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在看他还生不生气。
但她已经累到不行了,无暇同他细究,闭起了眼睛。
男人倒是还想再同她多说几句,但转眼的工夫,却见她真睡着了。
他只能给她盖好了锦被,握着她的肩头,指尖轻蹭了两下。
陆慎如倒是不困。
目光越过纱帐看向外间的书案,想到她今日得了高人指点,竟能给他红袖添香。
改日他得去谢谢那位高人。
至于先前的事,他先不同她计较了。
若她能不再同他客气地划清界限,那他就此翻过这篇,也不是不行。
翌日早间还有些琐事须得处理,陆慎如去关押邵伯举的地方看了他一回。
昔日容光焕发的探花郎,此时落魄到连神魂都不在眼眸中,看来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了。
陆慎如有心问他几件事,他如听不见一般。
他身份特殊,不便用刑,陆慎如多问无益。此事当日已经报去京城,想来今日朝中都知晓了。
而荣昌伯夫人也依照他所言,主动带着两个孽子去请了罪。荣昌伯府百年门楣应该能保得下,但对在外打仗的荣昌伯多少还是有影响。
不管是邵氏还是他这处,看起来是两败俱伤,但倒也算得平衡。
但邵遵和窦阁老等人,会否这样想就不好说了。
昨日有信送来,道有人上奏山西的关口几处千户所,凛冬降至,竟然克扣朝廷下发的粮米,军户缺了过冬的衣裳,逃兵不断。
西北边关,皆在与永定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治下,有人上奏此事,幸而奏折被他提前拦了下来,他已经传令让各地清点米粮棉衣,若是哪处敢贪敢缺,休怪他杀鸡儆猴。
杜泠静醒来之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她觉头有些沉,似是灌了泥水一样,又沉又痛,十分难耐。
恰男人从外面忙完回来了一趟,见她醒了,倚在床上发怔,不禁走过来。
“怎么了?昨晚真是累到了?”
杜泠静原本只是在给他道歉,没有旁的意思,可是却……
她不想回答他这句,他则叫了秋霖和艾叶进来,服侍她起身。
崇安在外道了一句,“侯爷,人马已清点完毕,可以启程了。两位知府大人也来给您送行。”
杜泠静这才发觉时候真不早了,他是临时过来,京中还有许多事等着他,这会要启程回京。
他听见知府来跟他送行,不便推却不见,便嘱咐秋霖给夫人换好衣裳。
“昨夜刮了风,今日更冷了,给夫人多穿些。”
秋霖连声应是,杜泠静见他果是不再同她生气,还真被亭君说中了七七八八,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他就这么好说话吗?
但外人眼中的陆侯,似乎不是这样……
她垂眸思量,只是略一思量,头突然痛了一下。
今日起身就沉沉难耐的头,此刻痛起来越发难忍,连带着通身上下都无力起来。
艾叶给她换了厚衣裳,“夫人身上怎么冰冰的?”
秋霖走过来,打量了一下杜泠静的脸色,探手摸到她的额头,吸了一气。
“夫人怎么烧起来了?”
杜泠静从前多在书楼里修书,并不怎么出门,更没跑到过山里来,还在山林里宿了一夜。
秋霖不禁惊道,“莫不是风邪入体,得了伤风?”
昨日给扈廷澜看伤的大夫,还提醒他,小心得了伤风,伤势更难以愈合。
两个丫鬟万不敢马虎,这就要去禀告侯爷。
杜泠静立刻叫住了二人。
“夫人不跟侯爷说,您今日病了吗?”
杜泠静摇了摇头,略一动,又觉头痛万分。
她忍着头痛道,“我只是一场风寒,三五日就好了,别延误了侯爷的行程。”
她已经欠他够多了,昨天什么都没做,他就原谅了她。
她自是不会再疑他,但也哪里好再耽误他,拖了他的后腿?
杜泠静让两人不要去说,“我自己会同侯爷道,我想多留几日,与友人叙旧。”
秋霖和艾叶无可奈何,见她能留下来安心养几日病,又觉得也算妥当。
过了没多久,陆慎如便从外面打发走了两位知府,又回来了。
杜泠静见他神色如常,不似被风邪入体的样子,暗想自己昨夜与他……好歹没过了病气到他身上。
房中连烧了两只炭盆,暖烘烘的,另一只盆似乎还是新烧了没多久,而房中她的物什还没收拾起来。
他还没开口问,她先出了声。
“侯爷眼下就要走了吗?有些友人都聚在此地,还未及多叙几句,难得相见,侯爷看,我可否多留两三日?”
