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老奴要叫公主知晓的最后一事。丹毒与蛇唾虽能中和,保人一时无虞,但终究是毒物,长久服用,必损饲主,摧命折寿。”
“不瞒公主,三日前,老奴已在公主服用的药物内添入龙兰丹与朱翅唾。今日第四日,公主体内药血已成。公主愿受朱翅,便请以血哺之,朱翅若摄,便是认主,老奴传公主驭法,从此以后,朱翅便为公主所用。”
“此事全部利弊,老奴皆已向公主陈明,公主若不接纳,亦是无妨。如此灵物,世上除了公主,再无旁人配得上它。老奴带它一起上路便是了。更请公主放心,一次服药,对公主玉体并无大碍。”
他一口气终于全部说完,一面气急地喘息着,一面目光炯炯地盯着少女。
“请公主三思,再作决断。”
少女跪坐在地簟之上,似听非听,始终与她对面的小金蛇静静地对望着。
忽然,只见她轻轻拢起一侧衣袖,另手握住小银刀,毫不犹豫,向着露出的一段手腕划了下去。
一道冷光轻烁而过,滑如凝脂的雪腕之上,霎时便呈出一道刀伤。接着,殷红色的鲜血自她的腕伤里流出,一滴滴落到盏中,直到满盏,她方按住了自己的伤腕。
老者沉默地望着,片刻后,哈哈怪笑了起来。
“长公主果然没有看错你!”
李霓裳充耳未闻,只俯视着地上的金蛇,观察着它的动静。
金蛇很快被少女体内流出的温热药血气味吸引,游到血盏之畔。起初嗅探,接着,在围盏绕游几圈后,在老者略带几分紧张的屏息注视之中,它开始吸食起了鲜血。
它食得甚是酣畅,很快,盏中药血便被吸尽,完毕,似仍未餍足,又绕血盏游走数圈,方停了下来。此时金蛇顶冠微微膨胀,色比片刻之前,也显得更为红艳,宛若一枚朱果。
李霓裳唇角微微上翘了一下,目光爱怜。她试探着向它伸出一手。金蛇果然向她游来,顺着她的手背上行,钻入衣袖,绕她细腕卷了数圈,最后首尾相衔,温顺地贴着她的肘腕。若不细看,便如雪臂套上一串赤金臂串,竟似浑然天成,煞是好看。
“朱翅认下新主了。从今往后,新主便是公主。”
如此一个结果,本应也是老者所期待的。然而此刻,他却只在口里喃喃如此说道,望着少女的神情似是欣喜,又似几分惋惜。
“既如此,老奴便传公主驱驭之法,请公主牢记在心。”
最后,他缓缓又道。
夜风掠过药园墙头,穿堂而来,猛地扑熄了屋中那一缕残烛的火光。
黑暗中,李霓裳又静坐片刻,随后,向着对面那一具模糊的枯影行了一个拜礼。完毕,她捧过药匣,起身轻步走了出去,步入药园之时,身后忽然传出一道叹息之声。
“世人刍狗而已,多死几个,少死几个,又有什么打紧的。老奴早便知晓,公主定会接纳朱翅,本想在公主回去之前,寻到一个彻底的克毒之法,以解后患,奈何,公主却不许老奴再杀人……”
“这些年多谢公主对老奴的照拂。天难谌,命靡常。当今世乱,道已不存。上位者,皆生啖血肉之辈,为善反成鱼肉。老奴但愿公主今日善念,他日亦结善果。”
“药匣内另附一方,将来若遇劫难,或能助力一二。”
一簇靡弱而繁芜的草茎自一条久已无人走过的小径下突兀而起,随风摇摆,柔拂她垂落的一片裙角。
身后声止,野园四下皆悄。
李霓裳独自默立了片刻。
此草名为蘼芜。采来鲜叶风干,便为香草,香草可填作香囊,衣带留香。却又不知何时起,蘼芜被赋予忧伤,变作了女子的闺情寄托。或是去岁冬日野鸟衔来的籽,待雪化后,这个春天里,李霓裳发现蘼芜冒生,便铲尽了这一片于她无用的香草,不料尚有残存的根茎,在她浑然不觉间,又顽强破土复生,独历春夏,至今仍长在这霜野地中。
李霓裳俯身,探手折了一簇,拈着送到鼻端,轻嗅鲜草散出的淡淡苦香,嗅毕,将折下的鲜草拢在那一管藏着小金蛇的袖内,叫香草伴它,旋即迈步,渐行渐远。
古行宫的一弯残檐之上,月隐星稀,晓风淡淡。
李霓裳梳妆了一番,换去旧衣,穿瑟瑟带来的衣裳,裙帔皆为绮罗新裁,式样精美。她的青丝亦梳作云鬓,饰以莹润的明珠与新巧的花钗。
