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瑛向来宠爱弟弟,他既不肯,自然不会勉强,这一次唯恐说不清楚耽搁了崔家女儿,自己虽因路途遥远事务缠身无法亲自前去赔罪,但特意请了一位族叔携着厚礼前去青州,代为致歉,愿偿以当年百倍军粮或是婚姻之外他可以做主的事物,以表感恩。崔昆极是宽宏,热情接待,半句也无不满,更不肯要什么报答,事情终于过去。
这次之后,裴世瑛以为联姻之事,往后再不会有了,不料,几个月前,崔昆竟然又一次旧事重提。
且这一回,与此前两次只是来函也有所不同,他亲自派世子的母舅田敬千里迢迢跋涉而至,送来寿帖,并在筵席之上,当众再一次地表达了盼望两家能够结下秦晋之好的殷切愿望。
当时弟弟恰好不在太原府,去往朔方凉州一带整备军务,以应对砀项、西蕃等异族随时可能发起的侵犯。
事不过三。裴世瑛极是为难,更不可能当众拒绝,打青州的脸,当时只得含糊对付,说等弟弟回来,再予以答复。
田敬虽有些失望,但在到达后,也知裴家二郎确是上个月便出关去往凉州一带了,并非故意躲避,他这一行人也不可能一直留下等,只得先行回了青州。
送走田敬,裴世瑛便开始费神思量这回该当如何答复,既能彻底断了青州的联姻之念,往后再不要提,又能尽量不开罪故人。为抚慰崔昆,纵然军务缠身,此次他也决定亲自往青州走一趟,既为贺寿,也是当面将事给彻底解决掉。
没有想到,过了些天,他收到一道来自世瑜的手书,称他已从身边人的口里知晓了此事,他早改了主意,叫兄长给青州发信,愿意联姻。
裴世瑛极是惊讶,不知他这个自小便狂傲不羁的弟弟,何以突然态度大变。
他并未立刻往青州发信,而是一直等到上月世瑜终于从河西归来,先盘问了一番。世瑜解释,当年太过轻狂,全不知事,说了些叫兄嫂发笑的痴话,如今见兄嫂琴瑟和同,早便艳羡,何况男大当婚,他已成年,也想早日成婚,过上举案齐眉的生活。
对于这个解释,裴世瑛总觉不大对劲,这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弟弟,便向他强调,若是心有半分的不愿,也不必勉强点头,他已想好对言,此次亲自过去解决,日后必定不会再有如此困扰。然而裴世瑜这回却极为郑重,叫兄长不必亲去,专心防务便是,由他亲自去往青州贺寿,并商议婚事。
严冬即将来临,黄河一旦上冻,孙荣便有可能再次发兵北上,并且不止孙荣,如今的横海天王也须严加防备。裴世瑛原本确实是脱不开身的,再三与弟弟确认,见他态度始终坚定,又思忖崔昆声望显著,治下宽仁,青州百姓对他颇为拥戴,这在当今已是极为难得了。至于这种乱世里,日后即便他生出一争天下之心,这也不算什么,人之常情。此外此前也打听过,崔家女儿早年丧母,但性情温柔,容貌想必也是可以的。娶妻娶贤,弟弟若能就此成家,完成人生大事,身为兄长,他自是求之不得,于是终于点头,派人给青州发去一道回信,定下行程,安排裴曾带了一队上百的人马,随二郎君出发上路。
临行前,裴世瑛又特意叮嘱裴曾,若是弟弟路上临时改了主意又不愿结亲,也不必有任何顾虑,照他心意行事便是。此前的回信,裴世瑛依然没有把话说死,只道此次由弟弟前去祝寿,也请齐王先当面相看。即便因了婚事不成开罪崔昆,也是无妨,一切自有他在。
河东往青州的古道横插中原腹地,如今皆在孙荣召国境内。一行人虽作商队上路,但目标太过明显,不宜直接穿行而过,只能舍近取远,绕道先行南下,走孙荣与宇文纵如今相争不下的边界地带,这种地方无主,反而好走。上路之后,起初一切顺利,遭遇几次流兵和蟊贼而已。他们带的人马是裴世瑛亲自精挑细选过的,个个皆为身经百战的猛士,对付不在话下。如此一路南下,七天之前,抵达陕州。
这一带,宇文纵与孙荣围绕潼关正在大战,重兵密布,算是此行最为危险的一段路。照行程安排,当迅速穿过,继续往南再行一段,在进入山南道后,脱离中原腹地,大小王侯节度使们争斗的激烈程度便大大减小,且沿途几位多与裴家有故,即便没有往来,裴家先祖自宰相文贞公裴冀起,功高威重,此后代代家主镇守河西,天下何人不敬,遇到了,报个身份,自便能过。