她尽量让自己气息平稳些,男人果然没听出来,只着意她要单独留下的事。
他道,“我本也没准备立刻回京,欲往附近千户所绕一趟,查问一下米粮棉衣之事……其实不去也无妨,那我们明日再启程?”
杜泠静意外。
他竟然还要为她弃了原本安排的事宜,多停留一日。
她只是小病而已,不重要……
她连连摇头道不用,“我想同友人多见几面,然后陪扈大哥、亭君和各位先生们,一起往京里去。”
因为众人多少都受了伤,官府送他们上京,也要等众人稍作休歇几日。
杜泠静算着时间,到时候她这场小病应该好了,正好与众人一起上京。
而他,要去附近千户所查探也好,或者早早回京料理诸多事情,都不耽误。
她说去,见男人微微蹙眉向她看来,“真不跟我一道走?听闻近来保定这边,不少人得了伤风,你不常在外走动,我怕你也染上病气。”
杜泠静险些以为秋霖她们跟他都说了。
但他还不知道,却已经预料到了。
杜泠静不免心中泛起波澜。
他对她,是不是也太过上心了?
从婚后温柔以待,到屡次出手相帮;从赠她归林楼藏书,到为她拿回老宅再扩一路;从他早早就打听到她爱吃燎花糖,再到今日连她出门少,很有可能染上病气都算得到……
就只是因为枕月楼上,他说彼时对她惊鸿一瞥?
还是因为圣旨赐婚,她嫁他,做了他夫人?
杜泠静心中思绪略有些乱,偏脑袋昏昏沉沉,令她更加思量不清。
她不禁看向男人的眼睛,他眸色很深,此细研出的一砚浓墨,他亦向她看来,墨色细柔,仿佛要在她心上落下一滴,又悄然晕开一样。
杜泠静心头咚得一跳,莫名地,有些不敢再继续看向他。
拂党众人落定,她不能让他,为她再留一日。
杜泠静强打了精神,“侯爷无需担心,我会留意的。就只是延误几日,同亭君他们多说些话,过几日就回去了。”
陆慎如见他娘子确实要留下,又想到自己本也要留下大半人手,护送众人来京,而那位扈二娘子,更是位善人……
他轻叹一气,“好吧。那你着意些,若真病了,立时让人禀于我,记得了?”
杜泠静垂了眼眸,轻轻点头。
男人要往附近千户所突查克扣米粮冬衣之事,本就是借道突行,如此方能探出这些千户所的虚实,当下也不便再耽搁,把崇安留下来给照看夫人,带了人手奔马往北去。
男人走之前,见她送到门口,就止了她的步子,只道,“记得我的话。”
他见她“乖顺”地同他点头,这才放心离开。
他很快走了,一路往北离去,连马蹄声都消失在了耳中,可杜泠静回到房中坐下来,却总还觉得他就在身侧。
脑中又有些关于他的混乱思绪,不断起起伏伏,半晌,她才静下些许,轻叹一声。
只是她刚站起来,眼前竟倏然一恍,脚下踉跄了两步。
陆慎如走后, 秋霖和艾叶打了冷水来给杜泠静降温。
起初还想着,服用些治疗伤风的药丸,下晌或许能起效, 崇安察觉奇怪来问时,杜泠静还跟他道无事。
可到了黄昏时分, 她身上彻底烧了起来, 脑袋不光变得昏沉,甚至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菖蒲飞奔去请了大夫上门。
自也是瞒不过崇安。
崇安见夫人脸色都白了,心肝乱颤, “夫人不会是从早间就起烧了吧?缘何没同侯爷说起?”
