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了,如公主所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并未得到那人的下落。不过,正所谓柳暗花明,如今得遇公主,焉知不是上天安排?我料裴郎应也没有想到。”
“公主无须有任何的顾虑。无论如何,我夫妇都将极是感激。”
最后,白氏望着李霓裳,含笑如此说道。
李霓裳随白氏入府,找过来时,裴世瑛正在书房内忙碌,审阅下方报上的军中粮草需求。他的案上搁着一碗方煎好送来的药。起初因烫,叫婢女先放一旁。不想一忙,竟将汤药抛在脑后,直到又一阵胸闷不适之感袭来,突然想起,欲端起喝下,发觉已是凉透。
妻子今日出门,去送那位李家公主,临出门前,再三叮嘱,药务必趁热喝下,功效方得最佳。
他一顿,正想叫人进来把药端去热一热,忽然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了熟悉的步音,夹杂着婢女禀事之声,知是妻子回了,看一眼药,急忙一把端起,想趁她没进来前立刻饮尽,免得被她捉到。不料喝得急了几分,竟呛起来,引出咳嗽。白氏听到,几步奔来,推门而入。
裴世瑛已背过身,将余药一口喝尽,接着,转面,若无其事放下空碗,笑道:“你回了?”
白氏狐疑地看他一眼,走过来,用指摸了摸药碗,察觉冷透,立刻猜出是怎的一回事,便看着他。
裴世瑛见被妻子一眼识破,笑着摇了摇头,立刻认错:“阿念勿恼。真不是我故意,只是方才一时忘记。若药效过了,那便叫人再送一碗来,我再喝罢!”
白氏怎不清楚,他对痊愈一事,应当早就不抱希望了。这么多年,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才对她在医药方面给他做的任何安排,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白氏怎忍心说他什么,叹气放过,便将李霓裳的意思给他说了一下。
果然,如白氏所言,裴世瑛对这个消息感到极是意外,并且,他显然不大相信,那位年轻的李家公主,何以能解如此阴险的缠绵旧毒。
但妻子既开了口,况且人也来了,他自不会反对。整理了下,便叫白氏请入公主。
李霓裳入内,见礼见过,一番问切,又叫夫妇取出仍保留着的当年的那支毒弩,拿到面前,仔细嗅闻弩头上的残味,又叫人取来一碗清水,将毒弩浸入,再滴几点鸡血,随后用火加热。
片刻之后,当看见水的颜色渐渐转蓝,李霓裳已经可以确认,君侯夫人提的那位胡经,就是她的那个师傅。
而那有着凄艳之名的“万古相思红枝折”,她也知是什么了。
实际就是她师傅培育的蛇蛊毒。
第40章
千金方言, “蛊毒千品,种种不同”。照毒虫的种类,大致可有蛇蛊、蜥蜴蛊、虾蟆蛊、蜣螂蛊等属类。而所谓蛊毒, 便是将毒物养在一起, 毒中选毒,用最后得到的最毒者所制成的药。
这样的毒药,或者不是最性烈的,但却一定是最为阴邪。
白氏当年请到的那位御医也确实没有说错,除非养蛊之人, 知源头为何, 才有可能精准用药,换成旁人,连蛊源都不清楚,又怎可能彻底解毒。最好的情况, 不过也就如裴家君侯一样,落作暗疾,隐患终在。
所幸, 李霓裳对弩头上的淬毒并不陌生。早年起,她便曾多次见胡经饲养蛇蛊。
此刻再联想他临终前说的那一番关于小金蛇的话, 李霓裳有了一个推断。倘若她猜测没错, 小金蛇属,是胡经近年才养出来的他一生里最为得意的蛇蛊之王。而据白氏之言,红枝折至少是二十年前就制出的蛊毒了。那么, 是否可以认为, 能克小金蛇毒的药,应也能解红枝折?
李霓裳想到了龙兰丹。
此药固然不能完全解去小金蛇毒,但是, 用来解红枝折毒,是否足用?
