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对你赤诚一片,你这女子,竟然不识好歹,敢背叛他!”
“啪”一声,天王一掌重重拍在了案上,激得案头的一叠文书微跳,坍塌下来,哗地一声,尽数滑落在地。
“当初若不是也因你之故,他怎会远走边地,至今不回?”
“孤不妨实话告诉你,若非看在你三年前还知拒绝崔重晏的份上,才不和你计较,容忍至今,莫说一个李长寿,便是十个,孤也早就发兵灭了你们!”
“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考虑清楚,再作答复!”
他朝外喝道:“把孟贺利叫来!”
很快,伴着一阵急促的靴履落地之声,孟贺利带着几分惊惶走了进来。
“送公主回去,没有孤的命令,不许她再出来一步!”
天王面罩寒霜地自座上起身,拂袖而去。
李霓裳被迫再次出声, 试图叫面前之人打消他的念头。
她猜测他此次召自己来此的真正目的,旁人应是不知,示意孟贺利先行退出,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道:“我体有暗疾,应当无法——”
“那就叫人给你治,治到好为止!”
他冷冷打断,显当她的话是在推脱。
“怎么,莫非我宇文家之人, 竟配不上你吗?”愈发浓重的阴云, 在他的眉间淌动。
李霓裳彻底沉默了下去。
晨风拂过,远处飞檐悬钩下的铃舌乱颤,叮叮当当,碎响再次飘来, 搅乱了那怒冲冲离去的步履之声。
天王再次猛地顿住步足。
"朱九!"他再次发出一道厉声。
候在望台角落朱漆廊柱下的那名玄甲卫官再次迅速上前,未及开口应召,便见天王抬臂, 戟指飞檐,佩剑撞在他腰间的金带之上, 铮然作响:“统统给孤摘掉!"
卫官没有料到会得如此吩咐, 下意识地仰头,望一眼远处的檐角,错愕一下, 又瞥向和自己相熟的孟贺利, 对上他同样愕然似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应是。
脚步声彻底消失, 那威压之感方终于散去。
一道冷汗顺着护颈悄然淌进锁子甲中,方才一直退立在外的孟贺利松下来一口气,暗自思忖。
天王这个时候召她携图到来,目的不外乎是为接下来的大事做准备——随着南方臣服,几年前曾被压下的登基议题,最近又开始频频被人提起。但无论最后是先称帝,还是先北伐,若眼前这个近年甚得北方民望又有祥瑞之名的公主主动降附的话,则无论是向天下人彰显天王的宽恩,还是昭示法理与天道,都将起事半功倍的作用。
而天王突然转怒至此地步,也显而易见,她没有顺从天王心意。
方才他还道盛怒之下,天王这就要对她不利。
“……天王稍后有事……公主若是方便,不如照天王的安排,先回去,三思再定?”
李霓裳对着狼藉的一地文书僵立,动弹不得之时,耳边传来一道迟疑的委婉提醒之声。
她慢慢转面。
孟贺利不知何时已重新入内,等在她的身后,眼睛只盯着他自己的足尖,显是为防尴尬,避开与她对视。
她默默行出。
天光大亮,她随孟贺利循原路而出,穿过空旷的广场时,看见东面一座应作议事用的殿前,乌靴皂履,一群人正踏着晨光迤逦行来,当中大多武将的模样,也混着些素袍缓带作民间名士打扮的人,看去,应都是要去见天王奏事的。而众人当中,独以一名青年男子最为显眼,金冠镶玉,独披一袭锦氅,衣袍上的金线夔纹随步流转。他正昂首顾盼前行,留意到几名玄甲卫抬着云梯从远处匆匆赶来,便转目望来,目光登时一亮,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不住望来。
众人很快也发现了她,纷纷转面驻足,远远望来,目光各异。
李霓将披风兜帽压低了半寸,迈步朝前疾行而去。青石砖上残露未晞,慢慢洇湿裙角。
如来时那样,她被送回到那座空旷的旧日山营,也依旧落脚于那间曾被短暂用作婚礼的院屋之中。
天王如此安排的目的,显是为了时刻提醒,叫她面对她曾经的身份和在天王眼中,她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错。
来自这位强势者的愤怒与现实的威胁,如一座沉重的大山,罩在李霓裳的头顶之上,压得她透不出气。
理智说服她,不必怀有任何的顾虑,暂先闭目答应下来,先渡过目下难关,才是最明智,也是她应当做的。别的,待日后细想对策不迟。这种事非一蹴而就,她完全可以阳奉阴违,就算拖上一二年,乃至更久,不见结果,也在情理之中。先为自己赢得转圜的时机。
然而,等到到了最后的期限,孟贺利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的答复之时,她颈项僵硬,竟迟迟无法点下头去。
她惧怕再去面对那一双梦中的眼。
倘若点下这个头,无论她作何打算,她势必不得不去那里走一趟,这将是不可避免的可见之事。她不敢想象那一幕,那将会比叫她去死,还要艰难百倍,千倍,万万倍。
她也可以去做任何事,只要能够令武节存活下去。
唯独有一件事,她无法去做。
那便是在离开他之后,又去利用他。
更不用说,是以如此欺骗的方式。
这件事,只要她点了头,对昔日那位雪松树下向她揭开傩面的英俊少年而言,都将是一种侮辱。
“公主?”
