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略显严肃,却也不是先前同她生气不搭理的模样,杜泠静不由多看了他几息。
烛火照的他眸光如炬,里间只映着她的影子。
这几日的他生气的事,莫名地在她脑中浮现了一遍。
而亭君的声音亦悄然响在耳畔。
“你好生想想,人家为什么生气?”
她应了他的话,“我记下了。”
他似乎还有些不信,她只能又道了一遍。
“若有不适,我会说的。”
如此,他才替她吹吸了床边的灯,让她早些睡了。
他自还有几封信要回,往窗下的桌边坐了下来。
崇平拿了信过来,可他去额没能看进去。
目光落在帐中睡去的妻子身上,突然一笑。
他到底在跟她计较什么?
男人起身,推开窗子一条细缝,夜色沉沉,唯有远处山间还有些微灯火。
那年她父亲过世便是在山里。
他听到消息连跑了五天五夜的马,赶到出事的山间时,山里还在下雨。
崇平说她已经寻到了她父亲的尸身,但还留在山中迟迟没走。
他不敢想象她该是如何的心绪,他一路着急往山上去,直到她临时借住的山庄外。
那时天都黑透了,到了半夜时分,天上还在飘雨,他没指望能见到她。
但刚走近,就见一个人提着灯,独自站在山庄外的群山中央。
她似是不甘心,又或是不知为何她父亲会走到这山里来,她来来回回地提着灯往群山望去。
她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白衣,群山高大无可逾越,她被衬得渺小似山间一颗砂砾。
但她就是不走,无人相陪,是一个人无法入睡,才走到院外来。
她提灯,夜问群山。
陆慎如心如被人攥了一把,松开缰绳下马,大步向她走去。
起初她背着身没看见,只抬头望去漆黑的高山。直到他走近了,她才问声转过身来。
夜里看不清楚,她见他孤身一人,马还停在下面路上,似是路过,向她走来,便问了一句。
“是从此间路过的吗?”她指着前面,“从这儿再往下三刻钟就能下山了。”
她嗓音哑到不行,刺着他的耳朵,她道,“但要小心,山里会有山洪。”
这一句,听得他心头发颤。
他刚想说句什么,不想有人从宅院里寻了出来。
那人远远看见她的灯,就唤了过来。
“泉泉?”
是蒋竹修。
她听见了,同他这个路人道,“我未婚夫来寻我了,你快下山吧,别逗留。我得走了。”
她说着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每一滴,都砸得他心头发疼。
他想跟她说“别哭”,他想把她抱进怀里。她却越哭越急,不断地抹着眼泪,更是转身向蒋竹修的方向走去。
她提着的灯突然被雨滴打灭了。
“泉泉!”蒋竹修更唤她,提灯向她快步而来。
她突然丢下灭掉的灯,低声哭出了声来,却向蒋竹修突然奔去。
“三郎!”
她抑制不住哭声,她径直扑进来蒋竹修的怀里。
蒋竹修被她撞得手下灯火一晃,她则抱紧了他,将哭泣的泪眼埋在那人怀中。
“三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们一定活到白头!”
山中寂寂,陆慎如收回目光,看向帐中睡下的人。
他知道她不可能忘掉那个人,发誓要白头偕老的人,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那人才是她心里的夫婿吧。
彼时的那山里,雨一直落一直落,落了整夜。但此刻的山里没有下雨,京畿的天干得连一滴雨都没有。
时过境迁,他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习惯跟他客气,就客气吧,两清也没关系。
她总是他陆慎如的妻子,谁也改变不了。
她不当他是她夫君,也无所谓。
就算她一辈子都只当他是个外人,又能怎样?
男人将窗子向回拉了过来,遥远的山景被挡在了窗外。
正这时帐中有了动静。她坐了起来。
“怎么了?难受睡不着吗?”他问去。
她撩了帐子,坐到了床边,“我有点口渴。”
男人立时给她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点热。”
她说没事,低头把一杯水都喝了,他接了杯子过来,听见她道了句,“多谢……”
又是多谢。
陆慎如暗沉一气,让自己别计较,抿唇准备给她再倒一杯。
不想还未转身,她忽的又道了一句,接着那句前面那句。
多谢,她声音极轻,叫了他。
“……夫君。”
“多谢……夫君。”
陆慎如要转身给她再倒碗水来, 还未及离开,这句如同细风一样,在他耳边悄然擦了一下。
轻极了。
他转头望去, 不知是房中闷热,还是病还未好, 她脸颊上泛着些潮红。
烧糊涂了是不是?
