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解释:“电话那边说是启映传媒的项目,姐姐,
启映传媒你知道吧,很厉害的,就是拍《瞭望春秋》《集客镇》《得鹿梦鱼》的影视公司!”想起来这都是近几年上映的片子,她的表姐回国不到一年,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工作,恐怕对国内的影视作品了解不多,于是抛出一个更久远的知名影片来。
“《尘浪》!《尘浪》总知道吧,章岩导的武侠片!当年这片子大爆,国内外拿奖拿到手软,启映也赚得盆满钵满,听说后来因为上市的事儿,几个合伙人闹分家,差点把启映闹没了!”
表妹讲起坊间八卦神气十足。
林晋慈也没有打断她,像在认真听,又似想起什么,微微走神。
大学时代,林晋慈看的第一部电影好像就是章岩的片子,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时间太久,她隐隐给忘了。是大学同乡会的人包场,请所有人免费去看,通知林晋慈的人这样说。
那天大家对章岩的武侠江湖高谈阔论,太多耳熟能详的经典角色,天涯浪子,寒江蓑客,泥金画里的抚琴女,红绸鼓下的喊冤人……林晋慈只觉得这些故事背后都有一个很奇怪的逻辑——人在孤独的时候就会想去爱一个人。
真的好奇怪。
虽然在看完电影后不久的一个雨天,她又有了新感悟。
那天请客看电影的人,递给她一沓男主演的签名照,说那天散场听到她跟其他女生一块在聊这位剧情里的孤胆英雄,林晋慈认可了其他女生夸该男演员颜值高的话题。
林晋慈没有接那一沓签名照,她回忆了一下,然后说,自己并不喜欢他。
当时说“嗯”只是基于少一点麻烦的谎话,她说不喜欢,就会被追问为什么不喜欢,她说不认识不清楚,可能会得到过分热情的科普安利,只有说“嗯”是最简单的,其他女生听了,就像一句势在必行的夸奖得到了妥善收尾的应和,可以去夸该演员另一方面的长处了。
他明白了,但还是要把这些签名照塞给林晋慈,让林晋慈去送给那些喜欢该演员的女生。
他撑着伞,对她说:“那你喜欢谁,告诉我。”
伞面上的雨点密集,落雨声像重叠的心跳。
林晋慈想起那天电影里一个衔接流畅又极具美感的镜头,也是一个雨天,水汽成灾,伞就成了陆地上的岛,人一直不像人地活着,爱上某个人的时刻,好似才真正以自己的面貌存在。
电影里管这个叫“不枉此生”。
林晋慈在一个相似的雨天里恍然。
那个人追问她喜欢谁。
“是没有,还是不想说?”
雨还在下,林晋慈撑伞踩过校园路上浅浅的积水,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表妹谈起章岩也同样头头是道。
“网上都说章岩纯艺术咖,商业运作的事他搞不来,后面启映重整,就剩章岩这块招牌,那几年也拍了不少片子,《尘浪2》被骂到底裤不剩,说消费情怀,网友说如果给章岩一个按钮,按下去,就有一部片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一定会选《尘浪2》,不过据说那时候章岩拉不到投资,再牛的美学大师也只能屈服于狗屎资本。《炉香未烬》和《集客镇》叫好不叫座,还是章岩式的武侠江湖,不过很多观众已经不吃这套了,《澡雪》票房口碑都一般,这片子也不是章岩导的了,直到《瞭望春秋》上映,启映从传统武侠古装大片转型,一边开始往小成本文艺片里布局,一边做动画,据说他们的特效团队也很强,启映就此,病树逢春!开启第二轮捞金时代!”
等表妹一气讲完,林晋慈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嗯,你说得还挺好。”
“那当然啦,我做了功课的!”
表妹鬼鬼祟祟往厨房位置瞥了一眼,观察亲妈行踪,收回视线,也一并压低了音量,凑到林晋慈跟前说:“我本来是准备投其所好,跟傅易沛说这些的。”怕林晋慈不知姓名,又补了一句,“傅易沛,就是下午酒店房间里的那个男人。”
林晋慈在心里说,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他叫傅易沛。
林晋慈在宜都的南安高中跟他当过两年的同班同学,大学都在崇北读书,崇大和电影学院近到步行可至,她和这个人吃过饭,看过电影,做过许许多多的事。
表妹习惯了林晋慈对事少有评价,见林晋慈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放出自认为更重磅的消息。
“傅易沛不仅是章岩的外甥,而且还是启映现在的老板,权力很大的,本来嘛,我准备这些是打算跟他从风花雪月聊到诗词歌赋,好让他引我为知己,哼!结果才刚见面他就说我误会了,请我离开!”
