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到了此时都不可能放手,只能加速准备,战事很快就一触即发。
杜泠静听得这些话,只觉自己一颗心近乎要快跳了出来。
“侯爷难道不知道,这两道诏书的不寻常之处?皇上就是那细作,这显然是他设下的圈套。”
崇安垂着悲伤的眉眼,“侯爷知道,贵妃娘娘也是如此说得。贵妃娘娘还说,如果可能,她想见一见雍王殿下。”
“但是,”崇安缓缓摇头,“但是侯爷说这根本就不可能。双方相争多年,没有人敢保证对面不会突然有何行径。”
侯爷不能保证窦阁老能真心相见,窦阁老也一样。
娘娘和雍王是眼下最重要的两个人,谁敢拿这二人去赌?毕竟这等事上,没人作保。
杜泠静闭起了眼睛。
远离京城的僻静田庄,也不能隔绝肆虐的暑热。
杜泠静夏日里一贯信奉,心静自然凉,静下心来看书修书,炎热不知不觉就消解了。
但此刻,她根本坐不住,长眉紧紧压着,额头不住冒汗。
她往外张望,“廖先生和楚先生来了吗?”
阮恭回,“还没有。”
没有……
如同天上又添一颗烈阳,焦着杜泠静的心。
皇上发出两道诏书不见了。
行宫的雍王一党,认为是陆氏伙同锦衣卫劫持了皇上,而站在侯爷的视角,又像极了行宫的人困住了皇帝。
但都不是。
这就是那皇帝的用意。他恐怕是想一举剿灭,龙争虎斗多年的文武两道。
至于侯爷。
他在令他留京监国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将他架上高台。
他给他兵马,又将他钉上高台,待到两败俱伤,皇上再出兵来镇……他根本就是想要他身首异处。
再没给他活路……
杜泠静蓦然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来。
她想起弘启十四年,永定军经历那一场被细作出卖的惨烈战事之后,诸将凋零,陆氏一族除了重病的陆老侯爷,就只剩下那个身量还没长满的,十三岁的嫡长孙陆慎如。
十三岁的小少年,必须压着心中丧父丧亲之痛,由着伤病交缠的祖父竭力托着,顶上英年即逝的父亲的职责,去领那几乎全军溃败的剩余的永定军的兵马。
老迈病重的老祖父,少年未成的小孙儿,却必须要将西北的永定军,从这残破羸弱的困境里带出来。
这一路走出来,祖孙二人能有多艰难,杜泠静说不出。
可朝堂里窝藏着当年害过他们的奸细,如何能令边关保家卫国的人心安?
十七岁那年,少年得老祖父的吩咐,离开西北,偷偷往中原腹地而来,调查那藏身极深的细作。
可彼时的他哪里想得到,那细作头目的势力,竟然能庞大到满朝文武无可比拟。
他就这么通身被扎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一度近乎身死,靠着多年沙场练出来的一身本领,才看看保下一命,踉踉跄跄地闯到勉楼里藏了起来。
那么酷辣的暑天,那么狭窄闷热的阁楼隔层。
他藏在里面连灯都不敢点,想着熬掉这一整个夏天,尽力把溃烂边缘的满身伤势养下来。
但就在那闷热难耐的勉楼里,他竟对书楼里的姑娘动了心。
可巧的事,两家竟然还有过口头上的旧婚约,旧婚约做不得什么数,偏偏姑娘的父亲看中了他,想要招他为婿。
他再看向那书楼里每日来看书的姑娘,她竟已是他的妻了。
她并不知道。
但等她知道的时候,她却跟他翻了脸。
她不要他,不管他是不是一心一意中意她,甚至可以因为旁人的存在而等她,等多久都行。
可她就是不要她,冷着脸,没待他伤好,就把他从勉楼里撵走了……
