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意?”李霓裳诧异不已。
瑟瑟命婢女放下衣冠出去,待屋内只剩她二人并同样一脸疑惑的鹤儿,这才低声道:“天王欲亲自再为公主与裴家二郎举办一回婚礼。”
鹤儿实在忍不住,惊讶地道:“天王这是何意?我家小郎君与公主不是早已行过婚礼?”
方才人在外面,当着那信王的面,瑟瑟不敢有所表露。直到此刻,她的眼里才流露出来不解之意。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天王究竟为何如此行事。我亦是被接来此地,要我服侍公主,我方知晓他有此意。”
比起困惑不已的瑟瑟与鹤儿,李霓裳却忽然有所领悟。当眼前浮现出年初裴家姑母二十年忌的那个夜晚里,那一道独坐在坟茔前的背影,什么都明白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了出去。
长空流云,一轮明月初升,正静静地悬在太华的绝峰之间。笼罩在辉煌灯影里的整座营寨恍若悬浮起来,漂在了灯影与头顶洒落的满天清辉之间。
此一刻,风恬月朗,雾阁云窗,此间犹如一座梦幻的琅嬛洞府,哪里还有半点兵营的肃杀之感?
那一头,李霓裳跟随瑟瑟走后,裴世瑜迟疑了下,看一眼前方那面敞开的堂门,也不用谢隐山引路了,在周围早已静默下来的注目之中,走了过去。
他一脚跨入,便见一人立在堂中的一面轩窗之后,似全然没有留意外面的气氛变化,独自仍在赏着窗外的月色与灯影。听到脚步之声,方转过头来。正是天王。
只见他高冠盛服,腰系金带。满堂华灯映照,他从头到脚皆是簇新,整个人看起来眉舒目展,精神焕发。
看见裴世瑜如此闯入,他也不见任何意外表情,走了回来,上下打量他一眼,这才对着匆匆跟入的谢隐山说道:“带他过去更衣!”
言语里,尽是命令的口吻。
因方才见她遇到瑟瑟十分欢喜,人也跟着瑟瑟走了,裴世瑜的不悦之情便也消了下去,此刻闯入,只为看一下这天王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药。谁料他用如此口吻说话,怎还能忍得下去,火气又冒了出来,质问:“你究竟想要作甚?”
天王看了眼谢隐山。
谢隐山只得解释起来:“小公子稍安勿躁。天王对小公子与公主无半分恶意。今夜不过是想为你二人重新行大婚之礼罢了。外头也都准备妥当了,只待大礼过后,大家伙沾光,共吃一杯小公子与公主的喜酒!”
裴世瑜愣住了。
他与她已过去的那一场大婚,虽仪礼周全,但实话说,裴世瑜每每想起,心中也不是没有遗憾之感。
若能和她重行一次婚礼,以弥补当日,他固然是一百个愿意。
然而,要办,也当在兄嫂与裴家族老的主持下举行,怎能在此地,由眼前这个严格来说还是敌对的人来替他操办?
“你究竟何意?我与公主的事,哪里轮得上你来插手?”
裴世瑜的语气缓和了些,但自然不会点头。
这简直太过荒唐!他无法理解。
这个宇文纵,凭什么觉得他自己有这样的资格?就凭二人曾在西峰顶上喝过一顿酒?
天王终于亲自开口,神色严肃:“前次你的婚礼乃是阴谋,怎能作数?我与你姑母的关系,你也知晓。我说过,我拿你当子侄看待,此绝非戏言。恰好你二人都在跟前,择日不如撞日,索性由我做主,替你二人将婚事重新办了,有何不可?”
此人分明满口都在强词夺理,然而,或是裴世瑜自己心中对此也无强烈反对之感,一时竟说不出反驳之言,听完,只觉他热心过头,有些古怪。
天王此时又抬臂,指向设在大堂中央的一面巨大的屏风。
“你与公主今夜在此再行婚仪,拜过天地,再拜此间太华神母,请神母见证,护佑你与公主往后余生平安喜乐,顺遂无灾,这又有何不好?”