气愤完的表妹陷入新的困惑之中,想拉着林晋慈一块分析:“姐姐,你说他下午才一脸对我毫无兴趣甚至厌烦的样子拒绝我了,这才过去几个小时,他公司的人就打电话约我去试镜,这什么意思啊?欲擒故纵?”
林晋慈思忖片时,提议道:“要不,你试试当编剧?”
表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很是羞耻地鼓腮,跟个河豚似的哼哼:“姐姐~”
小姨从厨房端着甜汤过来。
“姐妹俩聊什么呢?有说有笑的。”
话音刚落,表妹就立刻不笑了。
林晋慈接过汤碗,回答道:“在聊刚才那通试镜电话,说是一个大公司打来的,我问她可不可靠。”
“是啊,这年头骗子太多了。”小姨坐下来,一脸忧心地附和着,“所以你表妹一个人在外面跑剧组,我跟她爸爸是真不放心。”
表妹嘴噘得能挂油瓶,甜汤在手也一口不喝,用很重地力道将碗搁回桌面上。
餐桌气氛俨然又要结冰。
林晋慈轻瞥了一眼表妹,对小姨说:“好像机会挺难得的,刚好我明天没什么事,到时候陪她一块去看看,要是电话里的消息不实,我就送她回来。”
小姨最终松了口。
“小慈,真是麻烦你了。”
林晋慈捧着汤碗,笑了一下:“刚刚您还说我们之间不用客气。”
甜汤喝完,林晋慈没再久留,跟她们告别。
小姨家住的是老居民楼,楼道装的是声控灯,到一层,亮一层,快到一楼时,林晋慈两手空空,才想起来小姨打包好的东西忘了拿。
折返回去,隔门听到里头的对话,伴着收拾残羹剩菜的声响,小姨怪起女儿来:“你刚刚也是,昏头啦?跟你姐姐说那种话,什么独生女,以后提都不要提!”
林晋慈收回按门铃的手,在门前顿了几秒,重新在黑暗里一阶阶走下去。
灯总是迟缓地亮,她也不因缺少光线而脚步急躁。
她总是很能适应。
或者说她缺少许多常人的感知,偶尔得到小心翼翼的保护,她反而会有些莫名其妙。就像习惯了阴湿环境的植物,被抱去晒暖和的太阳,会觉得,其实也没必要。
臻合建筑事务所在一栋洋房式的三层小楼里,灰砖铺就的停车坪年深月久,风侵雨蚀,难免坑坑洼洼,停车体验感不是很好。
林晋慈从小姨家驱车过来,以为周六晚上事务所没什么人,却意外看见老板唐蓁的车子停在对面。
亮屏的手机显示表妹发来的信息,一条地址分享,一条长语音。
林晋慈将车子停稳,拿起手机,没点开,转了文字,看着屏幕上的信息一点点生成。
“姐姐,我之前查启映传媒的信息,忘记看地址了,你看,跟你公司好近哦,好像就隔了两条街,上次给你送东西我都没注意,原来旁边那栋亮灯的大楼就是。”
何止表妹,连林晋慈也从没有注意过。
林晋慈去年入冬回国,连春节都留在事务所赶工期。除夕夜唐蓁带着女儿茜茜来给事务所加班的员工发红包和礼盒,给林晋慈单独带了一份饭。唐蓁一进办公室就打趣她:“林工真是实在人,我请你回来帮帮我,你这头一年,就给我卖上命了啊?”
林晋慈坐在三楼窗边的椅子上吃饭,城市禁烟火,新年夜也没什么热闹景致,倒是手机里一堆积压的非工作信息,震动得没完没了。未接电话也有好几通,都是林父宜都打来的,林晋慈把手机放到视线之外,没有要管的意思。
穿着红毛衣和小裙子的茜茜,蹦跳着来到林晋慈身边,忽然指着窗外,要她看:“小慈姐姐,你看,那里在
放烟花!”
