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后来是她自己如此,与她们无关。
白氏看一眼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
李霓裳这才惊觉不妥,忙待缩回。白氏却似颇喜她这娇憨之态,爱怜地一下反握住这一双柔荑,这才转面道:“还不谢过公主!”
众人感激地转向李霓裳叩首。白氏示意她们出去,这才继续说道:“昨日听说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生着病,我看虎瞳那个样子,躺着是起不了身的,我本打算自己过来陪你的。你猜虎瞳他干了甚事?”
她停了下来,故意卖个关子。李霓裳被她勾出好奇之心,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睁大看向她。
白氏这才一笑,接着说道:“当时我的丫头跟我说,他已睡下。我正要走呢,他突然叫丫头传话,说什么公主胆小,最怕生人,担心我这么连夜过来,会吓到公主,叫我不用去。我信以为真,想着那便罢了,等天亮再来。谁知躺下去还没一会儿,我那丫头就慌慌张张来拍我的门,说二郎君人不见了!”
“这个混小子!满嘴胡言,骗我不要来,原来竟是打着自己来的主意!整片背都鞭烂了,没剩一块好肉,还敢如此蹦跶。照我说,他兄长也不用在我跟前埋怨他裴家的老叔祖狠心了。我看老叔祖就英明得很!五十鞭根本不够!该再多抽他几鞭的!不顾死活自己硬要偷跑过来也就算了,来了,对你又是吼,又是砸东西的,最后还把自己弄晕了!他这不就是没苦硬吃嘛!也就公主脾气好,全由着他!若我也在,我看他敢不敢这么跳!”
李霓裳全然不知昨夜裴世瑜到来前的这些事。她听着白氏的描述,眼前似浮出一幕幕当时情景,很快,不但忘了起初的紧张不适,听得入神,时而惊讶,时而心疼,就连唇角,不觉也随白氏的笑言而微微上翘了几分。
然而,当听到最后,想起了他发怒离去的那一幕,李霓裳顿时又被扯回到了现实,忍不住心里一酸,眼睛又暗热几分,忙又习惯性地垂了眼眸,好加以掩饰。
白氏也停了下来,静静等她,待她情绪缓过来些,再次开口。
这一次,她的语气凝重,已不见了方才为消去李霓裳的紧张而特意显出的轻松之感。
“公主,且先容我代我家君侯,代裴家上下,代无数的河东民众,向公主道谢!”
她说完,便站起身,行至李霓裳前,向她郑重行礼。慌得李霓裳跳起来,飞快摇头,又捉住她的双臂阻拦,不许她向自己下拜。
白氏坚持拜完,这才起了身,带着已是局促万分的李霓裳重新坐了回去,微笑道:“我知公主所想。只是公主千万不必自责,更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提醒,虎瞳都告诉君侯与我了。”
“你在你姑母那边的事,我虽所知不多,但你身不由己,这是必定。方才不过只是我的一拜而已,你不知,君侯与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行宫这边也就罢了,这次倘若不是你提早预警关口,叫他们有所准备,边军的损伤恐怕绝不止此。更不用说,万一有失,后果将会如何不堪设想。说公主你是我裴家的恩人,都太轻了!”
白氏固然言辞恳切,然而李霓裳却怎不知,她哪里有白氏说得那样好。
再如何粉饰,也是减不了她的罪身。先是做了可耻的引诱裴世瑜入套的饵,再又背弃了姑母对她的救养之恩。
李霓裳又羞又愧,心砰砰地跳。慢慢地,再次低头下去。
“公主!”片刻后,就在她心绪纷乱之时,忽然,白氏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我听说,你想要回去?”
