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被应松茂如此清晰提及“我们的关系”,姜凌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双手握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看到姜凌的反应,应松茂不由得苦笑。
她这分明是紧张,而不是羞涩。以前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执着地认为姜凌对他有感情?
就因为她主动找他帮忙?就因为她帮助了妹妹?就因为她在自己加入缉毒大队时说了一句保重?
想到姑姑和自己说过的话,应松茂原本有些冲动的头脑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看清楚了姜凌的心意,也明白了他曾经自以为是的“爱”并不是姜凌所需要的。
有一句话,叫“放手,也是一种爱”。
这一刻,应松茂无比理解,并深深共情了。
“我姑姑说,我们俩太像了。都是事业型,都目标明确,就像是像两列奔跑的火车,强行并轨只会撞得粉碎。我们都舍不得放下轨道上的风景,更不可能放弃追寻的理想。”
“我想,我姑姑说得对,我们更适合当朋友,而非恋人。”
事实上,应璇玑说的远不止这些。
应璇玑很了解自己的侄子,对弟子姜凌极为欣赏,她对应松茂说:“我知道,你学历不错、工作稳定,事业心强,很优秀。但你和普通男人一样,到了年龄便想成家,找一个贤惠的妻子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应松茂努力为自己辩解:“姑姑,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姜凌有很强的事业心,我欣赏她对工作的执着与热情,也为她的突出能力而折服。我有过未来的规划,我俩同在一个系统,能够理解对方的工作性质,我也愿意承担家务,做她的稳定后方。”
应璇玑说话向来犀利,即使是她喜爱的侄子,一样不留情面:“你现在是这样的想法,但未来会变。或许你还觉得自己为姜凌做了牺牲,觉得自己很伟大,就像上次你给我写推荐信一样。看似为姜凌着想,但其实她并不需要!”
提到这封信,应松茂有些脸红,嗫嚅着没有吭声。
应璇玑道:“姜凌那么优秀,她有良好的家世、有卓绝的学习能力、有支持她的单位,凭自己能力考上在职研究生根本不是难事,你那封推荐信纯属多余。我猜,你是觉得她如果考上我的研究生,那么你和她的关系因此会接近一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欢喜,所以才和我写信的吧?你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你问问你自己的心。”
应松茂感觉后背有冷汗涔涔而下,半晌才想起来道歉:“对不起……”
应璇玑打断了他的道歉:“你不必对我道歉。从这件事,难道你没有反思吗?姜凌的成长道路上,并不需要你那些所谓的付出。她有父母、有我、有同事,她本就拥有稳定的后方。”
应松茂大受打击,沉默不语。
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应璇玑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爱她、欣赏她,这很正常,姜凌本就值得爱。你是我侄子,姜凌是我弟子,你们都是公安系统的优秀人才,如果你们相爱,我当然乐见其成。可是,观察一年之后,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姜凌心里没有你。你性格内敛、姜凌性格沉静,你们两个在一起很难碰出爱的火花。”
“姜凌还年轻,她应该拥有美好的、让人心动的爱情。爱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你的爱带给她的是困扰。姜凌这个孩子我了解,她面冷心热,对你并没有严辞拒绝,这不是爱,而是因为她真心拿你当朋友,不想让你难过。”
应松茂心中一酸,思考良久以后,苦涩开口:“姑姑,我真的……就这么差劲吗?”
“这不是差劲不差劲的问题。”应璇玑实话实说:“你和姜凌不合适,早点说开了对大家都好。”
应璇玑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捶打着应松茂的心。
他终于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的爱,在姜凌的眼中只是纠缠?
想通之后,应松茂飞到京都,与姜凌面对面,艰难无比地说出了那一番话。
听到应松茂的话,姜凌心里那一直微微绷紧的弦,倏地松开了。
一股暖流涌上来,姜凌看着眼前这个并肩作战过、彼此欣赏的优秀战友,灿然一笑,笑容清澈而坦然:“应队,谢谢你,也谢谢应教授。”
看着眼前这个深深爱恋着女孩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应松茂内心苦涩无比,但他没有将这份情感表达出来,微笑着开了句玩笑:“既然是朋友,还称我应队?”
