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他刻意接近之下,二人关系如今已是大为缓和,早不复当初的敌对之态了。
然而很快,他便被现实击醒。
在见到谢隐山,从他口中得知都发生过什么,又看到他的颈伤之后,天王便被一种深深的恐惧之感攫住。
如此恐惧,前所未有,即便是年轻时他兵败到了绝路之际,也不曾有过。
当时他什么都顾不上,放下了一切,将事交给谢隐山,自己立刻赶往河东。
他没有想到,半道竟这样见到人。
此刻天王被心中突然涌出的一阵激动之情所鼓舞,连路所有的疲乏一扫而空。
就在他欲走向马背上的儿郎子时,忽然对上他投来的两道斜睨目光,登时,整个人又如踏入冰地,一缕凉意自足底升起,手脚亦如被无形之索束缚,慢慢停步,只望着他到来,停马在了距自己十来步外的河岸,人坐在马背上,饮尽了最后一口酒,这才微微眯起一双通红醉目,缓缓斜面过来,目光再次扫过自己。
“谢隐山没告诉过你吗?”
他居高俯瞰,那一副染着醉意的斜飞眼角里,藏不住深深的厌恶与冷漠。
“我说过的,你若敢再踏上一步河东之地,我便杀了你!”
天王看他良久,开口。
“你随我来,我有话想和你说。”
马上之人一动不动。
“求你了,虎瞳。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又轻声说道。
少主竟也在此。
牛知文彻底地长松出一口气,紧接着,又颇是不解。
少主应当并非才来,看去到来有些时候了,只是不曾入内,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样子。
牛知文早已沿着吊桥疾奔而出,前去迎人,快到之时,冷不防听到这天王如此说话,语气竟似带了几分哀求,惊诧不已,直觉叫他下意识地猛然刹住步足,停在吊桥之上,不敢再继续靠近。
裴世瑜继续在马背上坐着,与天王对望片刻,忽然,一把掷了空嚢,下马,迈着虚浮的脚步,从天王的身旁走了过去。
天王看着他往山脚下的野地行去,示意随从不得跟来,随即疾步跟了上去。
第112章
天王随那年轻人行至一远离众人的僻地, 见他停步慢慢转身,两道目光投来,显是在等自己说话, 一时间, 思绪翻涌,又悲喜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那夜我与谢隐山在帐中说话,你人就在外面,是吗?”
他定了定神, 终还是以如此的方式发了话。
裴世瑜未加应答。
天王苦笑了下, 摇了摇头。
“我确是多此一问了。你自然是听到过我的话,否则那夜怎会过而不入?我知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你确实不是裴家的孩子,你是我的儿子。我本也无意叫你立刻便知晓此事的, 谁料……”
他轻顿,凝视着对面的年轻人。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如此也好,叫你早日知道, 你我父子便也可以早日相认——”
“我请天王自重!”
裴世瑜显是喝了不少的酒,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随即截断他话。
“我父乃前朝堂堂靖北侯裴大将军!他已故去, 早已不在人世!”
天王静默了下去。
“你为何如此痛恨于我?是因当年我曾与朝廷为敌,与大将军为敌,最后害他身死监牢?”
片刻后, 带了几分小心, 他慢慢地问。
回应他的,是裴世瑜那紧闭的唇角与愈发冷漠的眼神。
天王等待了片刻,再次开口。
“我宇文纵做事, 从来不给任何人以交待。世人毁我,骂我,由他们去,安能浮石沉木,损我半分?”
“今日我却破例。不是我要为自己洗名,而是你对我,应是存了几分误解。”
“不错,我少年时确曾起兵,不但做了天下人眼中的反贼,更被如裴家这样的所谓忠门所不容。但是那样的朝廷,我不反,他也会先杀我。从来只有夺情,你见过父丧未毕,便有命做儿子的入京的道理?”
“遇如此之事,裴家或会为了他们所谓的忠名,所谓的大局,选择委曲求全,我宇文纵却不能忍了!不杀那作威作福的传旨太监,难道要我自己割下脑袋,送上去给长安的皇帝老儿助兴?”
