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衡压下眼底复杂神色,后知后觉自己手腕还被姜恒捏在掌心里,虽然大家都是男子,握个手也没什么,也到底有些古怪。
“姜世子。”沈衡提醒道。
姜恒不明觉厉看他,“嗯?怎么了?你家小妹和你那二弟呢?”
沈衡脸色更复杂了,他怎不知沈家何时和姜恒关系这么亲密了,竟引得他这般关心沈家人。
“小妹在角落里躲着,二弟去调遣禁军的人。”沈衡说完,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右手手腕处,“姜世子能否先松开我?”
“啧。”姜恒轻啧了声,松了自己的手,“那行吧,你带着你小妹先回家去吧,沈二郎我去找,免得回去晚了姐姐担心。”
沈衡神情愈发古怪,这姜世子说的话他是愈发听不明白了。
姜恒倒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朝不远处招手,唤来几个亲卫,指给沈衡,“护送沈家人回去。”
沈衡带着沈知漾出去时,正好撞见牵着阮静棠走来的沈璋。
沈衡先是一愣,下意识去看阮静棠,见她脸上残留泪痕受了惊吓的样子,发髻像是有人重新梳理过的。
“阮家的人还在殿中,你先将人送回去吧。”沈衡看出沈璋的不自在,也不问缘由。
沈璋别扭地应了声,阮静棠就犹如惊弓之鸟死死抱住他胳膊不松手。
沈璋旋即弯腰低声安抚。
沈衡神情复杂收回目光,按在沈知漾肩上,“走吧,我们先回去。”
这场由萧承明引起的叛乱很快就得到平定,也有宗室里的人想趁势浑水摸鱼,但没冒头就被姜恒和赵韫的人联手压下去了。
不日洛京就传出临昭公主之子姜恒得皇帝传位,即日就要登基的消息。
消息传出时,沈疏微正在书房清点账务,她同荣阳长公主一道拨了些银子救灾,这些日子正忙得不可开交。
“三妹,宫里来了旨意,姜恒登基大典当日邀你入宫观礼,你去不去?”沈璋风风火火推门进来,人未至声先到。
沈衡跟在身后,满是无奈。
他们二人在出宫当日就从沈疏微口中知道了她的身世真相。
十七年前洛京兵变,临昭公主刚诞下双生子不足半月,又得知怀远侯死讯,她只能仓促回北疆,不想半路被冲散了马车,身边亲信只来得及救下其中一个孩子。
沈疏微被沈渊抱走了,他从孩子的襁褓上认出了她的身份,自京郊驾车往回赶时恰逢大雪,遇到一位妇人带着自己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跪地恳求,想让他带自己一程。
沈渊当时见孩子哭的可怜,又想着沈疏微这一路需要有人照料,他难免粗手粗脚,这妇人应当会比他有经验,就同意让她带着自己女儿搭乘。
不想妇人在看见马车里另外一个孩子身上金镶玉裹的襁褓后动了心思,将自己的孩子与她互换了。
刚出生的孩子很难分辨出来模样,更惶称沈渊从见到她起只见了几面,直到家中都未发现。
而那妇人是外地逃难来的,她原就想自己孩子送去京中的慈幼堂,在马车上她自认自己亲生女儿有了个好去处,就把当时的沈疏微扔在了慈幼堂门口,自己匆匆离开。
至于沈疏微之后为何会去了靖宁侯府,是因着当时负责接生纪景兰的产婆出了差错,硬生生让胎儿在腹中憋到窒息,刚出来就没了气息。
她出于害怕,又恰好自己好友是慈幼堂的管事,便来了狸猫换太子,将沈疏微塞入靖宁侯府。
而楚心柔能去认亲凭的是沈宛手里的秘药,硬生生在自己后背烫了个胎记上去。
这些事还是事后姜恒的人审问靖宁侯府的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查出来的。