如此梳妆,于这一趟接下来可预见的倦旅而言,并非必要,甚至是个累赘。然而瑟瑟坚持如此,称是特意为她此行而备。
“听说贵妃当年产前,梦见神仙踏云,抛下一件仙衣,满室霞光,映照亮如白昼,贵妃遂得公主,公主也是因此得名。可见公主天生祥瑞,命格非凡,奈何天罡倒反,此前被迫与长公主骨肉分离,而今归去,当应吉兆,方可祛旧迎新,诸事如意。”
神仙以云彩而裁的衣裳,当是何等灿烂和辉煌。背后的隐意,更是容人大胆遐想。
谁也不知贵妃那夜究竟是否真的做了如此的梦,不过这不重要,也无从探究。贵妃描绘的梦境,成为她那位无力的皇帝父亲在彼时能抓住最为易得的一个希冀。从此她的贵妃母亲得到专宠,在别的妃嫔们忍饥挨冻之际,供奉独自丰足,甚至到了后来,又为她添了一位阿弟。而她,更是沐泽深厚。她这个连出生都在逃亡路上,从不曾亲睹过哪怕半分长安气象的公主,获得了她其余众多兄弟姊妹们都没有的幸运。
她活到了今日。
一队人马在外已是等候许久。那领队是位容貌英俊的青年,着铁蓝色的便服。他高坐在马背之上,借着头顶渐白的晨曦,用一块从麂鹿身上割下的皮帕,慢慢地拭着昨夜凝降在他剑鞘之上的霜露。
他的装扮,并不比他左右的任何一名随从更为显眼。然而,他昂藏的仪表,挺拔的身姿,以及不经意一个顾视之间,隐然显出的随意、却又似将周遭一切皆已掌控在手的从容之态,足以表明他的经历与身份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
这名青年,便是担负此行接送之责的齐王义子,崔重晏。
能从齐王手下的众多骄兵悍将里脱颖而出,被认作义子,本就不是一件易事,不但如此,地位直逼齐王亲生儿子,崔重晏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似接送一个女子这样的事,原本根本无须他亲自出动。
当今天下虽无共主,兵荒马乱,但在齐王所控的境内,要接一个人,他的手下随便谁人点上一支卫队便可成行了。然而此行终究大不一样,齐王夫人亲自寻他说的事,且对他没有任何隐瞒,直言对方身份,称是为保万无一失,才要请他出动。
夫人的旧日身份非同一般,乃是前朝末帝的嫡妹,有着长安第一美人之称的长临长公主,名动西京。
抛去这些早年旧事不论,她如今是齐王夫人,她既亲自开口请托,崔重晏岂会不应。昨夜到后稍作整休,知要接的人一早便将动身,因都是女眷,为免冲撞,领着人天未亮便提早候在外,只又迟迟不见人出来,便随手用块兽皮擦拭起了佩剑,以消磨时辰。
他手中的这一柄剑,也非普通的兵器,而是齐王崔昆所赐。
崔昆出身显望,祖上崔道嗣仕途通达,在前朝世宗一朝,便曾历任礼部侍郎、尚书等要职,后更因出使草原立下大功得以封侯。世宗之后,到成宗李诲一朝,圣恩依旧不减。成宗道德博闻,安民立政,年少继位后,续承世宗一朝的中兴之盛,惜天不予便,在位不到二十载便因病早逝。此后新帝继位,时已高龄的崔道嗣主动告老,携四朝元老之殊荣归乡,寿终正寝,其历代子孙,亦秉承家训,此后未再入长安谋取高位,而是领节度使或刺史之职,勤加经营地方。
正是祖上所留的这一祖训,才令崔家逃过了昔年的那场劫难。
那是前朝临近末世,最为动荡和血腥的一段岁月。
长安的城门,再一次被乱军打破。
与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是,这一次,不但令这座曾受劫又得以恢复的帝都彻底遭到毁灭,化作废墟,长安的公卿和世家,也在浩劫里被一并杀戮殆尽。所谓天街踏尽公卿骨。自那后,传承上千年的高姓便挫骨扬灰,人材尽死,再也不曾恢复过元气。
崔氏这一支,却因远离长安,侥幸得以保留实力。