侯爷若是知道,他走之前夫人就病了, 还瞒了他……
杜泠静跟他摇了头,“侯爷还有事在身,赶路不易。先不要报去侯爷,若明日还高烧不退, 再报不迟。”
她说完, 喉嗓痛得出不了声。
崇安苦了脸, 但见夫人说话艰难,连忙含混着应了下来。
但明日再报?下晌他察觉些奇怪, 就该问清楚,去报给侯爷。这已经延误了大半天, 再等明日夫人高烧不退再去报,崇安觉得自己不用在侯府里待了。
他见夫人顾不上他, 出门就打发了人追着侯爷的步子报去。
陆慎如绕道去了一趟城防下的紫荆关守御千户所。
就算军中管得再严,罚得再重,每年总还有投机取巧之徒, 胆大妄为敢贪将士的军粮棉衣。
他话已经发下去了,若是再被他抓到治下有将领胆敢明知故犯,他不拿此人杀鸡儆猴,就可惜了。
只是他往紫荆关千户所绕了一圈,不想却见,就在昨日,这紫荆关的千户,把之前偷偷欠军户的,刚刚补发上。
陆慎如听闻昨日刚补上,口气带着几分可惜地“哦”了一声。
近身的侍卫都替这紫荆港千户暗松口气,只怕那位千户,还不知自己此刻逃过了一劫,不然今岁在哪过年,都不好说了。
但既然没能突查到,陆侯爷便也没再停留,甚至不必知会千户所的将领,悄无声息地就离了去。
从紫荆关一路往东北方向去,京城遥遥在望。
陆慎如路上顺当,不时就到了京中。
他当先问了荣昌伯府的事。余幕僚留在京城令他的意思,协助荣昌伯府督办此事。
他道伯夫人都照着侯爷的意思办了,眼下两位小爷,都被伯夫人亲手送去了大理寺的牢里。
“皇上令大理寺查办,眼下还没说到底要如何处置。”
从宽,只令这二人杀人偿命,从严,伯府虽不至于阖府抄斩,但挂落少不了,荣昌伯本人也要落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陆慎如这两日没在京中,余幕僚道,“窦阁老和邵家那些人,知道邵伯举的事情败露,也拿着伯府的事情在朝中吵嚷,让皇上务必从严。不过辽东的战事须得伯爷在外领兵牵制,也有人道此事等战事平定再料理不迟。依在下看,皇上是这个意思。”
陆慎如点头,他已经去信给了荣昌伯,他长子战死沙场,两个幼子又都犯了重罪,幸而膝下还有庶子,也算骁勇善战,他之后会重用这位庶出的次子,只要能保住伯府,他会力挺这位次子袭爵,机会还是有的。
不过荣昌伯也上了年纪,他这两日思量了一番,“此事后,就调伯爷回西安坐镇,令他那庶子继续在宁夏历练。”
余幕僚道,“侯爷,那位杨二爷资历尚浅,怕他一人顶不住。”
“我晓得。”陆慎如颔首,“把忠庆伯世子从陕西行都司调去宁夏,魏琮可独当一面。”
见他虽然出京一趟,但处处都思量了妥善安排,余幕僚稍稍松了口气。
“侯爷安置合宜,要不然一旦边关战事不利,朝中那些人又有话可说了。”
男人无所谓地笑了一声,“见怪不怪,明日一早还是要上朝的。”
但他这话说完,余幕僚突然想起了什么。
“侯爷刚回来,还不知道吧?今早皇上见朝堂里不少人病了,连窦阁老都上不了朝,道是近来伤风颇为严重,干脆辍朝五日。”
皇上龙体一向欠安,最怕被染上病气,但凡遇到这种情况,总要辍朝几日。
不过陆慎如没想到,“连窦阁老都病了?”
另一旁一位幕僚道了一句,“窦阁老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该休歇了。”
这些年,这位阁臣大人可没少给侯爷出难题。
那幕僚这一说,厅中人都不免笑了起来。
先帝晚年要提拔阁臣,彼时窦阁老年过五旬,正是入阁的合宜年岁,不想先帝竟然一手将三十六岁的杜致礼提了上来。
弘启十五年,杜阁老三十六岁入阁,直到殷佑三年,窦阁老才以五十六岁入阁,如今已年过六旬。
此人力挺雍王为储,与拥立慧王一派陆氏众人,斗的不可开交,极为难缠。
侯爷也是被他历练,年纪轻轻便越发周全深沉。
另一边的幕僚孙先生上了些年岁,这些年人虽不在朝堂里,却也看遍了朝堂人来人往。
他感叹了一句,“可惜首辅是窦阁老,若是当年的杜阁老该多好。”
这话说得众人都不禁想了过去。
侯爷成婚后,杜阁老,那是夫人的父亲,侯爷的岳父。
若杜阁老还在,此时局面该多么好。
男人也出神了几息,半晌,淡淡道了句。
“往事不可追。”
他又浅问了几件事,众幕僚散去。
这几日都不必上朝,他不免想到尚在保定的娘子,思量着近来北地的伤寒确实厉害了些。
他让人上了茶来,一盏茶吃过,叫了崇平。
“回保定。”
只不过侯爷刚走,崇安派来送信的侍卫就到了。
但他瞧着侯府空空,侯爷竟然有预知一般提前回去了,暗道侯爷同夫人,心有灵犀不成?
