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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蓬莱客)


一阵由远及近的杂乱的奔走履声传来。对向的军士离得越来越近了。
李霓裳伏在冰冷的石后,她被一种似曾相识的唯恐自己发出声音的恐惧之感攫住了,尽力将自己蜷得最小,紧紧闭目,屏住呼吸,人更是一动不动,全身绷得近乎僵硬。
忽然这时,她感到耳畔微微一暖,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他向着自己耳语:“你莫过于担心,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藏于此的。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被发现,也是无妨,天无绝人之路,尽力应对便是。”
李霓裳睁目转脸,面颊竟不慎与他那一张冰冷的面具相擦在了一起。他显也觉察到了,下意识般地微微偏了下头,不动声色地迅速躲开,随即若无其事向她点了点头,便转过脸去。
也不知为何,来自这人身上的那种犹如将万事视为等闲的度外置之的做派,叫她感到了一种长久以来,从不曾有过的的松弛。
她默默也转回了脸,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身子慢慢松软了下去。
果然如他所言,那一队士兵丝毫没有留意,飞快地从前方经过。待那一队人走了,他攀下去,将她也接了下去,道:“宇文老儿治军还是有一套的,天生城又上下同道,防守很严。不过,我知道有一条晋朝的古道,当年尚未凿完,逢大乱而废,后又遇地震隐没,知者寥寥,只在前朝修缮天生城绘的一张关山图上有过记录,宇文老儿也未必知道,我便是走那条道入的营寨。路虽难走了些,但你跟紧我便可。”
李霓裳随他弃走栈道,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经过一道遍布着嶙峋怪石的坡峪之后,走入一条埋在积雪后的因了两峰相峙而成的岩缝。
这是一道极长的曲折岩缝,有时略宽些,有时却狭得只能容一人侧身勉强挤过,她咬紧牙关,避着头顶不时挂下的冰锥,跟着他不停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全部走完。
当出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出口前方不远之处,隔着一道峡谷,出山口已是遥遥在望了。此处更是远离那座筑在北麓上的营寨,因无战略意义,人迹罕至,宇文纵并未派人在此扎营或是把守。
一座应是前朝修的残旧的索桥,横在了峡谷的上方。渡过,便可出山。
李霓裳再次振作起精神,跟随他又上索桥。就在快要抵达对岸之时,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喝声:“站住!”
她转面,骇然看见那个大汉,宛如阴魂不散,竟也出现在了他们方才出来的那个出口处。
少年扭面望一眼,目光微沉,将李霓裳一把推送上岸,接着,片刻也未停顿,毫不犹豫地拔刀,朝着索桥的一段锁扣便重重斫去。
此桥距今也有一二百年了,无人修缮,木材早已腐朽,铁索锈迹斑斑,怎经得住他如此砍斫,不过数刀,便剧烈地晃动起来。
谢隐山迅速蹿跃而下,却是迟了。就在他奔至索桥前时,只听一道咔喇喇的异声,索桥已然断裂,从对岸的接连处塌陷,笔直坠入峡谷。
这时,一个接一个的军士也从那出口里钻出,见状,纷纷射箭,乱箭纷飞,穿过飘在峡谷上方的雪,射向对岸。
那少年将李霓裳一把护在身前,朝树林的方向打了个唿哨,只见雪里冲出一匹通体乌黑锃亮的乌骓马,观其体态,必为神驹。
少年将她举上马背,自己则是一个纵身跃上。乌骓载着背上二人,如星奔电迈一般,穿过大雪,疾驰而去。
“信王,怎么办?”
谢隐山的一名部下问道。
谢隐山眺着对面那一道已化为模糊黑点的骑影,双眉紧皱。
方才他与拦截的人马相遇,发现扑空,便又沿着栈道仔细寻找,循着雪地里留下的尚未被完全掩盖的足迹,终于发现蛛丝马迹,最后追到此地,却没有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不好了!寨门口起烟!”