应是渐渐浸入往事,他的情绪微微波动了起来。
“我起初也无意发兵长安。”
“我不知你是否知晓我与你母亲的一些过往。我与她一见倾心。在那之前,我曾求婚,却被裴家拒了,我不死心,当时特意又去长安找她,她不顾我苦苦哀求,拒我于千里之外,对我冷酷至极。但那时,我依然心存幻想。”
“裴家之所以不允她与我一起,就是为了维持门第,害怕我宇文家玷污他们的忠名。我心里想着,我若当真坐实反叛,此生怕便和她真的永无机会了。我只要自保,朝廷不再为难我,往后我在西陲,也不特意去为难他们。”
“是我想得太过简单。那皇帝不自量力,还是个睁眼瞎,竟好似看不到长安已是摇摇欲坠,还做梦都想如何维继天下,怎会容许我起这个头。很快,朝廷派兵来打,不是我的敌手,数次败北去后,我以为就此可以消停了,不料随后,我又收到消息,朝廷再次派兵前来,而这一次,领军之人,竟是她的兄长!”
“自此我再无半点犹豫,索性发兵,直接打去长安。不将长安彻底打个稀巴烂,难消我的心头之恨!”
纵然事情已是过去二十多年,此刻说起,天王依旧带着几分未消的恨意。
他看着面前的裴世瑜。
“虎瞳你说,我何错之有?说句不敬的话,裴大将军最后身死天牢,那是他自己愚忠所致!倘若你定要将这也算到我的头上,我无话可说!”
“对了!”
他仿佛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再次解释起来。
“世人还传我以人肉充作军粮,称我为食人魔头。”
“可笑至极!”
他面露不屑之色。
“想当年,老子反出朝廷,一路打去,沿途州郡,无不望风披靡,凡阻挡者皆死!人,我是杀过不少,我认,但何须以人肉充饥!不过是那些恨我之人诋毁,而世人畏我,以讹传讹罢了!”
他说到激动之处,上去几步,紧紧地攥住那儿郎子的手。
“虎瞳!你自小在裴家长大,我知你多少应是看不惯我的。只要你肯认我,回到我的身边,往后你想如何,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照你心愿行事。记得咱俩那日在太华西峰顶喝酒观看日出,我曾对你说的话吗?此大乱之世,只要你我父子同心……”
裴世瑜一把甩开天王,后退一步。
“你何以造反,是否魔头,关我何事?我只问你一句话!”
“当年你将我姑母与兄长他们阻在道上,究竟都对我的姑母做过甚事,她才会委身于你,过后有我?”
他压低声,咬着槽牙似地问。
说出这一句话,于他而言,似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
问完,他通红的眼便死死盯着天王的双目,胸膛微微起伏,喘息个不停。
夕阳渐渐沉向二人身后的西岭,天际依旧布着余晖,四野里的暮暝却骤然转浓,野风大作。
天王应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如此一件事,定怔了片刻,醒神过来,微微转面,避开他的目光,含糊地道:“你怎会想到问这个……”
“这对我极是重要!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裴世瑜缓缓地捏了捏拳,似在极力控制自己情绪。
“或者,我来换个问法吧。”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你当时,有无强迫她?”
天王倏然转面回来,看他一眼,皱眉道:“谁告诉你我强迫过她?是你的兄长,还是你那些该死的族人?”
“谁都不曾!我只问你!”
“自然没有!”
天王盯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
“宇文纵!”
裴世瑜直呼他名。
“你在告诉我,你阻拦了他们的去路,要将他们冻死在缺衣少食的冰天雪地里,逼得我姑母不得不去见你,见面后,她好端端的,便心甘情愿献身于你?”
“凭什么?就凭你乱臣贼子的身份?凭先父被你所累,身死不久?凭她对你还有感情,心中仍是爱你,所以丝毫也不计较你所行的卑劣之举?”
“虎瞳!”天王面色微变,低喝一句。
“你怎敢如此说话!”
“怎么,你这就受不住了吗?”裴世瑜冷笑一声。
“先父对李家的忠诚,我固然不懂,也做不到,但对先父,对我裴家而言,为朝廷镇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你全家被杀又怎样?只怪你自己无能,败在了先父的手下!先父没有半点错!你却怀恨在心,恃强刁难孤儿寡母一行!”