裴世瑜抬目望去,隔着半透的屏面,隐隐果见后方设有一座龛台,金碧辉煌的,看不清到底供着何方神明,但见台上已经摆满鲜果香烛,青烟袅袅,想必就是他口里所说的太华神母了。
此言更是暗合他的心意。
就在他几乎忍不住就要点头之时,忽然又想到一事,再次迟疑了起来。
他是无妨,反正是和她拜堂。但她会不会脸皮过薄,觉得尴尬,不愿如此胡闹行事?
“怎的,你还不答应?”
天王等了片刻,见他还是沉吟不语,忍不住面露不快。
“此事须得再问下她……”
裴世瑜踌躇了下,说道。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道通报之声:“禀天王!那位瑟瑟姑姑说,公主已梳妆完毕,就等裴郎君去迎了!”
不待天王发话,谢隐山彻底暗舒出一口气,立刻走了出去,命人鼓乐预备婚礼。
众人立刻再次活跃了起来,纷纷翘首等待,天生城里很快又恢复了起初的热闹与喜庆。
裴世瑜也不再推脱,利索地换了早为他备好的婚服。二人在天王的一手安排之下,稀里糊涂,又行了一次婚礼,最后照天王的意思,向那座被护在屏风后的神台跪拜,再行大礼。
裴世瑜是浑然不觉,想着既是太华圣母,拜拜总不会吃亏,自是不敢不敬。
李霓裳虽也没看到所拜究竟是何方神明,但心中却隐有所想,更是恭恭敬敬,无比虔诚。
天王立在一旁,看着一双小儿女并肩一同跪拜的身影,目中满是欣慰,更是笑容满面。
伴着司仪一道洪亮的“礼成”之声,天王赐下的犒赏喜宴也同时开始。
天生城内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之声,响声久久不绝。
瑟瑟与鹤儿将李霓裳送入今夜寝屋,见裴世瑜很快到来了,二人识趣地领着众婢立刻一道退了出来。
鹤儿知瑟瑟腿脚受过伤,怕她吃不消久站,一出来,便叫她自去歇息,说这里今夜由自己领人值守。
瑟瑟敬她是裴家君侯夫人身边的得力之人,怎敢以自己为大,说她此行路上辛苦,让她先去休息,由自己留。
正相让不下,忽见鹤儿停了下来,望向自己身后。
瑟瑟转过头。
一名仆人走来,传话说,信王寻她有事,叫她出去一下。
“你去吧,这里有我。”鹤儿忙道。
瑟瑟一顿,只好向她点了点头,转身向外慢慢行去。
一道高大的身影停在院外的道旁, 正是谢隐山,他看去已是等了有些时候。
瑟瑟略略加快脚步,终于走到他的面前, 垂落眼皮。
“有劳信王久等。”她敛衽而拜。“不知传奴出来, 有何吩咐?”
谢隐山望着面前女子恭谨的模样,转面示意附近随从全部退开,道:“你随我来。”随即转身而去。
瑟瑟迟疑了下,显是不愿跟去,在原地踌躇了片刻, 见他已转上前方走廊, 身影即将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处,无奈跟上。待她也转过拐角,发现那道身影已是不见。
此处没有灯笼照明,昏暗无光, 她初来乍到,是今日午后才被接来的,不识得路。正抬目, 寻他去的方向,忽然, 自身后的昏暗里, 无声无息地探来一双臂膀,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腰上。
接着,足下一空, 她已被人抱了起来。
瑟瑟轻轻挣扎。
一道声音在她耳边低道:“送你回来了, 你便装作不认得我了吗?”语气颇为冷淡,隐含不悦。
瑟瑟慢慢停止挣扎。
此时,营城里除去轮值的士兵, 其余军士皆在附近参宴。众人发出的阵阵喧笑之声随着夜风越过院墙飘来,显得这个昏暗角落愈发宁静。
“信王还是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
瑟瑟在对方的胸膛与臂抱间垂目不动了,只以极轻的声音说道,唯恐发出的动静落入人耳。
“上去是坡路。你腿伤方愈,还是少走为好。”
谢隐山淡淡道了一句。
“放心罢,你以为我还叫你来作甚?我是有话要问。”
他又说了一句,随即迈步前行。
瑟瑟安静了下去,任他抱着自己快步穿过一条无人的斜坡山道,来到他在营城的住处。入内,他摸黑将她放坐在一张坐床上,自己走去燃灯。
随着灯火亮起,映满屋室,他转过身,打量了眼女郎。
她微垂眼目,一动不动,显是在等待他开口。
“你不必担心,并无别事。将你带来此地,只是为着说话方便一些。”
谢隐山的神情此时看去早已如常,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派人将你接来此地,很是仓促,有件事还没来得及问。”
瑟瑟慢慢抬目。
“请信王开口。奴若知晓,必无所不答。”她的语气依旧极其恭敬。
谢隐山微微点头。
“我问你,长公主当真愿意放公主自由,叫她安心嫁给裴二,往后不会再去扰她了?”