他尚在思忖这小儿到底是哪一家的,忽然又听近旁之人惊呼了一声,扭头,看见寨门的上空果然窜上了一股烽烟。
这是有情况发生的讯号。
他不再停留,这边暂先作罢,领了人,掉头迅速往营寨赶去。
李霓裳与身后的人共乘一骑,冒着满天棉絮撕扯般的大雪,越过身畔一座座的雪峰,一片片的寒林,不停地走在这个仿佛亘古至今便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寂静的琉璃世界。忽然,头面一暖,她仰起头,发现少年竟解下了他的雪氅,披罩在了她的身上,她那被风雪打得生疼发僵的面脸和身子一下便得了温暖庇护,很快暖和起来。她又嗅到一缕渗入了衣物经纬里的若有似无的仿还带着体温的青木香。这陌生的气息,竟并未惹她不适,她出奇地感到很是好闻。
少年继续驱马前行了一段路,开始放慢马速,最后停下,环顾四周。
一早开始,差不多一天已经过去了。暮色渐渐笼罩,天将黑。
少年的坐骑为不世出的神驹后裔,方才这一通狂奔,至少已是奔出去四五十里路。此地距离天生城已远,已是安全之地。
原本若他自己一人,天黑也是无妨,继续前行便是。然而带着这女郎,她应早就需要休息了,也需进食和饮水。
周围荒无人烟,连间破庙也无。好在积雪道的右侧是片林子,古木参天,巨松林立,张盖连接如伞,林下勉强应能遮挡些风雪。他驱马行至近前,寻到一株最为茂密的老松,将李霓裳扶下马,又卸下马鞍,放置在树干前的雪地里,示意她坐。
李霓裳依言走去,少年瞟一眼她的背影,先从悬在马背上的皮袋里掏出两块豆饼,喂给心爱坐骑。
李霓裳坐在鞍上,仰面看了眼头顶。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树顶的积雪不时从头顶的松枝缝隙里落下,发出簌簌的轻声,那雪粉如春日里的飞花一般,轻散在她的面上,并不冷。
此情此景,与昨相比,几叫她疑心是在梦中。
她缓缓闭目,任这洁净的雪粉纷纷撒落在她面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喂马毕,又看她一眼,这回将取出的一块干粮递给她。
“一天没吃东西,你也饿了吧?先稍稍吃些,等到了前面镇上,我与我的人汇合了,你便可好好休整。”
他的话,一下便将李霓裳拉回到了现实里。
她默默接过,低了头,撕下一小块面饼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你便是齐王之女?”
正满腹心事,忽然,耳畔传来一句问声。
她心一跳,抬眼,见少年手中捏着一只他方从皮袋里取出的酒嚢,待饮未饮,侧面向她,那一双隐在面具后的眼,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李霓裳本以为他是姑母或齐王府派来的人,然而他既如此发问,显然,那便不是了。
她犹豫起来,不知是该否认,还是继续担着这个身份。她不知少年是为何人,为何要救自己。更不知自己有无向他澄清她非齐王之女这个身份的必要。
少年等了片刻,等不到回答,仿佛不耐烦起来,抬起臂,一把摘下他的鬼面,别在腰间蹀躞带上。
“你怎的一直不说话?莫非是被吓傻了?”
浓暮的黯淡雪光里,一树雪松下,一张眉目飞扬,英气勃勃,却又生得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的面容,宛如一轮放着辉光的明月,一下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李霓裳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年轻男子。
她一时竟然难以挪睛。
“你不必害怕。我乃——”
他似要说什么,顿了一下,终是没说出来,只拔出酒塞,仰面饮了一口酒。
李霓裳醒神,不敢再多看,垂目思索了起来。
他应当不是齐王的仇敌,但也不是青州的人。
她更不知道,齐王或者姑母会不会利用“齐王之女”遭宇文纵绑架一事来谋某种利,譬如,获取道义上的所谓正义。
以她的猜测,这种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
在没有确定齐王与姑母决定如何处置这件事之前,她也不便向任何人,包括面前的人解释身份,以免不利。尽管她是被他救下来的。
还有,青州的人,此刻应当已经在附近了。
思毕,她捡起附近地上的一根残枝,在雪地里留言,请他到了镇上后,可否代为打听,有一位叫崔重晏的人是否来了。
写完,她抬起头望他。
他显得有些意外:“你当真不会说话?”
李霓裳颔首,指了指自己咽喉。他仿若顿悟,“是生病了?”见她再次点头,他不再多问,立刻走来,看了眼她写的字。
李霓裳久未等到他回答,再次抬目望他。
“齐王的那个义子?”他挑了挑眉,问。
李霓裳又点头。
也不知何故,李霓裳觉他神色似乎忽然便变得和方才有所不同了。
就在她困惑之时,只听他又问:“你二人很熟吗?”