似裴家长兄这样的情况,除他命硬之外,也可以说,是有几分上天眷顾在的。
所谓红枝,便是红肢,隐喻赤龙鳞爪。“万古相思红枝折”,可作即便天上神龙中此蛊毒,亦逃不脱陨亡,终徒留遗恨之解。
幸运的是,他中毒时,红枝折已存了将近十年。蛊毒贮藏得再好,毒性也已大为消减,否则,只怕当时他便已是去了。
李霓裳思索之时,白氏在旁是一声也不敢发,只屏住呼吸等待。
裴世瑛亦静待了片刻,观她半晌不动,以为她也与此前来过的医士一样,并无确切诊治之法。
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看一眼身旁神色紧张的妻子,不欲叫李家公主为难,更为抚慰爱妻,便发了声,微笑道:“公主直说无妨,不必有任何顾虑。其实最近这两年,我几未再有不适,一切行动也是如常。只是这回意外,方引发旧疾。等养好了,往后我必加倍小心,便再不会有事了。”
这话说到最后,其实已经全是说给妻子在听了。
白氏转向他,二人四目相交在了一起。白氏看见丈夫微笑的目光里,分明含着几分内疚与歉意。
夫妇之间的一些往事,刹那浮现在了心上。
已是过去多年了,从前与他相识相交的旧事,却仍如此鲜活,仿佛种种,就在昨日。
成婚多年,她最恨的,便是在他那里看到有任何对她的歉疚之意。
当初分明是她强行要嫁他的,与他何干?
见他竟还是不记上回她一走半年的教训,白氏心中甜蜜,却又被惹出几分心酸,忍不住眼角微微发红。
裴世瑛看见了,立刻转向看去仍在发着呆的李家公主,待开口结束诊治,他好安慰妻子,却见对面的少女仿佛自言自语,忽然点了点头。
夫妇对望一眼。白氏立刻示意丈夫勿打断她。
李霓裳又思索了片刻。
她手头还剩几颗现成的龙兰丹,并且,上次被接去青州前,为日后炼药所需,也从那里带了培植并炮制过的美人兰原材。这些东西,她向来是随身的,这次也不例外,全妥善保管在陪嫁的近身箱笼里,东西都在。
倘若用在裴家君侯身上,剂量自然不能与自己一样,须谨慎尝试,再据效果调整。
况且,如他那样,蛊毒已是年长日久深入腑脏,更不可骤下猛药。但只要路子对,慢慢调理,如抽丝一般,假以时日,应当便能彻底祛尽余毒了。
李霓裳思索完毕,执起白氏准备的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她方才所思,包括她对毒物的判断,如何用药,也简单提了下她与那位老者的缘分,告诉二人,对方极有可能,就是世人口中的那位“毒师”胡经。
实话说,一开始在李霓裳提出要为丈夫诊治时,白氏并不敢抱过大希望。实是这些年经历过太多次的失望了。她怎会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最不像是能解毒的年轻女郎,竟有着如此一番特殊的经历。
饶是白氏十来岁起便随家人走南闯北,早便练出逢变不惊的本事了,此刻也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几乎不敢相信,忘情地扑向丈夫,紧紧地抱住了他。
“裴郎!你看到了吗!她竟是那个毒师的徒弟!太好了!太好了!”说着,目中已是忍不住泪光点点,全是喜悦。
裴世瑛已是许久未见妻子显露出如此小女儿般的欢喜情态了,自然深受感染。只他毕竟沉稳,当着别人的面,也未过多表露,只轻轻环住妻子,掌心轻拍她的后背,以此回应。
白氏很快惊觉自己失态,想到叫这公主都看见了,未免生出几分赧然,忙松开了丈夫,再转目望去,却见她头也没抬,目光仍专注在笔上,看去仍沉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应还在考虑如何用药。
白氏怕干扰到她,忙又屏了呼吸等待。再片刻后,见她又写了些字,抬起头,递了上来。
白氏接过看了,顿了一顿,转给丈夫。
裴世瑛看了眼。
原来李家公主说,她用的药本身也含毒性,且不敢保证一定奏效。虽然她会小心控制剂量,力求将对身体的损害降到最低,但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便是非但不能解毒,反而对他身体造成更多的损伤。
这个道理,白氏怎会不知。只是关系到丈夫,她关心则乱而已。向来果敢的她,此时也是无法立刻决断了。