乱世方显大能。崔氏一门的子孙里,此时也出了一位雄才,这便是崔昆。
崔重晏曾听人言,崔昆的血脉,若是往上追溯,似还带些胡人的血统,他应是祖上崔道嗣所纳的一名胡女的后裔。
二十多年前,长安毁灭的时刻,他还只是齐州一名普通的地方节度使,名不见经传。他先是借着勤王之名,赶去保护张皇出逃的末帝,从而摇身一变,获封齐王之号,从此身价大增,随后,他左右逢源,扩张地盘,短短数年,便发展到了十万之众。
及至今日,他已据有齐州、博州、棣州、青州等地,成为当世屈指可数的几股最大的势力之一。但与据有长安洛阳这片中原腹地建立召国称帝的军阀孙荣不同,崔昆至今不肯称帝,仍以早年所受的前朝封号齐王而自居。
崔重晏则原本是世居长安的崔氏宗门子弟,与崔昆一脉原本相远,年幼侥幸逃过那一场乱军对士族的屠杀,弃文从武,又几经辗转,十五岁时投奔崔昆,因逐年积功,得到崔昆青眼,如今不但执掌飞龙右军,还被认作了义子。
至于他手中的这把剑,则是去年因他率部血战打退孙荣来犯,保住博州未失,崔昆在庆功宴上当众解下护身宝剑赐他,以表嘉奖。
剑鞘表面的凹纹内积着残血,也不知来自哪一战哪个敌人的首级。纹内残血早已干涸变黑,牢牢附在其上了。崔重晏拭了片刻,脑海里不由浮出宴会当日齐王世子崔栩投来的嫉视。
他的手掌缓缓停了下来,捏着皮帕,凝神了起来。
也不知过去多久,前方那扇大门打开了,发出一阵动静。
崔重晏抬目望去,看见门内走出一名侍女,来到他的近前,行礼道:“瑟瑟娘子怕崔郎君等急,命我再来告一声,稍顷便出。”
这是里头传出的第三次话了。
前两回也是说要出来了,却始终不见人影。
崔重晏抬目,望一眼天色。
从拂晓前等到此刻天光明亮。远山林头后的初阳,应也将要升起了。
却不知这一回的“稍顷”,又到底是要多久。
齐王寿日不久便至,到时大宴宾客,他担负的事很多,更要严防齐王宿敌趁机再犯。这趟出行,当速去速归。
崔重晏压下心内涌出的一缕无奈之感,颔首以应。待侍女转身再去,他也无心于剑了,下马唤来亲随崔忠,二人行至道旁,确认此行出发之前安排下去的兵马防备情况。不料片刻,那门扇又一次开启。
这一回,先是走出了数名侍女和仆妇,接着,门内隐隐送出一阵环佩振动的清响之音。
应是瑟瑟娘子等人真的出来了。
崔重晏未料如此之快,便与崔忠简短说了几句,匆匆结束。才转身,远远便见瑟瑟娘子携着一名身段娇丽的女郎现身,双影停在了门内。
女郎头戴一张浅露幂篱,薄绢掩面,垂落至颈,应当便是此行要接的那位了。
他立即示意亲随整队原地待命,自己则快步迎了上去,止于阶下。
瑟瑟见他上来了,提裙迈步出槛,笑吟吟地向他赔罪:“崔郎君等急了吧?全怪我,没算好时辰,叫你空等这许久。你若心里有怨,尽管朝我发,和旁人无干。”
这显是和他在打趣。崔重晏忙道无妨,称自己无事。
因他与槛后那女郎素未谋面,又知她的身份并不寻常,不便冒昧,与瑟瑟略略寒暄几句,正待说车马齐备,问是否立刻动身,不料瑟瑟已是扭面对那女郎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束。”言罢,指着崔重晏向她道:“他便是我方才向你言及的那位崔郎君,人中麒麟,齐王最为倚重之人,此番特意放下要务,只为来接公主。”
崔重晏展目望去。那道丽影轻轻动了一动,似也未料有如此一幕,不过,只稍迟疑,便见她抬起一手,微举面前垂落下来的一角薄绢,露出半面,向着自己微微颔首表谢。
深秋的朝阳此时正在她的身后初升,越过古行宫的墙檐,染亮半片肃杀霜天。她的珠鬓和满身衣裙落满了淡金的日晕,人若立在云霞盈拥之中。
她举臂撩起面纱,一袖皆是浮光。
掩在朦胧面绢后的半张姣面,如皎月破云,显映在了他的眼内。
崔重晏记了起来,此前仿佛有一回,瑟瑟曾在他面前偶然提到过这位公主。