只是朋友,姜凌感觉轻松多了,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松茂。”
在姜凌身后默默等候了三年,应松茂终于等来这一声温暖的呼唤,真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不过,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做朋友,那就守好本分吧。
应松茂道:“姜凌,你很厉害、也很努力,将来一定能做出一番成就。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请记得,我们是朋友。”
姜凌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问题。你若有需要,也记得找我。”
停顿片刻之后,姜凌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缉毒事业需要你这样有能力的技术人员,但切记,不要冲到一线。发挥好你的技术优势,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前世应松茂是在千禧年之前牺牲的,希望他能够听进去自己的意见,不要重蹈覆辙。
应松茂感觉到了姜凌发自内心的关怀:“放心吧,我近期又出了个新专利,用于检测新型毒品。现在的毒品不断升级,岳州市局的技术力量还是不足。我已经接到省厅技术中心的调令,可以组建自己的检测团队,我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技术研发上。”
姜凌终于放下心来。
很好,因为姜凌的介入应玉华没有自杀而死,应松茂父母的命运也随之改变,这一世的应松茂有了家人的牵绊,不会像前世那样激进。
应松茂走上了一条与前世不同的道路,他会有更光明灿烂的前途。
眼前闪过与应松茂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有默契、有支持、有理解,也有温暖牵挂。说起来,平生第一次收到鲜花,还是他送的呢。
姜凌主动伸出手:“那就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继续努力吧,做最好的战友,做永远的朋友。”
“好!”应松茂伸手与她相握。
隔着桌子,两只手握在一起。
桌面铺着绿白格子的桌布,白色小瓷瓶里摆着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看着清雅而热情。
两人相视一笑。
没有遗憾,只有深深的祝福和并肩前行的承诺。
处理好这一份情感关系之后,姜凌将所有精力投入到了理论学习之中,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最新的专业知识。
这份专注与平静很快被一个紧急任务打破。
一封来自临江省清源市公安局的紧急公函摆在了应璇玑教授的案头。清源市近期发生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团伙暴力犯罪案件,影响极坏,当地侦破遇到瓶颈,急需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支持。
应璇玑决定带上姜凌,经过一年的学习,是时候让她参与一下实践了。
姜凌欣然同行,说实话,脱产一年,她还真有点怀念在市局破案的日子。
清源市公安局会议室,每个人都面容严肃地端坐在会议桌旁,抬头看着正前方的白幕。
刑侦大队长赵刚,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汉子,指着投影上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声音沙哑。
“案子发生在五天前,晚上十一点左右,市中心的白塔公园。公园管理处值班的老张头,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结果被一伙蒙面崽子用棍棒打成了重伤,颅骨骨折,肋骨断了好几根,现在还在ICU没脱离危险!”
赵刚一拳头砸在桌上,震得烟灰缸一跳,“这还不算完!公园里那座标志性的汉白玉石雕‘白鹿望月’,被砸得稀巴烂。这帮畜生还用红油漆在长椅、凉亭、甚至白塔的塔基上,喷满了污言秽语和乱七八糟的符号,整个公园跟被土匪洗劫过一样!”
伴随着赵刚的话语,现场照片以幻灯的方式在屏幕上滚动着。
破碎散落的汉白玉残片、刺眼猩红的涂鸦、散落在地沾着泥土和疑似血迹的棍棒、凉亭柱子上深深的砸痕、还有地上那片令人揪心的、老张头挣扎留下的拖拽痕迹和一大滩深褐色凝固物。
涂鸦满是字迹歪歪扭扭的“操X的!”、“垃圾世界!”、“滚蛋,烂婊子!”
“这么热的天,蒙面?”应璇玑教授冷静的声音在压抑的气氛中响起,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照片。
赵刚的语气很不屑:“对!和港台电视剧里一样,都戴着那种黑丝袜,只露俩眼睛!”