见李霓裳始终不应,瑟瑟目露焦急之色,忍不住轻声提醒。
李霓裳慢慢抬目,望向了对面正在等待自己回复的孟贺利。
“劳烦你转告天王,此事……我确实无法做到。”
孟贺利看着她的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失望与忧虑之色。顿了一下,他压低声道:“武节如何能阻挡天王一统天下之势?公主当真不再考虑吗?”
他继续等待片刻,见她不再说话,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在寂静的只剩下山风声的空城里,李霓裳在这张床榻之上,度过了她在此的最后一夜。
次日,孟贺利再次现身,将她送到位于风陵镇附近的驿馆。
暮色将至,她在此过夜,明早与随从一道上路,回往武节。
“天王必不食言。公主此行回程,可保平安。”
“今夜卑职会在天生城值守。公主有任何事情,还都可以随时回来,我必恭候公主大驾。”
孟贺利止步于驿馆之外,言语意味深长,似是别有所指。
烽火弹指三春,或便是有些人的一生。
渡口和驿馆中人的脸孔,三年里,早也不知换过多少轮了。如今的驿丞陈七是个颧骨高耸鼠须稀疏的中年男子,袍子松垮地罩在竹竿似的身上,走路如风,腰间的驿符与铁钥撞得叮当响,对着孟贺利时,满脸谄媚之色。
大约也见多了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只为得以觐见天王一面的人,或当这一行主仆也只是某地豪族,并不放在眼中。孟贺利离去后,不过只用他那一双三角眯缝眼略略看了眼头戴幂篱的李霓裳,叫手下的驿卒领人进去,照孟贺利的意思,安顿到最好的东屋里,自顾便就走了。
天黑了下来,瑟瑟捧着烛台入屋。
李霓裳独坐,瑟瑟掌灯过后,走来停在她的身后,开始为她拆发卸妆。
李霓裳怎会听不出来孟贺利临走前那一席话的含义。
天王必不食言,说好让她回去,便不会强留。
但是回去之后,等待她的,或者说,等待武节的,将会是什么,也是显而易见。
本以为武节应当还能在多方势力的夹缝里获得一些腾挪的机会。
如今看来,大难即将到来。这一点,恐怕是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在此前都不曾想到过的。
难道,除去她改变主意,掉头回去,便当真再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她费力地思索,心中如同堵满乱麻,心神不宁至极,浑然不知此刻,驿丞陈七正匆匆赶往后门,将一满身酒气之人接入,脸上堆满谄笑地行礼:“方才奴子说是太保来了,我还不信!快快请进!”