她最好不是烧糊到叫错了人。
他抿唇放下茶盅, 又伸手向她额头上探去。
他伸手探来,杜泠静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她躲了他的手,不由道,“我没高烧。”
四个字叮叮咚咚地落进陆慎如耳朵里, 方才那句极轻的话,擦在他耳边, 此刻后知后觉地擦得他耳边隐隐发烫。
“那你就再说一次。”
他看着她的眼睛。
夜静极了,窗外的山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她微促的呼吸声,混着他重重的心跳, 搏动在他胸前。
他低声, “再叫我一次。”
他双眉紧压着, 墨色眼眸如渊一般吸噬着她,他让她再叫他一次。
杜泠静呼吸更促几分, 但暗暗咬了唇。
“那侯爷还是当我高烧了吧。”
她不肯了,陆慎如咬了牙。
果是惯会折磨人的。
但下一息,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拉, 另一只手已拨上了她的耳朵,带着薄茧的手托着她耳朵与后颈,把她向他身前拢来。
他英眉压得更紧了, 低压的眉眼仿佛抵到了她眼里。
他发哑的嗓音更低,但也更轻。
“就再叫一次。”
她被他扯到身前,又被他托了脖颈,迫着她仰头对他,唇角几乎蹭到他唇边。
他后面这一句听着低沉,却莫名暗含些微不易察觉的乞求。
杜泠静怔了怔。
亭君让她自己想,她想了一整日,所以他两番同她不悦,都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她,没肯信他,没与他真正亲近,更是没把他当夫婿?
这事就这么重要,让他连生了两次气,一次比一次气得闷。
杜泠静觉得他真是好笑,又是真怪,怎么会有人在意这个?
他握着她的手臂越发用了力,那力道重而霸道,连这一息的出神都不许她出。
他在等她的回应。
但她显然逃不脱他的掌心了。
杜泠静又咬了咬唇,但亦抿唇轻轻笑了笑。
“夫君。”
她羽睫轻扇,男人看到了她如水的眸子里,那点点溢出的笑意。
温柔似春水。
仿若几近闷死的人被灌了一口气。
男人却莫名想到了她嫁给他的那日。
那日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日的雨,新房里众人围拢,两个喜婆争相说了满屋的吉祥话。
他连道“重重有赏”,只是挑开红盖头,却见她长眉轻蹙,面上泪痕还有余泪,她眸色淡着,不肯看他一眼……
但今日,不知是高人点了她,还是额上余热未退。
她叫他,“夫君”。
男人微微低头,想噙住她抿了甜意的唇角,只是唇下尚未触及,她忽的抬手抵在了他胸前。
怎么?他瞧她眼睛。
她眼睫轻颤,“我病没好,会过病气给你。”
杜泠静说去,听见他摇头轻笑。
“就你这点病气?”