杜泠静捂住了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里落下来。
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后面的误会,他不肯说,就当从没存在过,他可以封在心底一辈子。
他就那么被她撵走了,她不知道他那天夜里,到底是带着怎样破碎的心情离去。
暗淡的星月的光披在他身上,他身上还是没愈合的伤。
而就在他离开不久之后,却又遇上细作,他与二弟前去查探。
这次,兄弟二人没能都躲过一劫。
二弟挡在他身前,为救下他这大哥,喉头穿剑而死。
他七天七夜没能说出话来,嗓子就此哑掉了。他的老祖父终于经受不住打击,次年,一代征战边关的老将军,于悲痛中溘然长逝。
那年,他十八岁,承袭了爵位,做了这祖祖辈辈恪尽职守、慎终如始的永定侯。
再没了顶在他身前的长辈,他这年轻的侯爷就是站在最前面的人。
宫里的姐姐,年幼的外甥,因那惨烈一战而惶惶不安的永定军……他们都指靠着他。
他必须要站稳立住,他不能示弱半分,他们用血肉之躯保他高位安泰,他也必得倾尽全身气力,为他们撑起一片阔然的天空。
殷佑五年,皇帝的太子身死,朝堂局面大变。
他离开了自幼长大的西北,一步迈入了这危机四伏的京城之中。
那一年,满朝的老臣,深藏的皇帝,永定侯陆慎如才刚刚二十岁。
五年,他从最初的扬鞭为自己立威,站稳脚跟,到如今的朝堂之上,应对那些阁老重臣,他游刃有余。
多少个夜晚,这个手握刀剑、一跃千里的将军,必须苦苦捱着坐在冷硬的案前,一页一页地翻读去那些看不完的书信奏章。
想要见他的人排到侯府门外,他是世人皆仰望的贵胄权臣,也是被钉在高位上动弹不得的囚徒。
可他再不会想过,当年的细作,还一直想要取他性命。
而他搏命去查的细作,就是文武百官倾尽才能侍奉的皇帝……
隐秘的院落之中。
京中皇后殡天,和行宫里立储诏书已宣的消息,都到了此地。
谋局多年的皇帝,摇着扇子闲步在水边的阴凉里。
他想想他身前这些文臣武将,能站到他眼前的,哪个不是风风光光的天子骄子。
就好比窦阁老。
窦阁老也是年少就中第成名,只是眼高于顶,连先帝都敢批。
他知道那窦阁老是为何转变至此的,先帝他瞧不上,自己这个“不堪大用”的皇帝,他更是看不上。
他窦阁老要等明君,等一个能令他名垂青史的明君。
而这明君,与其干等,不若他亲手培养。
皇帝想到这儿就想笑。
如此眼高于顶的窦阁老,指着逢祺想做名流千古的贤臣,可惜啊,窦阁老看错了人,他跟着逢祺,只能做蛊惑皇子的乱臣!
窦阁老如此,而那陆氏姐弟更是光耀,出生就与别人不同,更与他这躲在暗处,连真实身份都不敢说出口的人不一样。
他们姐弟如明星般璀璨。
陆大小姐陆怀如,那么多人要娶她为妻,可他却要她给他做卑贱的妾。
僧道皆批她是生来凤命,注定母仪天下。他却不信,他的继任者只可能是逢祥,那么陆大小姐凤命的结局,就只会是落入深深冷宫之中,了却残生。
至于她胞弟陆慎如,那更是众星捧月的陆氏嫡长孙。
他多年筹谋之局落定之日,陆慎如是活不了了。
他要看着陆氏祖祖辈辈的忠良基业,毁在这众星捧月的嫡长孙手里。
只等他一举剿灭这不安的文武两道,就将陆慎如的头,悬在城门楼下。
世人眼里最是意气风发的陆侯,在他这里,只能得个作乱祸国的奸臣下场。
他已为他们这些天子骄子,写好了命簿上的结局。
至于他自己,一个先帝厌弃的血统不正的儿子,一个文武百官无人看好的皇帝,他争取在自己病死之前,也做一回贤君明帝。
祖辈父辈都无法终结的文武之争,就要在他手里终结了。
怎么不算贤君明帝?!