“我当日虽然不在,却也不难想象,我若是姑母,只会认清你的真实面目!对你这等趁人之危的无耻之辈,说鄙视都是轻的,怎可能还会有半点情爱之心?”
“那样的情况之下,倘若她当真如你所言,竟心甘情愿,我……”
他的眼底血丝聚得血红一片。
“我将看不起她!更宁愿我从不曾来过这人世!”
“放肆!”
天王脸色铁青,大怒之下,抬臂便欲朝他挥去,那臂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裴世瑜只冷冷看他,眼睫一眨未眨。
天王额头上的青筋怒胀,眼皮突突激跳,神情怒怖,整个人看去,宛如一头暴怒的即将露齿噬人的猛兽。
然而,半晌过后,他却还是缓缓降臂,不但如此,还呵呵怪笑了两声,神情诡异。
“你裴家人清高,是天下人万流景仰的典范。我宇文纵却是乱臣贼子,怎能与他们相比?”
“罢了,我本也不屑做什么正人君子,只是因你之故,我才多说两句!”
“小子,你听好,当日莫说是阻拦,我便是将裴家之人统统杀光,也是问心无愧!”
他傲然说道。
裴世瑜凝立片刻,从身上摸出一柄鞘上镶着古老宝石的匕首,弯腰下去,轻轻地放在天王的脚前,接着,看着他,直起身,开始后退。
“宇文纵,你也听好,我以我的出生为耻,却以我的姓氏为荣!”
“我生来姓裴,死也姓裴。我烈祖是治戎安边、弘毅厚德的君子,世宗一朝里的大英雄,无论夷狄,天下人所共仰!我的天祖、高祖、曾祖,祖父,连同我的父亲,无一不是如此,世代遗芳余烈!”
“这东西,今日物归原主!”
“从今往后,我与你也再无任何的干系!”
裴世瑜的双目宛如滴血,一字一句道完,用唿哨声唤来了坐骑。
龙子从远处飞奔来到近前,他纵身跃上马背。
“你给我站住!”
天王厉声喝道。
“你是我的儿子!你以为你不承认,便能改变这一切吗?”
他的吼声才出了口,便被大风吹得支离破碎,四下消散在空旷的野地之中。
“世瑜!”
天王发力追赶,然而,纵然竭尽全力,又如何能追得上骏马的四蹄。
眼见他头也不回,骑影渐渐抛下自己,融入远处那片残血般的暮影里,胸前的旧伤处忽然作痛,胸中发闷。
他却依旧不肯停下,发足继续狂奔。
“世瑜!”他再次提气,冲着前方那道骑影怒声大吼。
“你敢不回,我便杀光裴家那些——”
他话未喊完,喉头微甜,眼前跟着一黑,脚步打了个趔趄,停了下来,慢慢地弯下腰去。
等在关楼附近的牛知文与天王的亲卫们皆不放心各自主人,许久不见二人回来,正焦躁不安,看见龙子忽然竖起耳朵,似听到某种声音,随即向他二人方才去的方向奔去,急忙在后跟了上来。牛知文带人去追裴世瑜,众亲卫则赶到天王身畔,发觉他脚前的地上,竟有一摊暗血。
“天王你怎的了?”
众人吃惊不已,围了上来。
天王直起佝偻着的腰身,慢慢抬脸。
他面无人色,须发被风吹得狂舞,双目却枭视狼顾,直勾勾盯着前方,神情凶狠无比。
众人不禁愈发心惊,不敢发声。
“给陈永年传令,不用去潼关汇合,即刻改道,发兵——”
众人正屏息听着天王咬牙下令,这时,关门的方向疾驰来了几骑快马,不待赶到近前,马上的人便高声喊了起来。
“信王有急信送到!”
“洛阳已被崔重晏奇袭攻下!信王请天王即刻回去,商议应对之策!”