应璇玑再问:“有组织?”
赵刚肯定道:“从手法看,破坏性强,不计后果,打人下手狠毒,像是有组织的社会混混干的!我们一开始就重点排查了城东‘铁头帮’那帮人,还有几个常年在公园附近游荡、有前科的小流氓团伙。但这帮人要么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要么作案风格对不上——他们图财,不会干这种纯粹发泄破坏、还打伤看门人的事,风险太高。”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嗡嗡声。
排查陷入了僵局。
不是那些“有名有姓”的混混团伙,那会是谁?
蒙面,意味着身份隐藏;动机非图财,意味着画像困难;手法凶残,意味着潜在威胁极大。
姜凌专注地看着照片,内心震动。
这场景充满了原始的破坏欲和扭曲的宣泄感,与她课堂上分析的许多青少年群体暴力事件案例,隐隐有某种呼应。
但赵大队长他们的判断也基于经验——通常,这种规模的恶性破坏和伤人,确实更像是成年混混所为。
应璇玑教授继续冷静提问:“现场还发现了什么特别的物证吗?”。
技术中队的负责人站起来:“棍棒和喷漆罐都是市面上常见的便宜货,很难追查来源。不过我们在被砸碎的石雕附近,捡到了几片撕碎的彩色贴纸,像是卡通贴画或者某种标识的碎片。另外,在喷了红漆的一个长椅下面,发现了一个踩扁的、很普通的塑料打火机,上面印着一只小浣熊的图案,像是小卖部卖的那种。”
他顿了顿,指着其中几张照片:“另外,有几处喷漆的图案,线条很幼稚,像是小孩子乱涂乱画,而且喷的高度,普遍偏低。”
“喷漆高度偏低?幼稚的涂鸦?”应璇玑教授的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她示意技术员将这几处喷漆和贴纸碎片的特写照片放大。
姜凌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些细节,指向了某种可能性。
应璇玑教授站起身, 走到投影幕布前。
“赵队,各位同志,”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悉力, “我们可能被‘蒙面’和‘恶性’这两个表象误导了。让我们重新审视现场留下的‘语言’。”
她指着那几处线条歪扭、色彩浓艳、内容幼稚的涂鸦:“这种涂鸦风格, 充满了孩子气的发泄和模仿,缺乏成年混混涂鸦中常见的帮派符号、特定标记或者更复杂的图案。它传递的情绪是愤怒、破坏,但手法是笨拙的,甚至是‘好玩’的尝试。”
接着,她指向喷漆高度的照片:“技术员提到喷漆高度普遍偏低。测量数据显示, 主要污染区域集中在离地0.8米到1.5米之间,这符合什么人群的身高操作范围?”
“青少年!”姜凌心中早有答案。
“没错。”应璇玑教授赞许地看了姜凌一眼, 继续分析,“再看这个被踩扁的打火机,小浣熊图案,廉价, 常见于校园周边小卖部,是很多中学生抽烟或觉得好玩会买的东西。还有那些撕碎的彩色贴纸碎片, 初步拼凑, 像是某种动漫人物或校园流行贴纸的残片。”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蒙面,恰恰说明了作案者对自身身份的在意和恐惧——他们害怕被认出来!结合喷漆的幼稚、高度的限制、遗落的典型青少年物品, 以及这种纯粹破坏发泄、模仿性强、而非图利的动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抛出综合分析结论:
“从犯罪心理出发进行分析, 这起恶性案件的作案者,极大概率不是社会混混,而是一群在校的青少年,年龄范围应在14至18岁之间, 部分可能已经辍学。他们来自同一所学校或邻近学校,关系密切,小团体。”
“刚才赵队提到,他们的蒙面行为类似港台警匪片中的抢劫犯。可能受暴力影视刺激,他们的作案带有强烈的情绪宣泄色彩和模仿性,群体行为放大了破坏力。从喷漆内容以及重伤老张头的行为判断,小团体成员的个性各异,有的人性格比较压抑、有的比较直接,有人则更具攻击性和煽动性。”
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青少年?中学生?这和他们之前的判断完全背道而驰。
砸毁文物、重伤老人!现在的娃娃们就敢搞犯罪团伙,实施暴力犯罪了?