李霓裳抬起眼,便对上了白氏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僵了一下。
“世瑜不顾伤情,连夜来此见你,目的为何,他并未在我面前提及。在我追问下,只说你要回。”
“公主,别管青州那边如何谋划,你此次嫁我二弟,是千真万确之事,天下皆知。你二人也行过婚礼了,已是夫妇。倘若你愿留下,于我裴家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从今往后,你是君侯与我的弟妹,我裴家又多一人。无论你出何事,我们都会帮你,你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但是,倘若你真如他所言,不肯留,则世上也没有强压人做夫妻的道理。你放心,尽管告诉我,我安排好,将你送回到青州你姑母的身边。”
她说完,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李霓裳。
李霓裳闭了闭目,随即睁眸,从座上慢慢起了身,向着白氏,深深地叩拜下去。
在她额头触及膝前那片冰冷地面的一瞬间,仿佛这具身体里的所有的生命元气,也都随了她这一个道谢的叩首,彻底地离她远去,不会回了。
永远也不会回了。
那个曾经在雪松下摘去傩面向她露出了飞扬眉目的英俊少年,那个曾经横坐在她马车门畔,讨好地给她递上一匣灯笼虫的郎君,那个龙凤烛前相依而坐带着她手,用指尖一笔笔于镜背描出“见日之光,相思勿忘”誓言的新郎子,从这一刻起,被她推出了她的生命,从此,与她再也不会相交了。
怎是她不向往这里的一切?在这里,她见到了有着最淳朴笑面的村人,认识了此前素未谋面却一见便叫她暗自倾慕的君侯夫人,也是在这里,她亲历了一场最为壮丽的,她此生或许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日暮汾水之畔的火烧云。在烈火燎原的晚霞里,曾有一位身着华丽礼衣的新郎,将她迎下婚车,引着她,一步步地行入婚礼的殿堂。
可是,这里再好,也不属于她所有。
她出生在父皇逃难的路上,她的人生,从降生落地,她起的名字开始,便是一场看似华丽实则荒唐的精心设计。她的姑母用自己的儿子和她最后的一丝尊严,换她活到了今日。
她只要活着,无论身处何地,都将会是姑母手中的一枚棋子。她分明就是灾祸,何德何能,枉赚裴家君侯与夫人对她的感恩。
她便是死,也必须死在那一块养了她的烂泥地里,然后烂作一堆恶肉臭骨。那才是她李霓裳配该得到的一切。
她闭着眼,久久地伏地不起,仿佛生根,石化,直到白氏将她从地上扶起。
“我明白了。”
白氏用温柔的,不至于显露出过多同情的克制目光望着她。
“人各有志,亦是各有苦衷。公主若是已经下定决心,我绝不敢勉强。你再休息几日,等身体全部养好,我替你安排妥当,你便可回往青州。至于虎瞳那里……”
她顿了一下,自己又出神片刻,接着,望向李霓裳,缓缓接道:“你知不知,昨日在裴家的祖堂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虎瞳为何要说,你对此次青州的阴谋,半分也不知晓?”
李霓裳紧紧地绞着手指,慢慢摇头。
“我也不瞒你,当时不少人迁怒于你,说了些不妥的话。昨夜在虎瞳告诉他阿兄与我,你实际提醒过他后,我还以为他白天是怕说出实情旁人不信,只以为他在为你洗罪而编造谎言,倒不如说你全然不知,听起来反而更可信些。但是——”
白氏顿了一下。
“方才我又仔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他昨日当众那样说,固然是为了叫人不能拿你出气,但还有一点,应是为你留了退路。”
见李霓裳显是没有明白过来,白氏解释:
“公主,你想,倘若他当众将你曾经提醒过他的事说出去,万一传到青州那边,你将如何自处?这绝不是一件小事。孙荣与崔昆精心谋划,本对此事寄予厚望,而事却彻底失败,代价不可谓不重。不管他们的失败是否与你的提醒有关,只要叫他们知道了,到时,你若是回去了,将会受到何等的对待?”
李霓裳登时醒悟。
“如今你明白了吧?”
