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深深闭了眼睛,见她执意,提了个折中的办法。
“那你的亲事,就再过三五年再说吧。”
他没说三五年后谦筠如何,反而目光望去勉楼,缓声道了一句。
“人家愿意等你,多久都行。”
陆惟石愿意等她,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可她彼时听见这话,简直感觉如被鬼魅纠缠,她又惊又怒。
“他就非要娶我?!”
她再次去了勉楼,时隔多日后的踏足,径直到了他的隔层外。
“怎么了……”这次没等她开口,他就轻声问来。
从前她还觉得史公子是知礼之人,如今再听见陆惟石温言软语与她说话,只觉烦闷不已。
她叫了他。
“公子,我晓得你对我有意,可我从不曾见过公子真容,亦不知道公子是何人。公子于我来说,远如天边流星,你对我有意,我却无法回应。天底下也没有我必须回应的道理吧?”
她擦掉眼中的泪,手下却更攥紧三郎的血帕,就在陆惟石面前。
她告诉他,三郎去山里养病,就是为了养好前来提亲。
“……他去山里养了近半年的身子,他本来都快好了,今日却咳了血……”
他非要等她,到底是在等什么,是等三郎熬不住病逝吗?!
那他这所谓的“等”,算不算逼人到死?
她看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厌恶与敌意,她的讨厌与敌意,在陆惟石面前丝毫不加掩饰。
“公子别再等我了,就算他死了,我绝不会嫁给公子。”
她道,“勉楼我不会再来了,直到公子离开!”
她说完就转了头。
这次他也沉默了一下,但没有太久。
他低声开了口,他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暗含着三分自嘲。
那年,惟石跟她说得最后一句话,在她的厌恶驱逐之下。
他说好,“我会立时离开,与姑娘此生再不相见。”
他终于松口了,但她还是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一眼都没有。
待次日早间,父亲告诉她,与他的婚事作罢,他已经离开了杜家。
她把他赶走了。
他就那么走了,带着一身还没养好的伤痕与伤心,于深夜中远远离去,再没回来过。
次年,她和谦筠定了亲。
京城,此时此刻,惟石嘶哑的嗓音反复响在她耳中。
“史公子,我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你为了他,赶我走!”
她抬头看向男人,从前她赶走的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其实如他所言,一直一直都在等她。
他也如那年闹鬼的时候一样,一直在令她害怕的黑暗之中守着她,从不曾离开,但也从不曾打扰。
直到三郎死后的第三年,他才求了圣旨赐婚,他再不提旧事,只想与她忘却前尘,从新开始……
杜泠静的眼泪止不住,“对不起。”
她伸手想去拉他的手,但他不许她拉他,只是就这么看着她。
“与蒋竹修相比,我陆慎如在你心里就不值一提,是不是。”
杜泠静心口发疼得难受,反复抹去眼角的泪。
“不是,绝不是!你在我心里亦重千金!”
可他却淡笑了一声,他在嗤笑,如墨的深瞳中满是自嘲。
“千金?是吗泉泉?我怎么不敢相信。”
他不信。
西路西厢房里, 竹香被暑风吹散,杜泠静看去他兀自嗤笑自嘲,再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才能让他相信。
血气代替竹香在房中弥散,刺激到杜泠静鼻下, 她胸腔一阵翻腾, 可却意识到了什么。
“为何那么快就回来了?你的伤……”
只是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我不回来,娘子又要离京,这一次崇安还是没能拦得住你, 再过半月我回京,连自己妻子去向何处都不知道。”
他反问她, “我敢不回来吗?”
杜泠静惊诧向他看去,原来崇安还是俱都把她的思量禀给了他。
偏偏他误以为,她要走,只是为了要离他而去。
他以为她把三郎的死, 全都归咎到了他身上!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一路急奔而回, 又不管不顾地闯入这房中, 更说出那些他平日里再不会讲的话来。
“惟石,我要回青州, 只是想去找寻三郎为何自杀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要离你而去!”