据说她的出生是为祥瑞,仙衣飞荡,满室红霞。末帝极其宠爱,不但以此异象为她取名,特意还赐酌春为号。
酌春公主。
冰消雪尽,以春酌酒。
此当为李朝立国数百年最为优美的一个公主封号了吧。
崔重晏犹在恍惚,觉察那一双露出的明目闪向自己,骤然醒神,忙垂目,向她拱手,行过一道深深揖礼,待直起身,早也恢复如常了,笑道:“瑟瑟娘子取笑我罢了。崔某驽蹇之乘,蒙义父不弃,夫人栽培,方能勉强做一二事罢了。此次得以成行,也全仰赖夫人信任。能为公主效力,乃崔某荣幸,一切行事以公主与瑟瑟娘子便宜为上,崔某无不应允。”
女郎听罢,含笑点了点头,随即放落面绢,面容掩住不见。
瑟瑟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下,笑道:“崔郎君客气。夫人对她极是想念,那便早些上路,也好早些见面。”
崔重晏不再多言,扬手示意车马上前。
瑟瑟携女郎同登一辆,曹女官容老嬷一道,其余侍女仆妇各归其位。
崔重晏纵身跃上坐骑,挥鞭领路启程。
瑟瑟怜李霓裳年纪小,恐她娇弱不胜长途跋涉之苦,吩咐回程不必紧赶。崔重晏无不应允,走走停停,一路顺利,如此行路了数日,这一日,一行人马终于回到了齐王府所在的青州城外。
帝国虽已覆亡多年,从前这具庞然大物遗留的影响力,却未消退。当今横行各方的军阀大多脱胎于前朝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如今建制不但沿袭前朝大同小异,至多换个官名,日常里的诸多制度,也未完全废黜。以李朝遗忠自居的青州之地,更是如此。
这个时辰,街鼓已落,城门关闭,城中也开始宵禁。
离城门还有十数丈路,崔重晏便吩咐崔忠快马前去叫门,好叫城门提早开启,车队不必等待。
崔忠策马飞奔到了近前,却见门外已有一队人马,应方行猎归来。领头男子面孔酡红,似已半醉,见被拒在城外,狂怒不已,一面仰头大骂城头之人,威胁杀了对方,一面拔刀,胡乱劈砍城门。
城守惶恐不已,却仍不开门,只不停地告饶,央他等候。
崔忠自然认得这位醉酒砍门之人,便是齐王世子,飞龙左将军崔栩。
崔栩彪悍善战,却也喜好游猎酗酒。半年前,他在城外狩猎,醉酒夜宿城中一名官员的别业之中,奸了那官员的宠妾,妇人反抗之时,不慎误伤到他,遭他一刀刺死。此事下面那些人本瞒着崔昆,后来不知怎的,还是传到崔昆耳中。崔昆素以仁义治下,如何能忍,大怒,重责崔栩并安抚苦主之后,下了一道命令,他若日后还是夜归,不许放他入内,先派人通知自己。
崔忠停了马。
此为齐王亲父子的事,莫说自己,便是崔将军,恐也不便卷入。
他正待悄然退回,先禀予崔重晏知晓,不料城守已看到他了,高声问:“可是右将军回了?”
崔忠只得点头。
城守大喜。
世子性情残暴,惯以杀人取乐,此事人尽皆知。齐王那边的消息还没传回,再不放这烂醉的人进去,只怕齐王那边还没怎样,自己先要死在这里。
城守二话不说,当即指挥人为崔右将军开门。
崔忠作罢,看一眼崔栩,以为他会入内,不料他却慢慢收剑,扭头冷冷看了过来。崔忠只得下马,行礼呼世子,他亦不睬,只将目光投向他的身后。
崔重晏已领车队行近,早便看到崔栩,继续走马来到近前,朝他抱了抱拳,唤一声世子,见他不动,便继续引车队前行,自他身前走过。
李霓裳与瑟瑟的车在最前,车夫驱马正待进入城门,侧后方的路边蓦地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似有马匹冲上,欲争道先入城内。
车夫扭头,见世子崔栩上了马背,正疾驰而来,转眼便与马车呈并驾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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