“我若没有猜错,虎瞳心里应当一早便就明了,你不愿留。他的性情,我是知道一些的,向来骄傲得很。你若真的一心要回,他再如何喜欢,也不至于真的要将你强行扣下。他如此说话,便是以防万一,日后你若真的回了,他们也不至于怪罪你过甚。”
李霓裳惊呆了。
白氏默默陪坐她片刻,轻声道:“所以虎瞳那里,你也放心。你若是真的要回,他不会为难你的。”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替你安排回程的事。”
白氏握住李霓裳的手,安抚一般,又轻轻拍了拍,旋即起身,轻步离去。
白氏走后,李霓裳一个人心乱如麻,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另外一个天亮。
果如白氏所言,她再也没有看到裴世瑜露面。行宫里终日都是静悄无声的。第二天,那个名叫永安的小孩也走了。临走前告诉李霓裳,二郎君被君侯夫人送到城外红叶寺去养伤了,他要过去一道陪伴。
李霓裳不知白氏是如何的神通广大,隔日,竟叫她寻到了瑟瑟。
第三天,李霓裳的病已好了,白氏也再一次到来。这一次,她是亲自来将李霓裳送走的。
宫门外的汾水河边,已是停着一辆马车。
白氏告诉李霓裳,她已与瑟瑟约定了地方,自己的人会将她送到,然后,她便可以回往青州了。
白氏将一顶防风的幂篱,亲手戴到李霓裳的头上,又为她仔细地系上风带,最后,含笑和她道别。
马车辚辚前行。李霓裳心不在焉地坐着,一手漫然握着悬在腰间的一根细管。行出去一段路了,她转过头,隔着幂篱,竟见白氏依然立在岸边,在目送自己。
汾水边的野风吹动着她的披风,她的身影渐渐变小,却始终没有离去。
就在那道身影将要变做黑点,消失在幂篱后一刻,一个这几日来始终在她心里盘旋,却又不敢说出来的念头,一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突然起身,用力拍击马车的窗,探头出去,示意停车。
送她的虎贲不明所以,不敢违抗,只好叫停马车。
李霓裳一把掀开面绢,推开马车门,跳了下去,向着水边倩影奔去。
白氏很快也看见了,显是不明所以,但立刻便向她行来。
李霓裳一口气奔到她的面前,喘了几口气,胡乱抓起近旁地上的一根芦条,鼓足勇气,勇敢地画写道:“我听永安说,君侯曾经中过箭毒,至今未能痊愈。”
“我从前恰跟人学过一些用药解毒之法。倘若夫人信我,可否容我一试?我不敢保证一定能行,但必会竭尽所能,以报夫人知遇之情!”
白氏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显是没想到她突然回头,要和自己说的,竟是如此一段话。
“公主请来!我求之不得!”
醒神,白氏立刻紧紧握住李霓裳的手,点头应道。
在入城的马车之上, 白氏向李霓裳讲起丈夫的情况。
在裴世瑛还是少年之时,有一年,按照冬季的惯例, 他去往河套巡边, 以防备对岸趁黄河上冻偷袭。那一次,一个隐藏极深的内奸与外敌暗中勾结在了一起,意图将他杀死在黄河边。伏击失败后,又向他连发数道暗弩。其中一道,射向了他的坐骑。
他的坐骑, 便是如今家中龙子的父, 名叫赤猊。赤猊亦极神骏,当时听从呼唤,正冲来以便接走主人。裴世瑛爱马如命,怎肯坐视不管, 当即扑上,挥剑为爱马挡开劲弩,自己却中了另道射来的暗弩。察觉暗弩淬毒之后, 立刻审讯了抓到的伏击之人,这才知道, 此毒极是凶歹, 源头仿佛来自多年前的前朝内廷,当今世上,应当已是无人知道准确的解毒之法了。
裴世瑛当时便毒发显症,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 更是险些丧命。幸得裴隗等人全力守护,用遍了当时能得到的全部医药之法,加上裴世瑛当时也才十八九岁, 正当硬朗,又有常人无可比拟的强大的意志,最后总算熬了过来,幸免于难。
随后,再经调养,他的情状渐渐好转,但体内余毒不少,时常发作,每发作时,痛楚异常。便是如此情状之下,几年后,因了一场机缘巧合,他遇到了白氏。
当时她虽才十七八岁,却因家族长辈不振的缘故,实际如同江都白家商社的半个掌事人了。乱世之下,强权林立,白家夹缝里求生,境况艰难,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在得知裴世瑛的状况之后,她还是不计代价,利用家中天下行商的便利,为他寻访名医。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白氏说道,“后来我寻访到了一名前朝宫里出来的御医,那人医术不凡,到了之后,终于辨查到了裴郎当年所中的毒。”