虽然有些不信,但应璇玑教授的分析条理清晰,令人无法反驳。
半晌,赵刚大队长瞪大了眼睛,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些涂鸦、那打火机、那身高,真是见鬼了,竟然是学生娃!难怪我们先前排查了一圈也没找到嫌疑人。”
到底是一线刑侦人员,一点就通,赵刚立刻布置任务:“立刻调整方向!重点排查市一中、二中、三中,还有附近的职高。查一查最近有没有学生行为异常、小团体活动频繁、接触过大量港台暴力片的,重点查一查附近的录像厅。还有,学校附近卖喷漆和小浣熊打火机的小卖部!”
有了侦查方向,警方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目标从鱼龙混杂的社会面,精准地聚焦到了中学校园里。
清源市警方的侦查效率还是很高的。
仅仅两天,五名嫌疑人被锁定并迅速控制,名单就摆在姜凌面前。
主犯陈栋,17岁,清源市第三中学高二学生,平时看着挺老实,成绩中不溜秋,但是下手最狠。
周晓阳,16岁,和陈栋同班,年级前十的优等生,和陈栋关系很好。
王强,16岁,原市三中学生,辍学后混迹社会,混迹街头,偷鸡摸狗是常事。
李伟,15岁,三中初三学生,出了名的胆小内向。
赵小鹏,15岁,原三中学生,但现已辍学,跟着王强混社会。
据交代,当天晚上,这五个人在王强家附近的一个录像厅看完了一部港片,讲的是古惑仔打打杀杀、快意恩仇。
出来之后,五个人情绪都很亢奋,喝了点啤酒,陈栋提议去白塔公园找点刺激。他们翻墙进去,一开始只是四处晃悠,对着雕像撒尿、吐口水。后来不知道是谁提议砸点东西,王强立刻响应,抄起地上的石头就砸雕像。其他人一看,也跟着起哄。陈栋和周晓阳从包里拿出了事先准备的喷漆罐,开始在到处乱喷。
公园值班室的老张头听到声音出来制止,呵斥他们。当时陈栋正喷得兴起,被呵斥后恼羞成怒,第一个抄起旁边的木棍冲了上去,其他人也一拥而上……事后,他们慌慌张张翻墙跑了。
陈栋、周晓阳、王强、李伟、赵小鹏,这个组合印证了应璇玑画像的精准——他们确实是一个跨越了在校与辍学界限的青少年小团体。
但是,这个组合实在有些诡异:优等生、边缘混混、内向的“小透明”……他们怎么会搅和到一起干出这种事?
带着这个疑问,姜凌与应璇玑参与了整个审讯过程,对这五个少年的犯罪心理进行评估。
审讯室里,五个少年摘下了“蒙面”的保护色,露出了稚嫩却写满不同情绪的脸庞。到底还是孩子,都是初犯,并没有太多反侦查能力,很快就交代了一切。
陈栋是主犯,个子很高,身形接近成人,眼神却像困兽,交织着疲惫、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他的父亲是清源市一家老国企的机修工,严厉刻板;母亲是家庭主妇,温柔但懦弱,陈栋是家中独子。
问及父母,陈栋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我爸眼里只有厂里的机器和我的成绩单。考不好?皮带炒肉丝是家常便饭。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够好。我妈?就知道哭,偷偷塞点钱给我。”
他低着头,手指抠着桌面:“那天,看完《古惑仔》,心里憋得慌,就想砸点东西,想弄出点大动静。凭什么他们想让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公园里那个老头出来吼我,就像我爸吼我一样,我就控制不住了。”
姜凌在笔记上写下两行字。
——犯罪动机:长期的家庭高压和情感忽视积累的愤怒,在群体、酒精、影视暴力的催化下彻底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