正心乱着,忽然手上一暖,抬目见是丈夫伸来手掌,握了握她手,接着,他转向李家公主,爽朗地笑道:“是药便有三分毒。况且,我这身体看着无用,这么多年下来,该用的,不该用的,也都试过,也不见如何坏下去。公主放心用药便是,我受得住。”
李霓裳看向白氏。见她终于也慢慢点下头,便不再多言,又写下配药所需的全部器物,以及用作辅佐的各色药材。
白氏传人照单立刻准备,又亲自送李霓裳安顿了下去。当天,李霓裳便调出了第一副药。
裴世瑛身份非同一般,关系河东河西两地安危,李霓裳不敢立刻将药送出。为稳妥起见,她自己背着人,先试了一贴。
近日并非是她养血饲小金蛇的那三天。她体内算是无毒的。服药后,不久腹中绞痛,冷汗频频,随后,等到药令慢慢排出,人也渐渐恢复如初。除觉虚弱了些,并无别的反应。
她终于放下些心,当晚,将药送了过去。是夜她亦不敢入眠,唯恐那边出什么意外。幸好当夜一直平静。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天才微微亮,她起身打开房门,想到庭院透口气,这时,看见白氏不知何时竟已来了,一个人正等在她房门外的走廊里。
李霓裳本就记挂裴君侯的情况,急忙向她走去。白氏看见她,立刻也疾步走来,到了近前,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昨夜裴世瑛服药后,一开始确如李霓裳所言,颇感腹痛,随后下半夜,呕出些黑血,人便沉沉睡去。就在方才他醒来,告诉白氏,自己胸间那种原本发病时便挥之不去的闷涨无力之感,似乎减轻几分,人也舒服了些,想是昨夜服下的药对症,有些显效了。
白氏悬了一夜的心落下,第一时间便想到李霓裳,立刻亲自过来,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她。方才到了,又怕太早吵醒她,便不叫人通传,自己在外耐心等候。
白氏此刻的感激与欣喜之情,无须多言。李霓裳更是松出一口长气。
看来解毒方向应当没错。接下来的数日里,她根据情况不断调整药量,继续用药。
她对切脉并不擅长,从前胡经也没认真教过她这个。几天后,白氏应她之言,请来城中名医,再为裴世瑛诊脉。
那老医士是君侯府的熟人,对裴世瑛的脉象最熟悉不过,今日切诊,起初以为弄错,又再三细细地诊过,方睁目,惊奇恭喜,说君侯脉象不似往常混沌凝涩,清晰劲润了不少,此为之前从未有过的良兆。只要继续如此调理下去,何愁不能痊愈。
郎中的诊断,也印证了李霓裳的想法。再过些天,裴世瑛情状渐趋稳定,她知自己继续留下也无大用了。
她留出了部分美人兰,详细写下用药之法,请那老郎中时刻留意君侯脉象,掌握用量,随后寻到白氏,提出归程。
白氏本就对她甚是怜惜,何况经过此事,更是不舍她走,问道:“公主,你当真不考虑就此留下吗?”
“此前你若担忧不能容于人,如今也不一样了。你何止是解我裴郎之毒,更是为他们解了君侯的隐忧。他们只会对你感恩戴德。只要你点个头,往后你便是我裴家人。你的事,就是我裴家事。你姑母那里,无论她有何要求,我与裴郎皆可出面为你解决,你无须有任何后顾之忧。”
李霓裳望着白氏,唇角慢慢浮出一朵浅笑。
这是充满了感激的笑容。但也仅此而已。
接着,笑容消隐,她轻轻摇头。
白氏继续等待,李家的公主,却再无任何别的表示了。
白氏心里默叹了一声,轻声道:“也好。你的那位瑟瑟姑姑也来了。之前我给她传你消息,道你有事耽搁,她请求过来陪你,我便将她接来了,暂时安顿在驿馆。”
“你若去意已决,我便遣人去和她说一声。安排你们上路。”
这个夜晚,恰也是小金蛇的饲血日。三天前她已服丸养血完毕,天黑了下去,她沐浴完毕,将跟前服侍的婢女遣走,放出小金蛇,划腕喂血后,裹着伤处,看见小金蛇朝外游去,大约是被外面吸引,贴着墙根爬上了窗台,想从窗隙里溜出去玩耍。
养了数月下来,李霓裳感到小金蛇和自己越来越有灵犀。没有她的指令,不会胡乱攻击,更不会跑远,夜间无论躲去哪里角落,天明不必召唤,必会自己回来。
李霓裳怜它终日不得自由,被困在一支小小管洞之内,便走去,为它推窗,任它欢快扭游出去。
她也将自己双肘撑在窗棂之上,探身出去,目送它一头钻入虫鸣螽跃渐渐燠热躁动的春夜里,消失不见,唇角不禁浮出淡淡笑意。片刻后,正待关窗,抬起头,忽然,慢慢停了下来。