他身上血气极重, 她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伤,可不管是什么伤, 连日不休地打马疾驰,谁人也吃不消。
她又重复,“我真不是要平白离开。”
她看向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跟他确认。
“你我已是夫妻,我怎能随意离你而去?”
她声音轻柔许多,盼着能消解他一路赶回来的误解与惊怒。
男人亦微顿,可停顿只有一息,目光就又落在她此刻穿在身的素衣白裳上。
他给她做了那么多鲜艳的衣裳,可他只要离开,她就换上这素衣,为她的三郎而穿。
他紧紧抿唇。
杜泠静也意识到了他在她白衣上停留的目光。
她心下急叹,她方才之所以不想让他直接进来,正是因为这身衣裳。
她立时就跟他解释,“我非是要再为三郎‘披麻戴孝’,只是穿这身旧素衣,想唤他入梦而已。”
可她刚说到此处,他眸色紧紧压下来。
“你就这么想他?白日里见不到,就只能梦里与他相见?”
他嗓音低压得迫人,但杜泠静却看着他恼怒的模样,心下发涩发疼。
她跟他摇头,“不是这样,我一时无法找到缘由,只能寄此询问。”
她不想再让他多想,把自己心里所思的每件事都跟他说了出来。
“……三郎自尽,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可我也绝不相信,是你强迫他至此。”
她再也不会似九年前那样,将三郎吐血都归咎到他身上,要把他赶走。
杜泠静看着自己的夫君,柔声。
“所以我想回青州,把这件事弄明白。”
如此才能真正平静地送三郎离去,又给惟石一个透透彻彻的清白。
这才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把话都说了,希望他能冷静几分。
他身上一定还有不浅的伤,一味地惊怒,伤口又怎么得好?
她想拉他至少先坐下来歇一歇,但他不肯坐。
他并没因她这一番清晰的解释而缓了神色,房中静静的,连同院中,连同整个澄清坊杜家都静默下来。
他低声。
“泉泉觉得,就一定能找到原因吗?他已过身三年有余。”
杜泠静也知道三郎走了三年多了,可是自杀不是小事,饶是三郎非是凡夫俗子,也必然有他的原因。
她觉得自己能找到。
可他问,“若不能呢?”
她说一定能,“我想给你一个清白。”
她目光朝他看去,然而他却笑了。
“我陆慎如从头到脚都是骂名,他们骂我是侮辱祖宗的乱臣贼子,废长立幼、祸乱家国,这些骂名多了去了,就算他蒋六或是其他人都指我害了蒋竹修,又能怎么样?他们能撼动我什么?”
他只在乎他的妻,因此要离他而去。
陆慎如闭了闭眼睛,过往的痛意从过去翻腾出来,与今朝叠加着,在他心头撞击。
杜泠静亦彻底酸涩了心头。
他确实浑身都是骂名。
明明豁出性命保家卫国,为边关安危殚精竭虑从不曾有一丝懈怠,可朝里那些文臣只会骂他,让宫里提防他,令百姓唾弃他。
他是都不在乎,可他不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分明是兢兢业业的忠臣,为何要背负这样的骂名?
三郎的事也是一样,若与他无关,他为何不要一个清白?
她压下哽咽,“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找到真正的原因!”
但他还是摇了头。
房中有些久不住人的闷湿尘气,在竹香散去之后,从昏暗的角落里释放出来。
两人皆被那闷旧的气息包围着,她听见他极淡地笑了一声。
“如果泉泉找到的真正原因,就是,他因为我一年又一年地执意等待,才无奈自尽,”他问她,“你当如何?可还能似之前那般,叫我一声夫君,安心与我相守?”
他问,看紧了她的眼睛。
“你还能吗?”
话音落地,杜泠静脑中空了一息。
如果是那样,她可能需要些时间,重新把事情慢慢厘清……
她在一瞬间,没能答上他的话来。
可她着短短的一瞬的停滞,却令男人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低笑着,看着眼前的他的娘子。
“所以若真如此,你还是要弃我而去,我们之前的日子你也都不要了,是不是?”