市区哪来的烟花?
林晋慈转过头,不远处高楼的外立面上有烟花的光影,一朵朵,忽明忽暗,如真实的烟花腾空绽放,是那片黑夜里唯一醒目的光。璀璨到有几分寂寥。
林晋慈下车,点开表妹发来的地址,屏幕跳转到导航页面,点击路线,显示距离为1.2千米,三角形的定位箭头反了,随着林晋慈挪步转身,箭头也调转为正。
看到那栋曾经亮过新年烟花的大楼,那一刻,导航里毫无情感的女声提示林晋慈:方向正确,开始为您导航。
下一秒,林晋慈将整个导航页面从屏幕上删去,声音图像骤然消失,周遭连同微微沸腾的血液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被她操控的车钥匙,按一下,突兀的锁车声响,封闭了一切。
林晋慈插兜,深呼吸,朝事务所走去。
那栋大楼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又无声无息地始终亮着。
周六晚上是唐蓁答应茜茜的亲子时间,通常这个时间点,唐蓁很少还留在事务所,但车的确停在下面。
工作区亮着几台电脑,工位上没有人,可能是去吃饭了。
在去自己办公室的路上,林晋慈碰上焦头烂额的实习生。
臻合一般不会安排新来的实习生画cad,实在人手不够的情况除外。
最近就是特殊情况。
前同事陈鹤鸣设计院出身,又是臻合元老级别的高级建筑师,跟唐蓁政见不合早有苗头,林晋慈的到来给臻合带来更具国际视野的新能量,同样也让曾经的“第一员大将”忧恐地位不保,陈鹤鸣跟臻合一拍两散是迟早的事,可一下带走两个老员工,投奔死对头,还是让唐蓁很不好受。
人事接到紧急任务,在招到兵马之前,这批实习生得先当牛马用一阵子。
实习生连事务所的软件都还没用明白,捧来电脑,跟林晋慈请教问题。
林晋慈刚说完,隐隐听到一些激烈的对话声,像从唐蓁亮灯的办公室里传来。
实习生缩着脖子,小声跟林晋慈透露:“唐蓁老师从晚七点过来,就是这样了。”
“怎么回事儿?”
“刚刚琳达姐进去汇报听了一嘴,好像是陈鹤鸣之前负责的‘大野之宴’民宿改造项目,他要带走。”
林晋慈了然,即使橄榄枝是直方那边先抛出来的,陈鹤鸣去了新地盘,也得有拿得出手的案子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唐蓁一贯强势,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碗里的肉被抢去,还成了老员工给死对头的投名状,但林晋慈一早听说,这个徐姓客户跟陈鹤鸣有私交,先前就一直是由陈鹤鸣负责的。
臻合想要力挽狂澜留下这个客户可能也不容易。
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林晋慈把助理整理出来的新资料看了一遍,先前的项目档案也一同调出来,这位徐先生的审美实在包罗万象,既崇今,也爱古,中式西洋来者不拒。
本来林晋慈打算去找唐蓁聊聊,不料唐蓁倒先敲了她的门,没进来谈谈事务所的当前难关,站在门口,匆忙挽着羊绒披肩,焦心难掩地跟林晋慈交代:“茜茜发烧了,我得先回去,大野之宴那个项目,周一开会我要跟你好好讲讲。”
“好,路上开车小心。”
人都走远了,唐蓁还不忘返身回来提醒:“你也早点回家,别在公司一忙就是一个通宵!还没到打仗的时候呢,别天天冲在一线,注意休息!”
林晋慈从不认为自己是工作狂,只是能让她觉得有意思的事情不多。她宁愿休息日都待在工作室里,接到来自父母的电话,告诉他们,现在工作很忙,没时间回宜都,也不愿意回到摆满珍馐的家中,从他们期待的阖家团圆的戏码里领一个寻常女儿的角色。
她也演不好。
该喜极而泣时,她无动于衷,旁人掏心掏肺起来,她冷眼旁观,也总是令人尴尬。
这么难演的戏,干脆能不演就不演了。
所以读书时她爱学习,长大了爱工作。
倘若真是人生如戏,她也更偏爱那些无需太多情感参与的选段。
曾经有人点破她的状态不健康,说她一直在规避人与人之间可能产生的麻烦,可是人与人之间一旦没有了互相麻烦、没了牵绊,也就一并丧失了产生快乐的可能。
那时候的林晋慈不喜反驳、懒得解释,连这种出于善意的劝导,她也只会敷衍地笑一下,说谢谢。
第二天早上,林晋慈开车到小姨家,接表妹去启映试镜。
表妹坐上副驾,塞进来两个大袋子。
“姐姐,你昨晚忘记把这些东西带走了。”
林晋慈知道,只是疑惑。
“怎么……这么多?”