“据那御医之言,多年之前,前朝尚在之时,宫里曾经有个名叫胡经的人。那人半是太监,半如御医。且他是成年后,自己寻了门路,入宫先去做太监的。他入宫不久,便展露出不凡的医技,尤对诡病诊治,极是擅长,御医难以望其项背。又因此人性情孤僻,不通人情,到处树敌,御医无不将他视为异类,以提及其名为耻,实在迫不得已,便以毒师指代。他也毫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继续靠着各色媚药毒药,颇得贵戚青眼,在宫中立下了脚。”
“按说,那人成年之后,竟也不惜自辱入宫,目的应是为了谋求富贵。他却在得到贵戚赏识后,不求官职,而是自请去了皇家药园,据说是去那里研制医药,也算是个奇人。原本如此也就罢了,到了崇正十八年,朝廷里出了一件事情。”
“当时,一名宰相因服食媚药过度,死在了妇人之畔。随后查出,媚药是朝中另名官员指使妇人所投,目的便是除去政敌。又经查证,药物乃是出自胡经之手,他便也遭牵连。”
“胡经本就开罪过不少人,又卷入这样的风波,莫说宫中御医,便是朝廷里那些自认清流的官员,也纷纷上书,攻击他为邪魔外道,不合中正,要求将他一并杀掉,以正视听。”
“当时裴郎父亲,亦即我阿翁去世不久,宇文纵又奔到了河北,摇身化作巨寇,天下愈发动荡,摇摇欲坠……”
白氏望向李霓裳。
“你的父皇,应是出于安定人心,给朝官以交待的考虑,下令诛杀了此人,那场官司方平息下去。随后检点那人所留之物,发现不少他自制的毒药,当中便有一种,名字起得极为哀美,据药园奴仆的说法,唤作‘万古相思红枝折’,然而药性,却是最为阴毒。上报有司之后,朝廷下令,将全部毒药一概予以销毁,以免遗祸人间。”
“然而,据那御医辨毒之后的说法,我家裴郎所中之毒,应当就是红枝折。”
说到这里,白氏的一双柳眉微蹙,目中不禁也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愁怨之色。
“极有可能,当年的毒并未销毁,而是被有心之人当作奇货留存了起来,随后天下大乱,辗转出宫,为虎作伥,害在我裴郎的身上。”
“御医说,红枝折的毒性极是诡奇,他也只能尽力帮助抑制毒性,但无法彻底解决。天下除了当年制出那药的胡经,恐怕再没有人可以对症解毒。御医还与我讲,当年宫中也有传言,胡经实际并未被杀,而是被人藏了起来。只是经过那事之后,他是彻底销声匿迹了,随后不久,长安也破,天下更是再也没有半点关于此人下落的消息了。”
李霓裳始终在凝神倾听白氏关于君侯病情前因后果的讲述,唯恐自己错过当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但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有所联想,心口不禁轻轻地跳了一下。
白氏极为敏锐,立刻便察觉到她的神色有异,迟疑了下,问道:“公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李霓裳想到了她在齐地行宫里的那位半师半仆的老者。
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那么多年,这老者也从未向她提及过姓名或是哪怕半点的过往之事。然而此刻,在听完白氏的话后,李霓裳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位老者,有无可能,他就是当年长安宫中的那位毒师?
这个联想,不禁令李霓裳心中感到了些许少见的振奋之情。
实话说,尽管这些年里,她确实随那老者学了些辨毒制药的本事,但在此之前,除在崔蕙娘那里用过一回,她再无任何别的经验。她不知自己到底学得如何,更是没有半点信心,认为自己真的可以帮助裴氏君侯治愈旧疾。
她之所以会在最后时刻,勇敢提出,去试一试,全然只是因为君侯夫人亲善,才叫李霓裳在那一刻,突然迸出来勇气。
无论成败,也算是她能做的最后一点力所能及的弥补。
此刻白氏发问,李霓裳怎敢立刻讲出。唯恐不是,叫人空欢喜一场。
她轻轻摇头。
白氏见状,也无任何失望之色,只继续说道:“随后的这些年,我一面继续找世上我能找的到的最好的良医与灵药,一面也在寻那位胡经,但愿他真仍活在世上,如此,裴郎或许便有希望能彻底解去内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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