就在裴曾打起精神预备快速通过这段战地之时,出了意外。
那日一行人抵达此镇,人马疲乏,歇一夜,添加了补给,一早裴曾正待上路,却迟迟不见少主露面,还以为他年轻贪睡,想着这一路赶路辛苦,便再等等,等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动静,忍不住叫永安去叫,这才发现人已不见,只留一张手书,道自己有事先行,叫裴曾不必管他,可按原计划上路,留两人以备接应便可,稍后他自会追上大队汇合。
裴曾叫苦不迭。少主虽说年少气锐,武力超群,如今年方十九,便已是军中将领,上下皆服,然而在裴曾眼里,他依然是从前那个未长大的顽皮少年,如此孤身一人不知跑去哪里,周围又是战地,他怎放得下心?将人都派出去到处寻找。
时日一天天过,少主音讯全无,裴曾急得口角燎泡,想起临行前君侯的话,便疑心少主是否如君侯所言,突然又改主意不想娶,却不好张口,索性一走了之?
如此空等也不是办法。昨夜他正在房内修书,打算派人将消息告知君侯,恰好少主竟在此时归来,还带回一名陌生的美貌少女。裴曾问他去了哪里,少女又是何人。他称久闻西岳太华之名,神往已久,既已路过,岂能不去登顶倚天,一览众小。至于少女,则是崔昆之女,被人挟来此地,恰他遇见,顺手带来。
裴曾听罢,吃惊之余,更是心惊肉跳。他知太华山的北麓有宇文纵兵马驻扎,少主怎敢如此妄为,只为观景,便贸然闯山,实是任性至极。本还想再多问些关于崔女的事,但见少主心情似是不快,知他脾气,人既无恙归来,其余便都不是大事了,也就暂时忍下没有多问,今日先帮崔女寻人,顺利找到了那位青州来的齐王义子。
就在片刻之前,裴曾去寻少主通报此事,以为他会出来面见崔姓郎君。且如此巧合,他救下崔昆之女,又有婚约之意,那么双方见面之后,或可同路而行。
不料,少主非但没有此念,还不许他在齐王义子面前透漏半点身份,只叫他将人快些打发走,说罢披了雪氅,拿起马鞭便要出门,这把裴曾吓了一跳,唯恐他又要不辞而别,死活不放,总算暂时将他挡了下来。
想到那齐王义子还在等着,裴曾便叫人先伴着少主,不管何事,务必不能让他单独离去,自己则先匆匆赶来,照少主之意应对,想先送走人,再寻少主详谈,却不料,转个头,便见少主现身于此了。
不但如此,看他这般挡住崔郎君去路的样子,分明有意为之。
裴曾困惑担忧之余,视线落到那个正被崔郎君横抱着的少女,忽地有所领悟。
难道是少主无意看见崔郎君做出的这不大合适的举动,心生怒意?
虽说裴家始终并未明确应下婚事,但这件事,从头到尾,是崔昆三番两次主动要求,这回少主在君侯面前终于点头,那便可以算是定下来了,此崔女,几乎也可被认作是少主的未婚妻。
此刻,来接人的齐王义子,却做出了如此的举动。
实话说,方才他看到时,亦感几分意外,总觉此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非只是义兄妹如此简单。
裴曾想通这个关节,顿时紧张起来。
他深知少主性情,乃眼里揉不得沙的人,唯恐事情不可收拾,忙上前几步,朝着齐王义子笑道:“崔郎君勿要当真,我家少主戏言而已。崔郎君与小娘子乃是兄妹,小娘子受伤,为兄者担忧,也是人之常情。外面雪厚风大,不如叫人抬张便舆来,请小娘子乘坐,也可遮挡些风雪,如何?”说罢,朝外大声喊话,命人立刻抬来。
很快,便舆送至,停在槛外。
“崔郎君!”裴曾在旁又唤。
崔重晏却是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此二人便如此对峙。
李霓裳羞惭无比,面庞涨得通红,她再次挣扎了下。
崔重晏盯着对面少年,眼皮微跳了一跳,手臂非但不松,反将怀中女郎慢慢箍得更紧了几分,阻止她要下的意图,接着,他的面上亦笼上一层淡淡寒霜,转向裴曾:“救人之恩,没齿难忘。崔某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去了。尊主日后若是有事,往青州寻我便可。”
言罢,他迈步,继续朝外而去,将要从那少主身边走过时,只听他道:“我方才的话,你没听到吗?”