瑟瑟对上谢隐山投向她的两道带着施压意味的目光。
“你给我如实回答!”
他略略加重语气。
“如你所见,天王与裴二姑母有旧,因而爱屋及乌,对他十分爱护。我亦不必避讳,天王绝非善人。你若胆敢有半分诳骗,就算我想饶你,只怕也难过天王那一关。”
“长公主未曾与奴谈过此事,但以奴想,她既答应过裴二郎君,往后应是不敢再逼迫公主做她不愿做的事了。”
瑟瑟与他对望片刻,慢慢应道,说完,再次垂目下去。
谢隐山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面上,似在审视她是否撒谎。
“抬起眼,看着我。”他忽然说道。
瑟瑟应话,再次抬眸,迎上对面那两道锐利的目光。
她静静坐着,任谢隐山打量,良久,轻轻眨了一下眼,唇角微牵,梨涡随之隐现。
“信王看完了吗?”
“妾张目久了,实在有些眼酸了。”
她轻声说道。
谢隐山的视线在她那一双依旧迎向自己的美眸上停了一停,一顿,慢慢收回视线。
“最好如你所言。”
片刻后,他道一句。
瑟瑟不应。谢隐山也未再说话。二人沉默地对坐了片刻,一阵夜风从窗隙中透入,掠动烛火。
瑟瑟的身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双足踏地,人跟着从坐床上慢慢站了起来。
“信王若无别事,我先回了。”
她轻声说完,见他没有反应,既未应可,也未说不可,便再次向他敛衽拜谢,随即从容迈步,循着方才来路,朝外走去。
谢隐山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之上,又转到她正随缓步微微起伏的裙裾之上,迟疑了一下,在她身影将要消失在门后的一刻,唤了一声。
“等一下!”
瑟瑟停步,转头看了过来。
“信王可还有吩咐?”
“你腿伤到底怎样了?”他问。
“已是痊愈。”
瑟瑟应道,轻轻一顿,随即转身向他。
“前段时日幸得信王救助。此前也无机会表谢,正好趁着此时,请受奴一拜。”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的神情极为郑重,向着对面之人,再次深深下拜。
谢隐山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微微抬臂,作势阻止她的拜谢。
“罢了!当初你若不骗我,早说你是公主之人,即便当时两方仍然为敌,我也不至于当真会把你当做是……”
她一动不动地立着。
烛火映出女郎的姣面,她垂落眼眸,神情平静,显全然没有在听,抑或完全不在意他在说甚。
谢隐山打住了,改而望向她的腿胫。
“今夜想都无事了。我方想起来,营中此时恰好有位极擅伤科的军医在,便是替天王看过伤的,据说早年还曾在宫中待过一段时日。你再等等吧,我叫他过来,再给你瞧一下。”
“多谢信王。真的不用了——”
瑟瑟还在婉拒,他已走到门口,唤来一名在外的亲信:“去将陆郎中叫来我这里!”
那人应是,立刻去了。
“举手之劳罢了,你大可不必如此防范。”
“难道你以为我会挟恩,日后还继续要你同寝不成?”