春月悬在青莲色的长天夜空里,静静地放出满天银白色的光晕。傍晚下过一场暮雨,庭院枝叶上的积水尚未干去,月色映照,白光烁动,仿佛淋落了雪。
此情此景,叫她忽然记起那一片白茫茫的雪中世界。风雪肆虐,一骑快马。初识的少年将她妥帖地护在身前,带她纵马奔驰在白茫茫无人的野原之中,将一座座远山,一片片莽林,不断地留在身后。
前方通往哪里,她并不知道,也毫不关心,她只知,那一刻,她仿佛随了身后那个从天而降的英俊的少年,进入了一场安宁的,便是永远醒不来也是无妨的梦境。
那种感觉,是她此生有过的第一次,想来,也将会是绝无仅有的最后一次了。
她将永远不会忘记。
此前的这十来天,她一心想的全是裴家君侯的病情,并无余暇思及别的。或是明日便将要走的缘故,这一刻,当脑海里划过那一夜的点点滴滴,她忽然变得心浮气躁了起来。
更长漏永,遥夜沉沉。
小金蛇不知何时已自己溜回,爬到她的身边,寻到个舒服角落,盘起来睡去了。
李霓裳也静静地卧着,却是毫无睡意。在她又一次闭目,眼前却不禁再次浮现出那日那道含怒大步离去的背影时,她睁开眼,自枕上爬起,娇丽身影凝坐在了帐内的昏夜里,久久不动。
这一去,倘若不出意外,她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原本,与他最后究竟是如何告的别,是喜,是怒,抑或恨,并不打紧。然而不知为何,当想到与他的最后一幕,是那样一道愤怒的背影,她的满腔腹肠便如紧紧扭结在了一起,只觉难过无比。
她的心里慢慢地萌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念头越来越是清晰,到了最后,竟如同化作冲动,是她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过的冲动。
她想去那个地方,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就算别的全都不管,只为白氏告诉她的,他曾当众为她撒下的那个谎言,她也应当在离去前走这一趟,权且当作是她和自己的告别。
她不知这个决定是否对错,但无关紧要。
她的人生形同傀儡,本就完全不属于她自己所有。就这一次,且听从己心,去做一回。是对是错,该或不该,又能怎样?
李霓裳不再犹豫了。
她从榻上下来,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系一条最美丽的罗裙,再行至镜前,梳拢好一头长发。全部收拾完毕,她开门,走了出去,引来人,送她去往驿馆,最后,她拍开了瑟瑟的门。
瑟瑟来此已有几日,早便等得焦躁无比,突然看到她这般出现,不禁狂喜,一时之间,更是有无数的事要问她。
“送我去红叶寺。便是此刻。”
李霓裳执笔,只回了这一句,再无别话。
第41章
路上, 李霓裳留意到瑟瑟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第一次,她觉自己无法发声,或许未必就是件彻底的坏事。至少, 像在今夜这样的时刻, 她可以无须费神该如何为这样的行为去寻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索性闭了眼眸,任马车带她驰在颠簸的城外郊道之上,送她去往今夜她想去的地方。
瑟瑟最后应也是放弃了任何试图探究或是阻止她的念头,到了后,命随从伴着李霓裳, 自己走去叩门。
此时已近午夜, 周围山影重重,寂阒无声,山月的一片清光,隐隐地照见前方古寺紧闭的两面山门。
瑟瑟扣动门环, 铜环击打寺门,发出清响之声,惊起了栖在附近密枝深处的夜乌。群鸟发出一阵惊鸣, 扑楞楞张翅,从浓夜里飞窜而出, 打破了古寺的深夜安宁。
隔着一段距离, 李霓裳看见瑟瑟等了一会儿,寺门开启。她与应门的小僧交谈片刻,那小僧仿佛指了个方向, 便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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