病气还分多少?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敢瞧不起风邪的厉害。
她认真伸手用力抵着他,不许他再靠近。
她自觉用了大力,却被他转手一捉,将她两手都捉在了手心里。
杜泠静一讶,这一气还没吸进口中,已被人噙住了唇角。
他像是在吻,又像不是,她自问今日没有吃甜口的点心和糖,他却仿佛尝到了甜味,小心地吃着,又自她唇角向内里找寻。
扣在她耳边后颈的手掌,还不断将她向他压来,她只要略略一动,或者微闭双唇,他便拇指轻轻拨弄她的耳珠。
耳边发麻,她不禁张口,他更向她唇舌内翻找,但她真的没吃糖,偏他不信,呼吸间越发急促,他开始强势地攻掠了城池。
他双眸紧闭,但力道半分不缺。
杜泠静突然有点了解这个人了。
但凡给他让一步,他要占据整条路;给他开半扇门,他便抢整座楼;跟他示一点软,那么就只能任由他随意取求……
他还不肯松开她,见她快坐不住了。他托着她的腰身替她撑着,也不许她撤开。
杜泠静暗恼,趁他不备,一下咬在他唇上。
他一愣,紧闭的双眸睁开。
但眸中射出的光亮令杜泠静心下急跳,下一息,他直接将她抵在了床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她的唇舌时,杜泠静快透不过气来了。
显然她病还没好,他没有再进一步,难得地放了她一回。
他撩起她散下的碎发,拨弄着她的额角。
“泉泉……”
杜泠静呼吸起伏不断,完全不想理他了,转过了头去。
幸好崇平在外回话,道是方才那位客栈里的大夫,给她临时配了一副药。
“说是夫人今晚服下药丸,明日里上路更平稳些。”
他闻言起了身来,又叫了崇平进来。他闻了药丸,又问了制法,崇平一一答来,他点了头,吩咐了崇平,“重重有赏。”
崇平立刻去了,他则重新倒了水,把药丸拿了过来。
就这一颗药丸,杜泠静暗想,他所言的重重有赏,该是怎么个赏法?
她又觉他好笑,好像他最喜欢这句“重重有赏”。
好在有病气相护,晚间他没再如何,只是睡觉的时候,在锦被中间,暗暗握紧了她的手。
但翌日上路,他跟她一道坐了马车。
有了昨晚那位大夫的药,今日杜泠静确实好多了,但他非要她多睡会,又道,“靠在我身上。”
杜泠静脸上发热,秋霖和艾叶两人还都在车里呢。
好在京城遥遥在望,不过等马车驶入了积庆坊永定侯府,他便被人围了上来。
一连几日在保定与京城间折返,饶是路上料理了不少急事,这会还是有事寻他、有人求见。
他甚至不及送她回正院,连崇平都抽不开身了。
如此等到天色渐晚,他好像终于有了点空。
杜泠静刚让人去叫了赵掌柜,想问近来归林楼收书的情况如何。
拂党众人都找到了,归林楼收书可以精细挑选着慢慢来了。
但赵掌柜还没来,崇安倒是奉了他的命来了一趟。
崇安提了个鸟笼,里面立着个羽毛五颜六色的鹦鹉。
“夫人,夫人!”鹦鹉刚到了廊下就叫了起来。
杜泠静走过来,崇安道是下面的人给侯爷送的小玩意,“侯爷说给夫人解闷,侯爷还得晚些时候才能忙完。”
杜泠静晓得他忙得没边,但她也不必他总来陪她。况不管是小孩子还是小动物,她一贯不太敢触,这会只隔了一步站着打量。
崇安道,“夫人放心,这鸟是受了训的,温顺的很。 ”
如此杜泠静才又靠近了些。
说话的工夫,菖蒲艾叶他们都围过来瞧,菖蒲最好这些,眼下见了便道。
“这是红嘴绿鹦哥,小的先前往千兴坊闲逛,见有人赌空了手,就拿这个来抵,可值钱呢!”
他这句没说完,阮恭眼神都杀到他脸上去,“你小子还敢去千兴坊。”
崇安也暗道,阮管事赶紧收拾这小子。
整个侯府上下没人敢去赌坊,偏他是夫人的人,想去哪都行。
菖蒲则赶紧往杜泠静身边躲来,这回连杜泠静都瞥了他。
他赶紧岔开话题,“小的错了,只是去瞧瞧他们又在押什么?”
“押什么?”杜泠静问。
菖蒲这回却没敢说。
总归侯爷同夫人的事,总被人拿来猜测,还有人问陆侯夫人成婚后,从未赴过勋贵各家的宴请,是不是文臣之女的身份尴尬,与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无法相容。
他只道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连忙转换了话题,说这红嘴绿鹦哥最是会学人说话,“夫人要不教教它,说什么都成。”
崇安闻言也道正是,同杜泠静道。
“侯爷的意思,就是让这鹦哥来学夫人您说话。”
“学我么?”