倒也不说纪景兰在得知自己亲生女儿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去世是如何咒骂楚心柔的,姜恒把当年事情查清后找了个由头夺了靖宁侯府爵位,把一家子流放到西南去了。
“大理寺的人今早来传话,说楚云澜在狱中疯了,口中喊着自己是当朝丞相,三皇子才是当今天子的疯话。狱友嫌他吵闹将人打了一顿,结果把人打傻了,现在话也说不全。”沈衡在沈疏微面前坐定,拉过一碟莲子,动手剥着。
沈疏微眉梢微挑,楚云澜说的全然都是他上一世的事。
不过就算眼下他傻了,她也不打算留下他。
“三妹,姜恒登基大典那日你去不去,还没给我个准话呢。”现下知道沈疏微不是沈家的人,沈璋还是改不了口,一口一个三妹唤着。
“从前日起,宫里的人每日不接断的来,打探这事,就连我在军中当值当的好好的他们也能找来。”沈璋嘟囔,“一个个狗鼻子似的。”
沈疏微拿了颗沈衡剥好的莲子送进嘴里
,含糊道:“去的。”
登基大典就在十日后,礼部那些人原说要隆重操持,但姜恒受不住这些繁文缛节,骂跑了三个老臣,还险些撞柱触死一个,礼部那些人老实了,姜恒怎么说他们怎么办。
他们算是看明白了,能在金銮殿前大放厥词,称有不满她继位的随时可以学先头废太子萧承明造她的反,看她收不收拾他们就完了的人能是什么好拿捏的人。
可怜沈衡一个被提拔到吏部去的人隔三差五还要去殿前安抚那些动不动就要撞柱或是跪着绝食饿死的老臣,操持典礼的十日里,沈衡瘦了一圈。
典礼的前一日,织造司紧赶慢赶赶出来的礼服送到了沈府。
但是沈疏微到底没能穿上这套礼服去看自己妹妹的登基大典,因为北疆出事了。
临昭公主和姜恒先后进京,又带走了一部分兵马,北疆外虎视眈眈的戎人嗅到了气息,趁着这个时节大肆举兵侵犯。
姜恒如今入主洛京,临昭公主又在京郊道观长住,二人自不打算回北疆了,于是北疆那的差事顺利应当落到了赵韫的头上。
赵韫甚至来不及等礼部授封王爵,星夜启程赶往北疆。
浑厚的钟声自皇宫那传来,沈疏微收回目光,抚摸着身上端庄典雅的礼服,可惜了。
“临行前姜恒扣了我一道圣旨,等我回来阿愿随我一道去取好不好?”赵韫目光温柔注视着沈疏微,指尖卷起她一缕飘来的发丝。
沈疏微垂下眸子,“什么旨意?”
赵韫不答,只固执追问,“阿愿只说愿不愿意。”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任乘风和寻霄来回催了数次也不动身,只等着沈疏微一个答复。
赵韫只觉得自己等了许久,久到他数不清时间流逝的速度,才见眼前的人缓缓抬头,一双清亮的杏眸回望自己,“好。”
赵韫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最后看了眼沈疏微,翻身上马。
沈疏微心随意动,下意识追着走了几步。
“姑娘。”青黛扶住她的手。
沈疏微闭了闭眼,长吐了口气,“我没事,回去吧。”
赵韫前往北疆没几日功夫,就有捷报送来洛京,不过一封家书比捷报更早地传到沈疏微手中。
随着家书落下的是一支北疆的白梅。
梅枝不复刚折下来时鲜妍,花瓣也被压的七零八落,沈疏微小心将花瓣收拢在一处,做成了一个香囊。
这些日子她除了时不时被姜恒召入宫说闲话就是去京郊的道观拜见临昭公主。
她的身份早在姜恒登基的第二日就被公之于众,她不愿意搬去怀远侯府长居,更不愿意入宫,现在都还在沈府住着,沈府的大门也险些被人踏平了。
香囊做到一半,沈璋大步走了进来,面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喜色。
沈疏微忙将赵韫那长篇酸话的家书收好,和那光秃秃的梅枝压在一起。
“二哥怎么现在过来了?”