她仰面再次望他。
他的眼在雪光的映照下,微微闪烁,似带了几分玩味地看了过来。
她更加不解,他何以会问这个。
在这人如此怪异的目光注视下,她一时竟然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还在迟疑不决,便见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随即重重揿下酒塞,看也不看,将酒嚢一把抛入皮袋里,淡淡地道:“走吧!今夜我便送你去镇上,替你打听!”
言罢,也不待她应,他自顾转面,冲着马儿打了个唿哨,骏马迈蹄走来,停在身边。
他只看着她。
李霓裳满头雾水,心内甚至因了这少年突然改变的冷淡态度生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惶恐,却也只好扶着身后树干,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不再多说半句了。只从地上捡起马鞍,掸了掸雪,装回在马背上,又将她扶上马背,自己跟上了。
她还没完全坐稳,身后那人便猛地拽了一下马缰,将缰紧绕在他腕上,无须催鞭,坐骑得到主人指使,嘶鸣一声,撒腿便纵出松林,奔入了满天飞扬的夜雪之中。

第14章
谢隐山赶回营寨,得知方送到一条紧急军情,孙荣那些从潼关退败的残军不甘失败,竟又纠集拼凑出约有不少于三四万的人马,连夜转道前去攻击蒲津关了,守军吃紧,发来紧急求救。
蒲津虽不比潼关中枢要害,但亦是重要的关地,尤其那里有个粮库,万一失守,损失不小。
天王一早便离开了,马不停蹄继续领军西进经略关中,命他在此善后,完毕自行前去汇合,此刻这里便以谢隐山为首。
军情如同火情,他当即留了一支守军把守天生城,自己点大部精锐连夜出发去往蒲津。然而出去十数里地,细思不对。
孙荣的这支残军,即便如此打下蒲津火烧粮仓,对天王经略关中的大势也无大碍,夺回只是迟早的事,且一旦受到夹击,便成瓮中之鳖。守卫潼关的那个将领梁猛,若是如此一个鲁莽之辈,天王也不必耗时半年之久,才艰难打下潼关。
谢隐山越想越是疑虑,当即召人详问,又知送信之人传到消息后,便以军情紧急需他再求援军为由匆匆离去,并未出示蒲津守将的印信。他命部暂停,自己率了一队亲卫快马返回,才到天生城下,便见营寨的山脚下喧嚷一片,一人自称青州来使,带着约数百人,正在山脚之下摆阵,要求送出叛将戴厚,否则必将攻入山门踏平山寨。正摇旗呐喊揎腕攘臂,忽然看见谢隐山回转,当即逃散。谢隐山纵马赶上,将那领头擒住,不过略施酷刑,那人便将事情交待得一干二净。
原来这些都是数日前被打散的原潼关残兵,因孙荣军中对待军士残酷,军饷又长久不能及时发放,既已落单,这些人便无意再返,一时却又不知出路何在,聚在一起,正商议落草为寇,遇到了一名出手阔绰的青年郎君,也不知他是何来历,言今日谢隐山将率大部离去,天生城里留守不多,命他们前去闹事。这些人见有钱可拿,谢隐山又果真走了,便欣然从命,却没想到,这么快他便回转。
谢隐山又盘问青年样貌,听罢,抬目望一眼营寨,立刻疾奔而入,果然寨内已是生变。戴厚被人刺死在了屋中,头颅也失,那下手之人却早不见踪影,想是趁乱,也已逃逸。
谢隐山懊悔不已。
他已猜到此人身份了,应当便是齐王的那位义子。早就听闻此人乃是齐王麾下最为杰出的青年后起之秀,果然手段非一般人能比,日后恐怕将成天王统一天下的一个阻碍。更反思自己,戎马半生,罕遇败绩,今日一天之内,竟一败再败,皆栽在了后辈手里,甚至连那个从他手中活生生劫走崔女的少年身份也没弄明白,真真是后生可畏。
谢隐山这边几欲呕血连夜具书去向天王陈情谢罪不提,这个大雪夜里,李霓裳也是吃了些苦头。那少年不知何故,后来一句话也不再和她说,强带她在马背上冒着风雪奔了大半夜。