天王闭目,一动不动,片刻后,待他睁目,除去面色苍白依旧,神情看去已是平静如常。
“回吧。”
他目光沉沉地再次望了眼方才那骑影消失的方向,下了最后的命令。
他骑着马, 从夜色的深处里游荡而来,无声无息停在一座筑在水畔的古行宫前。
他久久地定在阙门之前,待入不入, 身影宛如凝柱。
漆黑的天际之下, 隐隐地烧起了一片火云,那火渐渐笼罩住古行宫,映红宫畔的半条古老河流,也映红他的影,如描似画, 凄丽无比。
在熊熊的, 彻底吞噬整座古行宫的的烈焰之中,他缓缓地转面过来,望向她。
映在他眼底的火光未散。
这一双猩红的、宛如染醉的赤目里,射出的两道目光, 却如陌路一般冷漠,她在梦中也看得清清楚楚。
古行宫在烈焰中轰然坍塌。
李霓裳也被耳畔突然响起的一阵欢呼之声惊醒,心还因了片刻前的梦境而突突地激跳个不停, 宛如就要撞破胸脯,跃出喉咙。
她闭目了许久, 慢慢睁眼, 对上枕畔一双正幽幽看着她的圆目。
她与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静静对望片刻,吐出一口气,伸手, 温柔地摸了下小金蛇的脑袋, 坐起了身。
夜风在帐外的旷野中呼号,远远听去,仿佛有无数的孤魂野鬼正在四处游荡, 发着充满了怨气的呻吟与号叫之声。
她素面披发,对着亮在陋帐里的昏灯坐了片刻,又看一眼小金蛇,记了起来,拿出一柄小刀,卷起衣袖,用锋利的刀刃划过手腕。
殷红的血滴落,缓缓地聚在小盏之中。
等待中的小金蛇欢快地游向血盏。
她丢了刀,漫不经心地用块帕子裹了下伤,便再次卧下,闭目犹如睡去。
一缕夜风钻入帐中。是陋帐的薄帘被人从外掀起一角。
在随风摇曳的烛火光里,瑟瑟弯腰走入,见到这一幕,脚步微微一顿。
虽然心中不解,但知她不会解释,便也不再多问,更不像上月初次撞见之时那样惊慌。
她放下水瓶,取出伤药,走了上去。
李霓裳任她拿起自己的伤腕,依旧闭目蜷卧,只问:“方才出了何事?”
瑟瑟仔细地为她包扎了伤腕,陪坐在旁,看着她养的小畜食血完毕,向她游去,消失在了她的身后,这才轻声说道:“方才崔交收到一个消息。”
“是……”
她本待说“好消息”,看了李霓裳一眼,迟疑一下,还是改口。
“崔重晏拿下洛阳了。他们都很高兴,一时失态,吵到公主了罢?”
李霓裳的眼睫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还让崔交告诉公主,他已彻底脱离齐王,往后再无须受制于人。他也已与李长寿联络过了,等公主到了武节,委屈公主,暂先留在那里,待他无后顾之忧,最多几个月内,他必将公主一行人接去洛阳。”
李霓裳望着头上那片被夜风吹得不停颤摆的帐顶,片刻后,再次闭目。
“武节明日便到。这一路走来辛苦,公主睡吧,我不打扰了,等明日入城,便可好好休息。”
瑟瑟也不再说话了,为她盖上薄被,轻轻退了出去。
大风在帐外刮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天明,露宿的众人起身,抖去昨夜落在身上的细沙与枯枝,胡乱收拾一番,在崔交与领队的持护下,继续向着武节行去。
从潼关出发,历时两三个月,一路辗转至此,虽未再遇巨大险情,但走的尽都是荒路与僻道,餐风露宿更是常态,如胡德永这样的年迈之人,早便疲顿不堪,若非李霓裳将马车让给他,自己骑马,只怕他早就支撑不住。
好在再难走的路,也有到达终点的一刻。
今日就能抵达武节,不但如此,昨夜又意外地收到崔重晏攻下洛阳的天大喜讯,众人兴奋异常,今早一改颓态,精神振奋,临出发前,胡德永更是死活不愿再乘马车,感激涕零地恳求李霓裳回到车上,说入城时,必有将士与民众围观,要她乘车入城,如此才合身份。
李霓裳知胡德永极为固执,见他坚持如此,也就遂他心意,不再推让。出发后又走了半日,午后,一行人马停在路边小歇,领队来报,此地距武节不到二十里路,走过前方的坡梁,便可遥望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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