宇文敬跨入后院,并未说话,先看了他身旁的人。
陈七早便留意到他外披一袭罩衣,几名随行远远立在驿馆后门之外,显是在为他把守,立刻示意手下人退去。
宇文敬打了个酒嗝,随即附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驿丞鹳骨一动,低头看了一眼,拇指捻住了他自袖底递来的银锭,低道:“东厢第一间。卑职这就去将闲杂之人引开。”
宇文敬欲待入内,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停步转头,尚未开口,陈七的眼尾褶子已经堆出笑纹:"太保放心。这驿馆里,连耗子都是聋的。"
灯笼晃着贵人行路略晃的背影,转入了东厢走廊。陈七探出头,飞快张望了外面,关门蹑步离去。
远处有隐隐的打更之声传来。
戌时已是过了。
李霓裳慢慢抬目,望向镜中映出的影,心中忽然有些感激。
天王召她来的真正目的,她没有隐瞒瑟瑟。
她必定是希望自己假意先答应下来的。
但对于自己如此一个可称作是“任性”的决定,她并没有发声劝过半句,更不曾问她拒绝的缘由。
“明日还要早起。我去瞧瞧,水备好了没,叫人送来,服侍公主早些歇了。”
瑟瑟仿佛有所觉察,抬目,朝着李霓裳微微一笑。
这时,廊外恰也传来轻叩门扉之声。
瑟瑟转头望了一眼,放下手中的玉搔头,迈步过去应门。
“是你!”外间随之响起她略惊诧的声音。
李霓裳还道是送水来的仆从,但瑟瑟的反应显然有异。她拿起簪子飞快笼好长发,起身跟出,见一披着罩衣的青年男子立于阶前,金绣蟠纹的袖口在灯笼下泛着幽光。
这立在门外的,竟是几天前曾在广场里撞见过的宇文敬。只是此刻仿佛喝了酒,脸膛通红,笑容可掬地朝着瑟瑟微微弯身,唤了声姑姑,接着便转向李霓裳,郑重作揖,口称公主,说冒昧来访,若有打扰,还请海涵云云,说完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霓裳,目光灼灼。
瑟瑟皱了皱眉,挡在李霓裳身前。“如此晚了,太保来此做甚?是孟将军亲自送公主来此!”
宇文敬知她与谢隐山有些过旧,自也不敢过于怠慢:“我自然知晓。请姑姑放心。”他也不再遮掩,一面说话,一面强行踏入。
“我有事要与公主商议,请姑姑暂时行个方便。”
瑟瑟怎肯单独留他,一面高声呼人,一面朝外走去,却见门外空空荡荡,无人回应。
李霓裳知他必是有备而来,那驿丞应配合他,早已清走了人。
对眼前之人,她并无惧怕,便示意瑟瑟暂先出去。
瑟瑟犹豫了一下,瞥一眼榻角,想到公主应当能够自保,终于,慢慢先退了出去。
"公主这趟路途迢迢,怎的这就回去了?我叔父竟也不多留公主歇息几日,公主实是辛苦了。”
烛火跃动间,他的目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太保连夜来访,总不至于是为说这个?"李霓裳将烛芯挑亮,反问了一句。
"我叔父此次召你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他踩着略虚浮的脚步跟到案前,手扶住案角,自得地微叩案牍,发出轻微的叩击之声。
"听闻他向你要一幅前朝天师所作的图卷,莫不是……他终于肯效法古人,行九五之事?"
他紧紧地盯着李霓裳,脸上掩饰不住地显出激动之色。
李霓裳语气平淡:"我来只为献图,其余天王也不会和我讲。太保想知道,自己去问便是,来我这里做甚。”
室内忽静,唯闻她手中烛拨挑动烛芯爆燃所发的轻微哔啵之声。
宇文敬的一双醉目扫来,目光不由被吸引,落在了近前这侧影之上。
这应是第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离地打量。
她看去仿佛方卸过妆容,青丝只用一支玉簪草草拢住,斜挑半截冷光,鬓间的几缕发丝略散,烟缕般垂贴在一段素绫衣领掩住的玉颈上,面庞未施半点铅华,仿如雪中一片素绢,白得透着近乎病似的苍色,唇也是褪了朱砂的淡樱,衬得眉梢的半痕青黛愈发鲜绿起来——比他见过的那些描金贴翠的美人,更叫人挪不开眼去。
宇文敬一时分神,无法挪开视线,忽然发觉她放下烛拨,抬目冷冷看来,这才醒悟,轻轻咳了一声。
"公主何必在我面前故作糊涂?”他哂笑,“你老实说,我叔父是否将要称帝,这才命你携图前来,到时你再领你李家之人与武节一并归降?”