“不是……”
“泉泉查清真相,所谓给我一个清白,其实是因着,舍不得让你的三郎受一丁点委屈,就跟九年前一样,对不对?!”
“不对!”
但他已经不容杜泠静再说了。
他忽然转了身。
杜泠静看到他高挺宽阔的后背,那之前一直没能痊愈的伤处,此刻大片的血从他山棕色的锦袍里面渗透出来,比起之前刚受伤的时候,洇湿更多,血气更重。
可他却嗓音极其冷厉地吩咐了左右。
“带夫人回侯府,日后无有我令,不许她再出门,更不许她,同蒋氏有关的任何人接触!”
杜泠静向他望去,他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回过头来,满浸痛色的墨眸沉沉看着她。
“无所谓了。反正,你是我陆慎如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满心满意都是他,你今生也只能做我的妻!”
与她的三郎再许来生吧。
话音落地,他再不回头,他大步出了这尘气逼人的西路西厢房。
当年伤人的话如同一根针扎在他心头,九年了,从不曾被拔出,反而在他的有意压制之下,越扎越深。
深到平日里看似不痛,却早已扎进了心口最里间。
“惟石!”
他走远了。
积庆坊,永定侯府。
杜泠静被拦在了远岫阁院门外。
守门的侍卫难为,“夫人,侯爷有令,不许您进侯爷的远岫阁。”
杜泠静深深皱眉,往里看去,“那能不能再帮我禀报一声,说我想见他。”
侍卫无措,到底还是去了,但回来的时候,跟他摇了头。
“夫人,侯爷不愿见您。”
不愿见。
杜泠静咬唇,只能攥手立在了他的院门外。
远岫阁卧房中。
房中昏昏暗暗没有挑灯,男人沉默地立在黑暗之中。
他不禁回想方才在澄清坊里,他问去若蒋三的自尽就是与他脱不了干系,她待如何。
她一时没应他,所以就是犹豫了,他再怎样都比不了蒋三。
思及此,心头起伏起来,肩臂上那撕裂的伤更疼了,漫去四肢百骸,可他转头看到了刀架上那柄二弟的银雪剑。
二弟生前最后一日,早间起身兴冲冲给他说的话,犹在耳边。
“哥,我昨晚做梦了。我梦到你把她娶到我们家里来了!我梦到你们成亲了!”
那时候他摇头嗤笑又自嘲,“她这么厌恶我,怎么会愿意与我成亲?青州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但二弟却不肯放他走。
“可是哥,我总觉得你们还有缘分!”
“哥你何曾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昏暗的房中,二弟的银雪剑映着窗下的亮,闪着细碎的微光,就如同二弟那没出息地眨巴着劝他的眼睛。
那一日,二弟没了。
他信了二弟的话,也是他自己心里确实放不下。
这么多年,他终于如二弟所言,把她娶回了家。
可她呢?
“若我不用强,她早晚会走。人是娶回来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她唤他夫君,主动入怀,说他英俊无人可比,但这些到她的蒋三郎面前,就如幻沫崩破,云雾消散了。
银雪剑上的光微弱地闪动着,男人闷而不言,肩臂上的伤更痛三分。
崇平在门外询问,接着又端了治伤的药走了进来。
“侯爷,属下给您换药吧。”
他静默地坐到窗下的交椅上,只是目光莫名地往院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想他就看了一眼,崇平就开了口。
“侯爷,夫人想见您,一直在院外等您。”
崇平小心翼翼地开口说了这一句,他瞧向侯爷。
这一路打马急奔只为夫人而来。眼下夫人想见他,他又不肯见了。
崇平轻声询问过去,却只见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英眉仍旧紧压着
“不见。”他道。
崇平心下叹息,有意想劝上一句,然而还没开口,侯爷已瞥了他。
“你亦出去。”
这下连崇平都不得留了。
他哪里还敢再多言?只能把药留下,低身退去。
陆侯独自换了药。
昏暗的房中,他连灯都不想点,解开肩臂上缠绕的绷带,血肉与布带黏连之处,痛到钻心。
他却直接撕扯下来,扔去了一旁。
剧痛令他眼前不禁晃了一晃,他闭了一息眼睛,接着在那伤处匆促上了药,就随意用布带缠了起来。
血在渗,但他无意理会,直接穿起了衣裳。
远岫阁外。
杜泠静等了多时,暑热蒸人,胸中翻腾都被她压了下去,但云层之外露出了火辣的日头,饶是她立在树荫之下,此刻有些难耐。
谁料下一息,她忽的晕眩起来,她只觉天旋地转,止不住地往一旁侧倾而去。
“夫人!”秋霖连忙扶住了她,却也吓了一大跳,“夫人怎么了?!”