崔重晏转面,盯着少年,一字一字道:“敢问尊驾,到底何人,为何故意为难?”
就在此时,庭院外响起一阵嘈声,阵阵的喧嚷里,似还夹杂有拔动刀剑的声音。
永安一溜烟又奔出去,在院外张望几下,高声嚷了起来:“有贼人要打杀进来了!”
他话音未落,外面便传入一道呼声:“右将军!你那边如何了!你可还好?”
原来是崔重晏的人,见他进去许久仍未出来,担忧之下,欲入内察看,却被挡住。这两边都是强悍之士,遇在一起,便如针尖对上麦芒,自是各不相让。
少年听见,目光再次扫过仍在崔重晏臂抱内的女郎,点了点头:“原是有备而来。也好,今日我便瞧瞧,没有我的许可,你如何带走人!”
“众将听着,把门给我守好!敢进一步者,杀!”
少年头也不回,只蓦地提声,喝了一句。此刻他依旧面如平湖,然而眼内已是隐见戾气。
外面立刻传来齐声应是之声。
李霓裳此时羞愤几乎欲死,心突突地跳。她本被崔重晏箍住,那巨力不至于伤她,却能将她死死固定,无法凭自己挣脱,此刻她再也抑制不住,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自崔重晏的臂中挣脱出来,人也重重扑跌在了雪地里。
崔重晏不防,一惊,低头看见,反应过来,立即上去。
少年身形亦是一动,然而见崔重晏已是伸手欲待扶她,便止住了。只冷眼看着。
李霓裳已自己爬起,不顾脚伤,咬牙便朝外疾走而去。
就在此时,一道女子的曼妙笑声响起,打破了这僵持的一幕。
“这是在做甚?我来接人。动刀动枪,吓死人了!”
随着一句抱怨,伴着环佩轻振之声,只见外面雪地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二十八九年岁样貌的丽人,她姗姗走入客栈,看一眼满堂的刀剑和惊恐躲在角落的主人,蹙着秀眉,小心从侧旁绕走而过,接着,出现在了李霓裳的面前。
竟是瑟瑟娘子。
李霓裳惊呆,做梦也没想到,瑟瑟会在此时出现在了这里。
见她吃惊地望来,瑟瑟一笑,走来,附耳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长公主不放心你,命我也来瞧瞧。”言罢,她直身,看了眼崔重晏,道:“我来了,小娘子跟我走罢!”
老管事松了口气,急忙见缝插针,叫人送上便舆。永安早将小娘子双足受伤的事啪啪地说了,又道:“小娘子乃是我家少主救回来的!”