毕竟和对方素不相识,同乘一骑,难免肢体碰触。起初她极是留意,尽量坐直,以减少对身后少年的冒犯。苦于他一直不曾停马,他那坐骑又不知是什么种的良驹,只顾朝前疾奔,越跑越来精神,没有半点疲倦停脚的迹象。
她却不同,白天被他带着穿山越谷,跋涉在冰天雪地之中,实是凭着一股性气,不愿再拖累救下自己的人,咬紧牙关,方勉强撑着跟到了最后,其实早就疲乏不堪,此刻又不得休息,连夜继续乘马。
煎熬着挺了一阵子,实是太过乏倦,也不知何时起,身子松软下去,上下眼皮终也是控制不住地黏在一起,她打起盹,半睡半醒,如此迷迷糊糊,也不知闭目了多久,忽然,耳中依稀飘入一阵嘈杂的声音,似有人在说话,她被惊醒,恍惚睁眼,发现一团漆黑,仿佛连头带身子,全被一件狐裘包裹起来,背则完全抵靠在了一具暖烘烘的坚硬的胸膛前。
短暂的茫然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睡过去了,这段余下的路程里,整个人怕是都倚靠着他的,急忙一把扯下还蒙头盖脸的雪氅,从那一堆丰厚的狐裘领里钻出个头,飞快环顾四周。
应已到目的地了,马停在一间看起来颇大的客栈门前,几个人挑着灯笼站在雪地里,都已经不说话了,全在看她。她再转头仰脸,一下便撞见身后之人那两道冷淡的目光。
他微低头,正在看她,似要等着看她到底何时能自己醒来,而他双臂此时依然持握马缰,顺带自也仍是将她稳稳地拢在他的身前,不至于因为睡着而从马背上翻落。
此时李霓裳完全地清醒了过来,猝然坐直身体,离开这人胸膛。
他也面无表情地撒开了马缰,自顾下马,迈步朝内走去,将她一人剩在马背之上。
雪地里那几名看起来像他随从的人却还在望她,神色无不惊奇。
为掩窘迫,李霓裳只得朝几人笑了一笑,随即小心翼翼地抱了马鞍,正待自己也下马,这时,只见客栈内急匆匆奔出一名年长些的人,一眼看到那人,难掩狂喜之色,迎上紧紧攥住他手臂,上下打量几眼,长松出一口气,接着,便立刻又抱怨起来:“少主!小郎君哎!你不声不响,将我们抛在此,自己到底去了哪里?若再不回来,我便要告诉君侯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应:“不是已留书于你了吗,怕甚,事毕,我自然会回。”说罢挣脱出来,将手中马鞭随手丢给一个匆匆跟上的侍从,步也未停。那人摇头叹气。显是这位“少主”一贯皆是如此随心所欲,绝非头回这般行事了。叹气毕,忽然又看见马上的李霓裳,也是面露讶色,不禁扭头再望向自己少主。
他此时仿佛才想起来,略停步道:“她是我路上偶遇捡的,你们领她进去先歇下,”语气平淡。
那年长之人显然满腹狐疑,却也只得作罢。
李霓裳也收目,再要自己下马,早蹿来一个十二三岁个头敦实的半大小子,抢着哧溜一下在雪地里滑到马前,道:“我名永安,乃我家少主的人。小娘子快快扶着我!积雪路滑,当心摔了!”
这名为永安的半大小子,衣着也不像是小厮,然而态度却殷勤远胜小厮。周围几人又都注目着自己,李霓裳只好扶住小子的肩从马上下来,稍停片刻,待乘马乘得已快麻木的腿脚稍稍能活动了些,拉高身上长得几要拖地的雪氅,遮掩了下头脸,低头随那年长者匆匆入内。
此地是潼关附近的一个镇场,因靠近关城,往北是黄河渡口,往西长安关中,往东去往洛阳,交通便利,故地方虽然不大,早年却是人烟阜盛,商贸繁荣,为当地著名的重镇。然而前朝彻底覆灭之后,也是因了地理缘故,从此开始遭殃,三天两头易主。正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几番劫掠,早已萧条下去,这半年又逢天王军来打,虽未如传言那样恐怖食人,然而强征民夫是常有的事,故居民是越来越少,能逃得几乎都逃了,如今仅存的客栈,也是勉强维持罢了。好在炭火尚足,竟也有婆子给她送来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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