杜泠静还有些恍惚,“我也不知怎么了。许是天热罢了。”
她先前就热得吃不下东西,不想今日竟然发了晕,幸亏没倒下。
她摇摇头,欲让自己情形一些,可秋霖却将她看了又看,忽的道。
“夫人可有留意,您有好些日子没来月事了,会不会……”
她这么一提醒,杜泠静才想起来自己近来诸事缠身,确实没留意此事。
此刻她不禁低头向腹中看去,衣衫遮掩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嫁他这近一年来,大多时候行事之后都吃了避子药,只有近来的少数几次没吃,难道……
她真有与他的孩子了?
杜泠静有些恍惚。
秋霖也不住看向她小腹间,她回了神,低声吩咐了秋霖一句。
“先不急声张,过几日去请个大夫来确认一下。”
秋霖连连点头,可又见她脸色不妥,劝着。
“若您真有身孕,再不能日头下站着,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但杜泠静摆手摇了头。
“我无妨了。”
她只晕了那一时,此刻已恢复。
她又往里间看去,正好看到了崇平。
崇平亦看见了她,快步走过来。
“夫人怎么脸色不好?会否中暑?您还是回去吧。”
杜泠静听这话就明白,“他还是不肯见我,是不是?”
崇平闻言叹气,“侯爷连属下都撵了出来。”
他说侯爷都没让他上药,但伤势有些严重。
崇平刚说完,就见夫人问了来,“是不是先前的箭伤,这次撕裂了?”
崇平微讶,侯爷不许他们告诉夫人,夫人竟一眼看出来了。
若是真对侯爷无意,怎会一眼瞧出?
崇平一时没言语,杜泠静却着急了起来,她不禁往远岫阁里而去,守门的侍卫惊得要拦,但崇平却给他们使了个眼神。
侍卫们一时没上前,只见夫人快步往侯爷卧房去,恰这时,侯爷从房中走出来,立在石阶上,正与夫人遇了个正着。
杜泠静一眼瞧见他,便看到了他透白的脸色,连唇色都落了下去。
“你是不是撕裂了伤口?若不让崇平给你换药,就请王太医来给你重新看伤,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仰着头隐隐求他。
可男人目光只在她脸上落了一瞬,就立时转开了去,又一跃落在守门的侍卫身上。
“是谁放夫人进远岫阁的?!”他立在石阶上冷声含怒,“自去领五十大板!”
这么热的天,五十大板都快把人打死了。
杜泠静这次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非要闯进来的,你要想打就打我!”
她仰头看去他,陆慎如的目光亦自上而下地瞧住了她。
风丝都惊怕地停在了原地,树梢上的叶片不敢发出一声响动,连蝉鸣都滞了一时。
男人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何曾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但杜泠静不是要拿话气他的,她握着他的手腕,他腕间骨骼如铁,她握不住,只能下滑半攥上他的手。
他无有反应,只一味沉着一张执意的脸。
杜泠静今日因哭泣而酸胀的眼睛,疼得难受,此刻胃中又是一阵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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