回程清闲了许多。
陆慎如在路边的茶馆歇脚的时候,见恰有一位婆婆抱了一匣子簪花出来卖。
可惜的路过的大多都是男人,唯有两位尼姑,青丝早就舍去,更是戴不了这些花。
那婆婆上了年岁,或是出于家贫出来卖簪花,见一朵都卖不出去,不免失望,低声叹气,“各位客官,老婆子上了年岁走不远了,但花没有一朵不是好的,你们纵然不戴,也可买给自家娘子,讨个欢心?”
她极力推销,一众男人却都笑了起来,有人说自己还没讨到娘子,有人说隔得太远带不过去,也有人说这些簪花太鲜嫩,自家娘子也上了年岁。
倒是陆慎如看了一眼那婆婆一匣子的簪花。
不知是不是鲜艳的花都没挑走了,余下尽是些粉白柔嫩颜色的簪花,似桃花杏花梨花一般,虽非浓墨重彩,却满目春意盎然。
陆慎如莫名想到,她给他赔礼道歉,红袖添香的那日,她穿了件淡粉色褶裙,并白色银丝褙子,看起来正如交叠起来的桃花并梨花。
他开口,“这一匣子我都要了。”
婆婆“呀”了一声,这才抬头看见是位年轻的贵人,英眸剑眉,通身贵气,料想他夫人也正是戴花的年纪。
崇平直接付了一锭银子不必她找还,婆婆更是欣喜。
“您家夫人,若知您时时刻刻挂念着她,还不知多欢喜。”
男人并不确定,但悦耳的话谁不喜欢听?
一转头,让崇平又递上一锭银子。
茶馆众人都看愣了。
陆慎如则看着这满满一匣子、颜色各异簪花。
只要她别再跟他桩桩件件都记在心上,一笔一笔都算清,客气得根本不似这世间的夫与妻,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转身吩咐了下面的人。“回去告诉针线房,让照着这些花的颜色,给夫人各色衣衫都准备几套来。”
冬日里也照样春花在身。
嫁给他,就别再穿从前那些或深重或素净的衣裳。
杜泠静连着烧了两日,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她问崇安,“没给侯爷送信吧?我已经快好了。”
崇安支吾着还没回答,扈二娘子扈亭君过来探看杜泠静。
杜泠静先前听说洪大人和廖先生也病了,想去探望,但她病得颇重,这才刚好一些,亭君让她千万不要过去,“再静养两天吧?”
她便替杜泠静走了一趟,给先生们送了药过去,又陪着闲叙几句。
这会回来,杜泠静倒也顾不及崇安,抬手让他先去了,同亭君说话。
“先生们怎么样?”
扈亭君说廖先生病得重了些,洪大人也是快好了,好在两人住在一处,扈亭君过去的时候,连同其他几位来探看的人,正在房中吃茶。
“看来先生们相谈甚欢?”
扈亭君说是自然,邵伯举的事情大局已定,大家也转危为安,正是闲定安心的时候,“不过我听着先生们,又提起一位失踪多年的旧人。”
她看了杜泠静一眼,“是楚牧楚先生。”
楚牧楚先生,是她父亲旧年的幕僚。后来她父亲回乡守孝,仅有的几位幕僚也都散了,唯有楚牧,仍旧跟在父亲身边。
后来父亲回京复职,突遇山洪爆发,父亲带着的人,连同文伯的儿子、阮恭的爹,当然还有幕僚楚先生,全都葬身山洪当中。
她闻讯急奔而去,只见到了父亲被人打捞上来的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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