当时她看着小姨打包的,袋子没有这么大。
表妹将袋子费力地塞去后座,解释说:“你忘带走了,我妈那个人,你也知道,这不东想想西想想,又塞进去许多。有的保质期不长,我妈给你贴了纸条,你记得及时吃哦。”
林晋慈说知道了,通过车内的后视镜望了一眼。
小姨一直对她很好。
在崇北读大学时,小姨总喊她来家里过周末,林晋慈从来不会说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被问也不会说,小姨却会观察她动筷的频率,留心记着她的喜好,渐渐地,她不喜欢吃的东西都不会出现在周末的餐桌上;会在林晋慈生病时赶来医院,说她是小孩子,小孩子生病身边是不可以没有大人的;会给林晋慈织和表妹一样的帽子围巾,给她求避灾的平安符,给她炖补汤。
那些被照顾的时刻,是在宜都成长十八年的林晋慈从未体验过的,林晋慈难免有些奇异之感,有的妈妈不仅能照顾好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余力来照顾别人的孩子,而有的妈妈,却好像爱和精力都非常稀少有限……
“姐姐!”
表妹喊了两遍,林晋慈才回过神。
凑近观察林晋慈的脸色,表妹担心道:“怎么发呆啊?姐姐,你没休息好啊?”
“没有。”林晋慈摇摇头,启动车子。
避开早高峰,路况意外地通畅。
到启映楼下才遇见一点小问题。正准备停车,一个年轻的保安出现在挡风玻璃前,保安从车牌车标看到驾驶座的林晋慈,问道:“你这是外面的车吧?”
林晋慈降下车窗说:“是。我妹妹收到通知来启映试镜。”
保安道了一声“稀奇”。
表妹也不晓得人家在稀奇什么,赶紧降下车窗,点开手机里的信息,想以此证明。
保安却摆摆手,说他不管这个:“你们试镜归试镜,车不能停在这儿,上面通知了,大领导今天要来开会,外面的车都要停到地库去。”
林晋慈照做,朝一旁的地库入口开去。
副驾驶的表妹却觉得莫名其妙:“什么领导嘛,感觉笨笨的,争外面的车位干什么?停在地库不是更方便,直接坐电梯就上去了。”
林晋慈也不清楚,进地库停好车。
表妹解开安全带都准备下车了,半只脚伸出车门外,发现一旁的林晋慈毫无动静,眨了眨眼问:“姐姐,你不下来陪我去啊?”
地库的冷光昏暗,林晋慈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收紧了几分力道,她明白上去了也未必就一定迎头碰见,可预想到那样的场面,喉咙还是不禁地微微咽动。
表妹来之不易的试镜机会或许是人为赠送的好运,再碰见,大概率不能再像昨天那样装不认识。
昨天傅易沛从酒店房间追出来,却没说话,是忽然明白了不急于一时吗?
昨天答应表妹陪她来试镜,不能说不是一瞬而起的冲动,此刻一瞬而起的冲动,是想要临阵脱逃。
“我也不懂演戏的事,你一个人,应该可以吧?我还要去上班,要不等你这边结束了,我来接你去吃饭?”
“姐姐,今天周日啊,还上班?”
林晋慈恍然把日子都忘了,只得圆话:“事务所最近有点忙。”
“那也不是这么忙的呀。”表妹下了车,拉开驾驶座的门,对林晋慈央求撒娇,“刚刚那个保安一说什么大领导,给我也弄紧张了,你陪我嘛,就当休息了,然后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嘛,好姐姐~”
林晋慈想了一会儿,抛出一个问题。
“你刚刚不是
说你试镜的角色是男主角的前女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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