沈璋很是志得意满地在沈疏微对面椅上坐下,从袖中掏出两指厚的帖子,“喏,光是昨天早晨到现在,邀你赴宴的帖子就有这么多。”
沈璋压低了嗓音,“我替你瞧过了,这些帖子一大半都是冲着为你说亲去的。”
“什么严家大公子,侍郎家的小儿子,书香门第的嫡孙。”沈璋手点了点最上面的拜帖,“三妹你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定能找个容貌比赵韫还出众的呢。”
沈璋至今仍看不惯赵韫,觉得他是靠他那张脸勾了沈疏微去。
沈疏微无奈推开那些帖子,“二哥,你都替我拒了吧,我眼下无心赴宴。”
沈璋来之前就知道她会是这个回答,不过还是想提一嘴,膈应膈应远在北疆吃冷风的某人。
“行吧,你既然不愿意那我都替你回了,不过宫里又有姑姑来传旨了,说是岭南新进贡了新鲜荔枝,邀你入宫尝尝。”
沈疏微收起香囊,理了理衣衫,“我这就去,等我出宫给你还有大哥阿漾他们带些回来。”
这样清闲的时日过的倒是快,一眨眼便到了来年春水消融的时节。
这日,沈疏微正在宫中,认命地看着眼前一袭明黄罗裙,大马金刀横坐在御座上批改奏折的姜恒。
“前朝为着你选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你为了堵住那些老臣的嘴就换回了女装?”沈疏微很是匪夷所思看着她。
这是嫌屋子不够亮就把屋顶给掀了。
姜恒哼了声,搁下白玉笔杆,“自我登基不过四月,就一个个吵着闹着说哪家女儿德行出众,堪为后宫表率,哪家女儿姿容卓绝可以封为四妃。”
“真当我不知道他们心底的算盘,不就是想往我身边塞人吗。”
“现在好了,不用他们献自家女儿孙女,他们大可把自己洗刷干净送进宫里来。”
沈疏微神情复杂地没有说话。
她是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是幸好姜恒登基以来各项举措平定民心,财政上比先前先帝在时好看多了,就连年节发的年礼都比往年丰厚,前朝官员和百姓就是想议论也议论不出什么。
这时礼部的官员垂首躬身走了进来,沈疏微退至一侧坐着。
姜恒则是不耐烦看他,“又怎么了?我现如今都恢复女儿身了,他们难不成还要把那些姑娘往我后宫塞?”
“这塞的再多她们也生不出来,倒不如送到我新开设的女学里去。”
那官员也是两朝臣子了,在礼部十余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还是被姜恒的话顶的答不出声,好一会才道:“陛下,子嗣一事关系国祚,后宫子嗣昌盛我朝国运才会昌隆。”
这种官话姜恒不知道听多少遍了,她都能倒背如流了,就在她预备打断这没营养的口水话时。
那官员语出惊人来了一句,“礼部几位大人挑选了几家适龄儿郎,皆是风姿出众,德行兼备,您可以酌情选几位入宫。”
这下子不止姜恒,沈疏微都被这话惊到了。
礼部这些人可真是……会变通,这才一日功夫就把男妃选好了。
饶是姜恒一时半刻都想不出什么话拒绝,好半晌她才说道:“这都有哪几家的人?”
官员连忙呈上名册,又抽出好几卷画轴,趁着姜恒查看名册上家世姓名之际他就把画轴展开,一一对应介绍画上男子。
沈疏微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姜恒很是认真看完所有画卷,在那官员期待的眼神中打了个哈欠,把名册扔回去,“这都什么人,长得不行,家世也不行。”
官员急了,这都是他们礼部的人挑灯夜战点灯熬油选出来的,容貌也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其中更不乏世家大族出来的公子,怎么就不行呢?
他们礼部的人接受姜恒是女人身份这一事接受的很快,毕竟姜恒是女人,那未来皇室血脉绝对清白,不会出现什么混淆血脉的事。
这多好啊,省了多大的隐患呢,其他几部的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这个穿青衣的太矫揉做作,一点都不自然。那个绯衣的出身江州大族,大半族人都在朝为官,这样的人我可不敢纳,免得外戚干政。”姜恒噼里啪啦挑了一大堆刺,完事舔了舔唇,“选妃自然要选能干的,最好是在朝为官的,一来能繁衍子嗣,二来又能在前朝为我分忧。”
一笔俸禄干两份活,还是她能勤俭持家。
官员若有所思掏笔记下,星星眼看姜恒,“陛下,还有吗?”