他思及此,不免笑了起来。
只是笑声连带着胸腔的震荡,他不住咳喘起来。
他时日无多了,得快点促成此局。
他还要眼看着这些天之骄子,俱都惨死在他脸前。
一连两夜没睡的陆侯,本想小憩片刻,却发现根本就闭不上眼睛。
他干脆放弃了休歇,指腹擦拭着,他刚让人从家中取回来的一支珊瑚发簪。
他喜欢看她戴他送她的,这一套红珊瑚的头面,若她肯为他穿起鲜亮明丽的衣裳,就更好看了。
他把这根红珊瑚的发簪,用微生薄茧指腹,擦了又擦。
他不得不承认,这才短短几日,他想她了。
可她去了蒋家,多半没那么快会想他。
男人无谓地笑笑,手中握着她的珊瑚簪。
若是他此番兵败,那么那日他离府进宫,便是他今生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
男人又笑了笑,将指腹擦拭得温热的珊瑚簪,放到了胸前。
就在这时,京外传来了行宫的消息,道是窦阁老有进一步动作了。
窦阁老以储君之命,传令河南山东两省兵马,前去护驾。
男人闻言站了起来。
他抬脚走到了大殿外,肃声吩咐。
“皇后殡天,立时去宣贵妃娘娘的封后诏书。”
他沉了声,抬眸扫过整座京城。
“自此时此刻起,京城封城!”
杜泠静还没等到人。
却在门外的田垄下,捡回来一颗又黑又硬的石头。
她把那块黑硬石擦洗干净,就握在掌心最中间。
可是她每看那块黑石头一眼,就忍不住要落两滴泪。
他是不肯轻易认输屈就的硬性子,带兵征战多年,怎能不为自己和永定军搏一把?
但不是所有的拼命一搏,都能得成……
杜泠静手里紧握着她从门口捡回来的黑石头。
就在这时,两人先生终于到了。
廖先生上前就同她道,“我二人刚离京不久,便听闻侯爷封锁了京城。”
他封城了。
杜泠静倒吸一气。
她不得空再拭泪,请了二人进到院中,将自己所知所得所猜,全都给二人说了来。
“这恐怕就是那皇位之上的人的阴谋。”
两位先生皆惊愕,但也看得清眼下的局面。
皇上纵着双方争斗多年,时至今日已经无法讲和,但不讲和便是双死之局。
杜泠静低声,“侯爷和娘娘这边,我可以来说项。但是窦阁老处,我想请两位先生替我前往。”
她说廖先生在政见上,本就倾向于雍王继位。
窦阁老也是知道的,还曾想要拉拢他为雍王所用,只是廖栩是为侯爷所救,他无法站在侯爷的对立面上,干脆两方都不再接近。
原本在朝堂上,他处境最是尴尬,可此时此刻,他却是为双方说项的最佳人选。
至于楚先生,杜泠静直接问他,“父亲应当认识窦阁老吧?”
楚牧点了头。
“确实认识。令尊曾在为中第之前,就结识了被贬偏处的窦阁老,二人相谈甚欢。彼时姑娘还在先夫人的腹中,还多得了窦阁老家老太君的照料。”
他道,“阁老曾跟我说过一回,他说窦阁老年长他许多,亦引领他许多。是他的‘大兄’。”
楚牧说完,径直看向杜泠静。
“姑娘若想要说客,楚牧可代姑娘与过世的阁老,尽力前往窦阁老面前一试。”
杜泠静闻言起身就要跟他行礼,楚牧连忙扶住了她。
而廖先生亦起了身。
“廖某这条残命,先得侯爷于保定深山相救,又得静娘舍身救于箭下。”
他道,“拂臣,本就是敢拂皇命之臣,如今皇帝阴诡欲害文武忠臣良将,廖某便是舍去这条残命,也要挽救忠良于危境之中。”
“静娘才智过人,能一眼看穿此中关节,更不为立场所困,思得最佳解法,我二人又怎能负你所托?你放心即可。”
两位先生皆领下了杜泠静的托付。
杜泠静郑重行礼。
“多谢!”
二人不时前往了行宫。
崇安和菖蒲不闹了,一左一右地看向夫人,菖蒲不由地问了一句。
“两位先生能说服得了窦阁老吗?”
杜泠静说不知道,“但成与不成,必须一试。”
她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块黑石头。
她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奈之下,一步步踏入险境?
他还想去江南,若可以,她陪他去江南……
她目光往外看去,只是崇安又道了一句。
“可是夫人,就算窦阁老愿意与侯爷讲和,可他还是要顾及雍王殿下的。”
杜泠静闻言瞧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说,之前娘娘想要见雍王?”