瑟瑟目光微动,再望一眼崔重晏和对面的少年,随即向老管事见了一礼,笑称自己乃是齐王夫人义女,奉命来接小娘子。
裴曾忙还礼。
瑟瑟此时转向那少年,稍稍打量一下,便含笑深深行了一礼:“不知少君是何方贵人?今日救下我家小娘子,恩重如山,齐王与夫人必定感恩万分。”
少年不动,淡淡道:“我是何人,过些天你自然知道。人你看好了,莫再闪失。下次再若叫人劫走,恐怕便不会有如此好的运气了。”
言罢,他未再多看一眼,转身便踏雪而去。
第17章
马车不停向前,太华山那如剑插天的绝峰与它脚下连绵起伏的群山羽灰影廓渐渐转为模糊,终于,尽皆消失,只余下漫天的风雪,白茫茫化作混沌。
回程的起初几日,李霓裳陷入了一种情绪。那是如何的一种情绪,羞耻,愤怒,悲凉?抑或全不是。任何短暂而激烈的情绪,只是再一次地化作恒久的绝望而已。那绝望,便如她做的一个梦。她行走在旷野内,神思里怀着归家的渴念,却不知归家的方向。那于仿徨和茫然中长久踯躅的感觉,并非如何可怕,只是,每回醒来,总叫她感到心窝发凉。
她很早便知道了,她降生在流离的旅途上,冥冥之中,那便已预兆了她的一生。
霓裳是感激瑟瑟的。这个女子,名为姑母义女,然而,李霓裳若是能够开口,唤她一声姑姑,也是应当。不止因瑟瑟年长她不少,从前对她颇多照顾,最重要的是,瑟瑟不会在她不想遭人打扰的时候多问一句她不愿去想的事。
回路上,瑟瑟没有就她这一次的经历问过半句,包括那日的一幕。她加给霓裳的,是需要之时的及时照顾。李霓裳情绪也平复了。她原就不是一个大喜大悲之人。
最后的一日,将要到达青州的前夜,一行人落脚在驿舍内,多日来一直也不曾出现在她眼内的崔重晏应是得到瑟瑟暗许,无声地走进她的寝屋。
她正预备就寝,身着寝衣,坐在一面妆镜前,指握一柄犀梳梳发。
崔重晏或已做好迎接愤恨的准备。他或是她的心里,各自皆是明白,那日若说起初的一抱,乃全然出于他对她的关切的话,后来,不管是无心或是有意,便完全是两名男子之间的关乎占有权力的无声的争夺了。那争夺的物,可以是稀世的珍玩,富庶的城池,当然,也可以是一名女子。
他应没有料到她是如此反应,仿佛任何事都不曾发生,包括他曾无意或是有意施在她身上的羞辱。
迟疑了一下,他走上前去,屈膝缓缓半跪在她的身侧,凝视着她半垂的线条秀美的侧颜,诚恳地道:“我错了。求你勿怪!”
霓裳偏面望他一眼,微微一笑,随即继续梳发。
她唯一的最为熟悉的表情,便是微笑,纵然她内心已是厌恶,从不会对镜看自己微笑时的模样。
正如她永远不能说话,微笑也永远不会出错。
她没有怪他,完全没有。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一动未动,久到她几乎以为他已离去,忽然,耳中传来他的话语之声。
“公主,你难道还是猜不出,他是何人吗?”
李霓裳再次转面向着崔重晏,看见他的面容之上,浮出一缕古怪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的心不禁跳了一跳。
“世家子。”
“那样小的年纪,随从却个个精悍雄健,显是历过多次战场厮杀的猛士。”
“坐骑多为北地之马,毛皮丰厚而肢干短健,不易陷沙,容易冲刺,一向为骑兵所喜。马上所携的囊袋鼓胀,却无沉实之感,内应藏有弓弦。”
“一行人在长途南下的路上。”
崔重晏一句一句地道。
“这些日在路上,我终于想明白了。那少年,应当便是河西裴家的那位二郎君,裴世瑜。”
“他显是将你当做了齐王之女。”
“公主,你与他应也处了些时候了。我之所言,可有道理?”
回来后,李霓裳便刻意不再去想那段时日发生的任何事,自也包括那少年。然而,崔重晏的话,此刻实却如同鼓点,字字地击在她的心上。她脑海里不由地又浮出那一张初见之时覆戴着狰狞傩面的脸容。当时所有那些叫她迷惑的事,登时也清晰了起来。
她垂目不动,胸内一颗心搏动剧烈。
“我知你当时如何想我。这几日我亦自问,崔栩曾屡屡当众辱我,比之更甚,我亦可忍,何以这一次,却不能了?”
崔重晏自嘲地轻轻笑了一声。“我想明白了。”他道。
“因当日他出来的那一刻,我便有所感知,他对你有意。一个陌生之人,竟也公然夺我已经抱起的怀中之人。他凭了什么?那时我尚未想到他的身份,故我不愿再忍。”
“公主,此刻在我明白他何许人后,便也知他那一刻为何那样敌对于我。换做是我,我亦是不容。”
“你若问我后悔吗?我悔,亦是不悔。”
“不悔,是因当日那一遭,叫我愈发清楚我当做之事。若是我连已抱起的女子也抱不走,受制于人,我活于世上,还有何欢可言?”
“我之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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