杜泠静摇了摇头,她平素话并不多,也没什么有趣的口头禅,她倒是想起了某人。
“倒是可以教它说点旁的。”
陆慎如忙完,抽换衣裳的工夫问了崇安一句。
“那鹦哥,夫人可喜欢?”
崇安忙点头,说夫人当即就教了鹦鹉说话。
男人笑起来,“都说了些什么?”
不想他问去,崇安却没回答,反而憋着笑了一声,“侯爷回去就知道了。”
男人挑眉,待到了晚间,终于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大步回了正院。
他进到院中,便看见灯烛在花窗上投出影子,有人坐在窗边低着头看书。
她在客栈那句“夫君”,引得他心头轻轻一跳,他不由加快脚步,撩帘进到了房中。
吵到了她,她抬头看来。灯影又将她羽睫拉得长而翘,投在眼眸间的鼻梁上。
她没再叫“夫君”,但也没叫“侯爷”,只是瞧着他,柔声道了句。
“回来了?”
她手里还握着书,陆慎如心下荡漾开来。
他不禁上前坐到她身侧,“下晌自己一人可闷?那鹦哥,你教它学你说话了?”
她眨了眨眼,眸中有笑意露出来,陆慎如目光只定在她脸上,直到她往多宝阁下指去,“教了,在那呢。”
陆慎如回了神,忽的想到崇安跟他回话时古怪的样子。
他起身走了过去,伸手逗了那鹦鹉一下,回头看了窗下的妻子一眼,又道,“夫人怎么教你的,说两句。”
鹦鹉好像识得他,先是尖声叫了声“侯爷”,接着再一开口。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陆慎如一顿。
再回头看自己的妻子,见她捂着嘴忍着才没笑出声。
那鹦鹉声音不小,只把房外都唤出了憋着的笑来。
男人摇着头笑了,再低头去看他娘子。
“这就是你教的?这是学谁?”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鹦鹉还在叫。
杜泠静已经忍不住了,脸都笑热了,却见男人走了过来。
他只看着她,一味看着,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身子好了吗?”
杜泠静下意识点了头。
她点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
他则嗓音哑了下来,“那就好。”
京城没下雨,但窗下的芭蕉似感到了窗内传来的潮热湿气,随着夜风摇曳生姿。
房中没再点香,帐内却又莫名的旖旎香气,混着交处散出的湿热不断盘旋。
杜泠静身下的锦被快湿透了,细汗从她颈窝里汇成汗珠,随着他倏然的力道,从后背滑落下去,沾在披在身后的长发上,又从发梢啪嗒滴落下来。
她呼吸急促着交叠,纤细的身形因着连日的病更显纤薄。男人多有顾念,揽着她,替她撑着,才能让她能承更多。
直到渐渐,纵然没有香气熏染,她也能完全耐下。
男人将她手臂扣在腰间,生了薄茧的手,连同她细臂一并握住她的腰。
芭蕉叶于窗下随风大起旋来,而他握着她深击又深出。
芭蕉叶被风吹得呼呼拍打着自身作响,直到她咬紧了唇,脚尖微搐,已近腊月的数九寒天里,她于高阔却潮热的纱帐间落下一场疾雨。
娘子如同一张香软的小帕,在锦被里完全被打湿了。
男人又过了一阵才停下,抱了她往净房而去。
侯府正院里烧了地龙,正房里烧了,连给她布置成书房的西厢房里也烧了。
整个院子暖烘烘的,只是将她放进阔大的水盆里,看着她纤长白皙又微微泛红的身子,在水下由着他揽着,他忽的想起她那声“夫君”。
一时间,他将她抱紧,又抵上了她。
她睁大眼睛,却也无从可逃。
水泽遍布,他令她在水浪中又泄了一次,她彻底脱了力……
翌日又歇了一天朝。
但陆慎如没能等到他娘子与他一到吃饭。
嬷嬷往正房里看望了一回夫人,出来的时候脸色肃正着,叫了他。
“老奴有话要同侯爷说。”
陆慎如心下一叹,请了嬷嬷往旁处,不禁回看了一眼房里,才道。
“嬷嬷请讲。”
嬷嬷脸色甚是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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