谢隐山转头瞥她一眼,语气冷淡地道了一句,便走了出去,留瑟瑟一人在室。
她独对灯火,凝立良久,也不知道过去多久,耳中传来一阵脚步之声,又有一人在外与谢隐山说话,知是那陆姓军医到了,猝然醒神,立刻走回到方才的位置,匆忙坐了下去,抚正裙角。
军医叩门,得她应声,便推门而入。因年纪有些大了,眼神不济,晃眼只见一名绛衣女郎坐在屋中,也没看清眉目,只觉艳光逼人,知是信王方才所讲的伤了腿的那个女郎,怎敢细看,来到近前之后,放下随身携的药箱,将烛火移到近旁,卷起衣袖,向着女郎躬身行了一礼,道了声得罪,说:“劳烦小娘子,请将双腿展直平放。”
信王没有跟入,瑟瑟自在了不少,自是配合地伸直双腿。又见这老军医诚惶诚恐,头不敢抬不说,更是只敢隔着几层裙小心摸探着自己的腿伤,想着既然良医在前,何妨叫他仔细再检查一遍伤情,便自己伸手,主动将外层裙裾卷起,口里笑道:“我年纪不小,早也不是什么小娘子了。军医不必顾忌,只管为我检查便是。”
军医方才正在吃酒,听到信王传召,以为是他哪里受伤,匆忙赶来,才知是要为一女子检查腿伤愈合情况,听信王说话,觉他对此女似颇看重,想到他往常身边并无女伴,今夜房中却突然有人,必是相好,怎敢怠慢。
没想到女郎语气随和,又如此配合,十分感激,连声道谢,这才抬起头,看清面容,不觉一怔。
瑟瑟起初并未在意,很快发觉老军医反常,为她检查腿伤的过程里,看了她好几眼,又将目光投向她因捉着裙裾而露出的一段手腕上,目露惊奇之色,欲言又止的,不由也奇怪起来。
军医检查完毕,说伤情确实已无大碍,只是仍要注意将养,不可长久行路。
瑟瑟道了声谢,自己放下裙裾,整理了下,见他还在看自己,便随口笑问:“怎的,你是认识我吗?”
军医终于说道:“敢问娘子……可是从前长安宫中乐官蒋鸣年的女儿红临?”
瑟瑟蓦地定住。
这军医看见她的神情,愈发肯定起来,更是激动不已:“当真是你?你可还记得我?我是当年宫中的医官陆十四啊!我乃你父亲的好友!”
瑟瑟吃惊地望向面前这位老军医。
“记得那时你虽小,却天生爱乐,有回因习琴过勤,十指被弦磨破,血流不止,你仍不肯歇息。还是你母亲心疼,将我叫去你家,请我为你调的药!”
这老军医回忆起旧事,面上又露出悲伤之色。
“你父亲壮烈之时,我不在长安,当时听闻消息,万分悲恸,曾到处托人打听,寻访你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以为你也早就不在人世了。没想到多年之后,今日竟会在此遇见!”
老军医一阵唏嘘,回过神来,转头望了眼身后的方向,面上重又露出欣喜之色。
“果然是上天垂怜,庇佑忠良!原来蒋娘子你不但活了下来,如今还是信王之人……”
“你认错人了!”
瑟瑟犹如被针忽然刺了一下,整个人醒神过来。
她的脸色苍白,笑容更是彻底消失。
“我不是什么蒋家女儿!更不知你在说甚!”
老军医一怔,目光在她的面上停了一停,又落在她的腕上。
“你当真不是?方才我一见你,便觉极为眼熟,一下就想起你的母亲。原本还不敢相认,但见你腕上也有一抹红痕。此为你天生胎记,你父亲才为你取名红临,记得当时还曾戏说,等你长大,两家便可结亲……”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瑟瑟猛地站起身。
老军医见她满面怒容地望着自己,不禁张口结舌。
此时在外早就听到屋内动静的谢隐山忍不住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
他看了眼瑟瑟,迟疑了下,问那陆姓军医。
“老朽方才以为这位娘子是从前长安一位故人之女……”
老军医此时自己也怀疑起来,讷讷地应。
“住口!”
瑟瑟厉声截断他话。
“休再胡言乱语,辱没无干之人!”
“我不是什么蒋家女儿!”
言罢,她神色转为冷漠,迈步便朝外走去。那老军医见谢隐山皱眉再次看向自己,腿一软,跪了下去,不住叩首:“是,是,怪我老眼昏花,认错了人,信王饶命……”
那道绛影已是走出屋门,谢隐山急忙追出,从后抓住她臂,却被她一把甩脱。
“全都滚开!别碰我!”
她头也未回,口里发出一道满含厌恶的低低叱声。
二人相识之后,她在他的面前,皆是柔顺婉媚之态,即便如今回来,她刻意疏远,亦是不敢对他有半点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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