬拉着人,从另一边下了山去。
杜泠静没看见他们,只看到身侧的人背过了身去。
他是真的没跟她说话,连眼下所有人都走了,也似乎不想同她言语。
“侯爷……”杜泠静试着轻声唤了他。
男人只看了她一眼,没应声,反而走去另一边,令人将邵伍兴尸身带下山。
“侯爷。”她只能又唤了他。
他似是没听见一样,还是没应。
她无措起来,目光游走间,见亭君从山坡上不断给她使眼色,“那你过去呀!”
他之前跟她说了两次。
而他根本就无意交换,真的是要帮她救人,她确实没敢相信……
恰男人往一侧走来,杜泠静吸了一气,快步走上前去。
她又喊了他一声,这次,他停住了脚步看了过来。
他目光倏然落在她眼眸时,她顿了一下。
“侯爷,多谢。”
她是真心的。
只是她说完,男人忽的一笑,他笑得极淡,眸色却似要落雨一般低沉落着。
“多谢?”
话音未落,他错开她,转身径直往山下而去。
杜泠静彻底愣住,只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猎猎山风仿佛生在他脚下,他衣摆翻飞。
她不知所措。
还是崇平走过来,轻叹一气。
“夫人,天色不早了,先下山吧。”
从山上走小道, 往山脚下的镇子上去,并不算远。
杜泠静看着那位侯爷,他一路往下去, 脚下生风,她有心去跟, 也完全跟不上, 不时就到了山下。
这一路上,他自是一句话都没同她说,偶有目光转回头落在她身上,也只浅浅一触, 甚至不及她跟他远远地道一句唇语,就收了回去。
杜泠静实在不知怎么办, 这会到了镇子上,见立时有官府的人、锦衣卫的人,似乎还有京城来的侯府侍从,都在他周遭, 等着他的意思、吩咐。
她更是不好相扰, 远远瞧了瞧他, 恰见亭君送走了来给扈廷澜看伤的大夫,走了过去。
她问扈大哥如何了, “满身旧伤叠新伤,之后还要进京配合彻查, 未必能得了休歇。”
扈亭君亦叹了口气,又觉门前风太大, 拉了杜泠静往落脚的院子里走去。
“方才的大夫说,大哥伤势倒也在愈合,只是近来风邪入体的人极多, 大哥这般情形更易被风邪入体,本就重伤,还在沾染风寒,再赶路,更不要说,邵伯举虽然被俘,大哥却甚是伤神,这一身伤可怎么好?”
莫说扈廷澜,杜泠静见扈亭君都眼睛红红的,提及邵伯举,连着叹了几气。
这种事情,杜泠静也无法安慰,只能牵了她的手,“不管怎样,能顺利从邵氏的刀下出来,就已是万幸,别想太多了。”
扈亭君晓得。她日夜都思念着家中的小女儿,恨不能飞身到女儿身侧,后也曾想过,若自己和夫婿郭庭都活不下来,孩子还那么小,要怎么办?
她眼角微湿,但此刻一切都安定了,她不禁看向杜泠静。
“多谢静娘,若没有你,我们恐怕更难脱身。”
杜泠静跟她摇摇头,“你我之间道什么谢?”
扈亭君笑起来,只是握着她的手察觉她手下冰凉,不免叮嘱了她,“你也小心些,自秋入冬,天温陡降,着了风寒轻则遭罪,重则要命的。”
杜泠静自是晓得好歹,说自己明日就多添衣裳。
不过见好友忽的多看了她几眼,嗓音轻了几分,“说起来我们这些人最该谢的,其实是侯爷。”
若是陆慎如不欲秉公处置此事,他们逃得出邵伯举的虎口,也难逃过陆慎如的掌心。
杜泠静再没想到他能亲自来,更没想到他来之前,就想好了如何处置,最没想到,他真是要帮她救人,哪怕出了荣昌伯府的事,也未更改对她的允诺。
她一时没说话,扈亭君捏了捏她的手。
“方才,你同侯爷怎么说的?”
提起这个,杜泠静尴尬了一下。
“他……不肯跟我说话了。”
扈亭君眨了眨眼。
房中静悄悄的,房中刚烧起来的炭火不急侯府,总是有噼啪的细响声。
杜泠静还从没遇见过有人不肯理会她,不肯与她说话。
她半垂了眼眸,惆怅又无奈地叹气。
扈亭君生着一张圆脸,藏匿数月人瘦了许多,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大大的,在柳叶弯眉下眨着,泛着灵动的光亮。
她眼眸灵动,便越发显得一旁惆怅默思的人,透出些呆气出来。
她笑了一声,“静娘呀,人家不跟你说话,那是因为生气了。”
杜泠静也看出来了,“真的生了这么大的气?”
生气到话都不跟她说了。
扈亭君道这件事是出了些岔子在里面。
她认真帮杜泠静分析了一下。
“你想啊,咱们先求了人家,人家也应了,接着出了荣昌伯府的事,你便觉得人家同咱们非是一道,便自己走了。结果人家侯爷,完全没有要反手害我们的意思。”
“人家毫无伤人之心,甚至愿意损伤自己的利益来帮衬我们,或者说是帮你。可你却怀疑人家,那能不生气吗?”
她说这还不能只叫生气,“还有伤心吧?”
杜泠静眼前不由浮现出他沉落的眸色……
扈亭君说也不能完全怪她,“到底你们成婚才两月,又是圣旨捏在一起的,若想两月就全心信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
何况那是永定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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