崇安说是,“但这不可能啊。”
杜泠静有了身孕的身子,暑热之下,渐生难耐之感。
但她不急在乎这许多了,直接叫了人。
“去请六爷过来。”
她这话说完没多久,蒋枫川就到了她院中。
他打量她,“主动请我前来?”
杜泠静不想跟他扯闲篇,她只道,“你莫要说不着边的话。”
青年挑挑眉。
杜泠静径直问他。
“你在雍王殿下身侧,可有听说过当年殿下与贵妃娘娘生隙的事?”
她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能令母子二人都寒了心的,必然还有没说清楚的事情。
此事横亘母子之间,才是导致如今局面的开始。
若不解除,如何言和?
杜泠静问去六郎,见他更挑了挑眉。
她听见他道。
“我还真就知道一二。”
第98章
“按照邵家人的说法, 太子薨逝之后,贵妃娘娘恨不能立刻除掉雍王殿下,为慧王殿下让路, 连派刺客想要害死雍王。”
但邵家人想要争夺雍王逢祺母族的身份。雍王是贵妃一手养大的,连启蒙先生都是永定侯府的幕僚, 邵家人见母子生隙, 自然极力污蔑。
不过蒋枫川可不太信。邵伯举出事之后,邵氏陷入风波之中,除了大老爷邵遵苦苦撑着,早就没什么人。他转而找了个机会, 又往窦阁老身边的亲近幕僚处打听了两句。
这才晓得贵妃派刺客杀害雍王的事情,并非子虚乌有。
他同杜泠静道, “彼时确有一刺客夜半闯入殿下寝宫,亏得侍卫来得及时才没有出事。但这件事,也令尚且年幼的雍王殿下慌乱了神思,邵氏又一味告诉他, 那必是贵妃所为, 之后就请开王府, 接他出了宫。”
先是贵妃发现逢祯药中有毒,而后又在雍王逢祺住所发现巫术之物, 此物来自西北关外,而就这么巧, 夜半有刺客入宫。
若此事放在之前,足够混乱, 不易解释。可眼下,那藏在暗处的皇帝居心浮出水面。
杜泠静觉得,不管是药中的毒, 还是巫术之物,又或者夜半此刻,都不需要解释了。
但她还是给贵妃娘娘写了封信,将她所知晓的情况告诉了贵妃。
若是娘娘还想此时见雍王一面,她愿意竭力奔走,搭上这一座桥。
然而廖先生和楚先生这边,第一天并未见上窦阁老,次日廖先生郑重写了帖子递去,又附上手书一封,窦阁老这才答应见上一面。
眼下局面,窦阁老纵横官场几十年,自然能猜出几分,那不见了的皇上的用意。
但等到廖先生说出殷王便是残害永定军的细作之时,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窦阁老,也不禁变了脸色。
“此事当真?”
廖先生连连点头。
窦阁老不禁想起他曾问过那陆侯,被俘虏的鞑靼九王可有提供什么关键线索。
他以怀疑有细作深埋朝堂之内。
但他再没想到竟是自己尽忠的皇帝。
而楚先生则道,“我家阁老横死山洪之中,亦是皇上授意锦衣卫所为。”
这次窦阁老闻言并未多问,沉默了下来。
他没做出任何应答,二位说客只能暂时离去。
行宫里的月色溶在清凉的夜风之中,行宫上下还在继续查寻皇上离去的痕迹。
他负手行在月色之中,不由地想起了被贬在河南的许多年。
他因耿直进言,被弃在那处做官一年又一年,他曾年少成名,也曾受到追捧,可一年年被弃,身边除了妻儿老娘,早没什么人愿意与他交结。
直到来了个山东青州的举人,如同他当年一样吗,揣着一腔治国安邦的热血,想听听他对朝政的见解。
他游学到隔壁县的书院里,身侧还带着他怀了身孕的娘子。两人每次来到他家中,都要带上两条生肉,一坛老酒,并不是什么朝堂中的拜见,而是有人前来窜门。
他把自己多年来在朝堂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他,甚至告诉他,自己寒了心,就在此地了却残生也没什么,一身的抱负不能施展,在哪又有什么区别?
可杜致礼却道,“大兄所为毫无错处,要怪只能怪人心浅薄。我亦愿做拂臣,施通身抱负,为生民百姓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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