姜恒“唔”了一声,“还有就是要性情温柔,才学出众,家世也不能太显赫,但也不能太低微,最好是家中有兄弟姐妹的,这样也不至于让他父母为难。”
“哦,对了,长得也要漂亮,但也不能太漂亮,是要温婉耐看的。”
“喜穿白衣青衣的。”
官员记着记着速度忽然慢了下来,沈疏微也微微眯起眸子看向姜恒。
“陛下,您这说的是沈衡沈大人吧?”官员颤巍巍说道。
这每一点可不都和沈大人对上了。
姜恒若有所思转过脸,“是吗?我有说沈衡名字吗?”
官员飞快扫了眼坐在一旁的沈疏微,认命地磕了头退下。
他知道了,回去就把沈大人劝进宫,毕竟这可是事关我朝国运啊!
沈疏微无奈起身,看向她,“几时的事?”
姜恒装傻充愣,“姐姐问什么呢?”
“我问你,几时看中的沈衡?”
姜恒缄口不言,反倒从御案上那堆叠的小山似的奏章里找出一封明黄圣旨,抛进沈疏微怀里,“姐姐还是看这个吧。”
沈疏微正要狐疑打开,姜恒又连忙打断她,“姐姐回去再看,看完了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沈疏微见她故布疑阵,好笑地收起圣旨,问道:“可要我替你去问大哥心意?”
姜恒摇头,提笔继续批改奏折,“姐姐不必问,我心中有数。”
沈疏微带着圣旨回府,才推门,忽觉自己床榻处
不太对劲,那幔帐晨间是忘记收了吗?怎么是垂下来的?
沈疏微揣着圣旨走过去,一只手才搭在幔帐上,正要撩开,就听见里面窸窣响动。
她惊了一下,倏然拨开幔帐,只见她的锦被下隆起一团,露出一段柔顺黑发。
黑发的主人撩开一角锦被,清冷似仙的脸庞映着身下黑发,眉间一点赭色朱砂为其平添几分殊艳。
“外间天凉,我为阿愿暖好了床榻,阿愿可要上来躺一躺?”
沈疏微稀里糊涂被这个刚从北疆来的男狐狸精勾到床上去的时候,还惦记自己没看的圣旨。
耳边传来低哑的轻笑,耳尖似被人亲了一口,又烫又麻,“阿愿不必看,上面的字我一个个讲给你听。”
那是他亲手写下的赐婚圣旨,里面字字句句他在心中揣摩数十遍才敢落笔,怎会忘记。
沈疏微与赵韫成婚后就去了凉州,对此沈璋是第一个不满的人,用他的话来说凉州地处偏远,没有洛京繁华就算了,在那儿沈疏微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赵韫当时听闻此话很是谦逊地回道:“不出十年我便能带阿愿回京,日后凉州就丢给我未来孩儿看守,我和阿愿定常伴二哥左右。”
沈璋险些没被赵韫的话气死,连骂了他好几日狐狸精,事后沈知漾偷偷告诉沈疏微,二哥还想去京郊道观求些开过光的符来贴在家里,但之后听说那道观住着临昭公主,他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出行那日,姜恒亲自相送,她身边陪着沈衡,沈疏微目光落到二人交握的手上。
沈衡深觉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出,却被姜恒掐了把腰,一张白玉似的脸渐渐蒸上浅红。
“如今北疆局势不稳,辛苦姐姐了。”姜恒弯腰朝沈疏微行了一礼。
北疆此地向来都由她们姜家人看守,抛却旁人北疆的驻军也不认,更何况凉州还与北疆相近,去那的人只能是沈疏微和赵韫。
沈疏微扶起姜恒,面上含笑,“不必担心我,正好我想游历四方风光,洛京虽好,却不及外面自由。”
“不出三年,我必能彻底扫平戎人,届时我会亲迎姐姐回京。”姜恒目光认真看着沈疏微,一字一句承诺。
沈疏微笑着应下,姜恒等人足足送他们出了十里地才返回。
坐在马车里,沈疏微半靠着赵韫,看着马车外繁盛的春景,长舒了口气,握住赵韫的手。
赵韫若有所觉低下头,一支横生的桃花被车窗勾出,几片娇艳花瓣落在二人唇瓣上。
正是春光无限,万物复苏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