“我已说过,除去送图,别事我全不知晓。”
宇文敬神情略见阴沉,微微一顿,忽然又露出笑容。
“也罢,你不说,我不勉强!”
他改口,“我听闻那崔重晏早就对公主居心叵测,三年前他未能得逞,此次不过是江都有灾,他方得以侥幸赶走陈士逊罢了,竟不自量力,再次发兵武节,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他以为天下人看不出来?他不止打武节的主意,更是想打公主你的主意!想借公主美名,为他自己造势!我叔父又岂能容他得逞!”
他面露得意之色,涎着脸,倾身靠向李霓裳。
“公主这趟回去之后,务必观清情势。当今天下,无人能与我叔父相争,崔重晏更是不入流之辈。我对公主倾慕已久,公主何妨考虑与我联姻?只要有我在,我不但保你全家无事,别事,但凡只要公主你开口,我也都好商量……”
借着几分酒意,宇文敬抬手欲勾住面前佳人的脸,早被李霓裳避过,欲去开门。
“太保自重。若无别事,还请自便。”
宇文敬抢上一步,将门咔哒一声反闩。
“你敢不从?”他转过脸来,恼羞成怒了起来。
“你敢用强?”李霓裳不怒,反而看着他微笑。
宇文敬愣了一下,面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你别不识好歹!等我叔父称帝,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唯一天命继位之人,这天下谁也休想和我争!你若识时务,附我麾下,他日待我御极,我与你共执山河,到时你凤冠九翎,岂不比如今这样为他人作嫁衣裳要好?”
他话音未落,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驿丞的咳嗽之声,有人冲到了近前,紧接着,急促的拍门声便响了起来。
“公主可在里面?”隔门竟是孟贺利的声音。
宇文敬顿时定住,闭口无声。
李霓裳打开门,果见孟贺利站在门外。他的目光掠过宇文敬,行礼:“不知太保也在这里,若有打扰,还望海涵。”
宇文敬早不见了方才的醉态,勉强维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含含糊糊解释,称自己无意得知公主在此,前来拜访叙旧。
孟贺利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不欲多事,默不作声。宇文敬见状,知她应当不会说出自己方才的那些话,暗松口气,便寻了个借口,讪讪而去。
他一走,瑟瑟便入内,问李霓裳有无受惊。李霓裳说无事,叫她不必担心。
孟贺利盯着宇文敬的身影消失,问道:“太保方才可有得罪公主?”
李霓裳道无事。孟贺利见她息事,料宇文敬应无胆再来骚扰,也就作罢,解释说,他半路遇到朱九派来的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天王今夜微服出行,此刻人已在天生城了。
“他命卑职再给公主带最后一句话,叫公主务必要想清楚。今夜他会亲自在那里,公主若是想通了,便去见他。”
天王今夜悄然出行,应是一时意动,只允朱九一人同行。而天生城如今已非战略要地,也就公主在的那几日,是由孟贺利自己的人留守的。公主一走,把守的那一队人,便皆是闲兵老汉,大多数怕是连天王的面都不曾近距离见过。
如今天王身份非往日可比,加上信王也曾再三叮嘱孟贺利,要时刻留意天王近况,他不敢懈怠,这边传讯毕,知宇文敬应不敢再来骚扰,便拜别而去。
宇文敬藏在暗处,看着驿丞点头哈腰送走孟贺利,转头又向自己这边奔来,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了过去。
那陈七极为狡狯,被踹倒在地,顾不得痛,顺势下跪,磕头赔罪,说孟贺利来得太过突然,毫无防备,他拦也拦不住,已是发声提醒了。
宇文敬犹不解气,还待踢去,远远看见陈长生骑马找来,这才作罢,陈七伺机慌忙溜走。
因新城建造之需,天王应宇文敬的自请,封他作了天运枢令,管辖新城督造之事。这官职权力不小,平日更是少不了各种宴饮酒席。今夜便是在一名官员设的筵席上,陈长生发现宇文敬不见了人,一番寻找无果,忽然想到几天前偶遇过后他念念不忘的事,赶忙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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