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忙拭泪,解释道:“我,我不哭。”有了丈夫的保证书,有了警察撑腰,陈母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从陈栋家出来,应璇玑忍俊不禁,拍了拍姜凌的肩膀:“你这孩子,鬼名堂真多。”
姜凌将保证书收进背包:“我在派出所工作过一段时间,知道像这种大男子作风严重的家庭,就得狠狠治一治。他们不怕骂、不怕罚,就怕签字写保证。要不是时间紧,我让他亲自手写保证书,就凭他那一手蚯蚓爬一样的字,他肯定会记一辈子。”
跟着她们一起的民警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基层出来的,经验就是丰富。”
来到周晓阳家,氛围完全不同。
陈栋家简单朴实,父母对警察很敬畏,调解很顺利。
但周晓阳家不一样,周父、周母都是大学老师,一个教授、一个副教授,见多识广,面对警察上门,满脸都是抗拒。
坐在充满书香气的客厅,气氛很压抑。
周教授夫妇痛心疾首,更多的是对儿子“自毁前程”的失望和不解。
“我们为他付出了多少?最好的资源,最高的期望!他姐姐能做到,他为什么不行?”
“他是优等生,怎么会和陈栋那样的差生混在一起?肯定是被他带坏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故意教唆?阳阳平时在家里很乖的。”
姜凌展示了周晓阳的犯罪风险评估报告,重点圈出了“过度学业压力”、“情感表达匮乏”、“对自由的畸形渴望”、“在群体中寻求认同与释放”。
同时,也拿出了周晓阳的口供。
——我爸妈他们只关心我下次考试能不能拿第一,能不能考上清北。我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看场电影都是奢侈。
——我真的尽力了,我真的努力了!可是我做不到……
——只有陈栋,他夸我厉害,他羡慕我能考那么高的分数。
——终于反抗了一回,特别刺激,特别自由。
——砸东西的时候,我感觉特别畅快!
周父、周母面面相觑,半天没有言语。
和这样的知识分子谈话,同为大学教授的应璇玑出面更为合适,她的语言带着些许学术性,语气很严肃。
“周晓阳在学业上无疑是优秀的,但他的心理压力已经严重超载。他渴望的不是更高的分数,而是被看见、被理解、被允许喘息。这份报告显示,这种高压环境是他走向歧路的重要推手。如果不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再高的分数也可能成为压垮他的巨石。”
周母泪眼婆娑。
周教授认真看着报告,很专注、也很痛苦,拿着报告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半晌他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也谢谢你们对我们家晓阳的关心。我承认,是我们逼得太狠了。”
应璇玑与他们推心置腹:“我也是母亲,能够理解你们望子成龙的心理。但是,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个体,咱们得尊重事实。周晓阳的姐姐能够成为市状元,与你们的教育有关,但也是她本身有学习天赋,你们不能用教养姐姐的方式套用在周晓阳身上。你们是老师,应该也知道因人施教的道理,对吧?”
周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丈夫:“我说过,我说过的!晓青比晓阳聪明,比晓阳坐得住,你不能那样逼晓阳,现在好了,儿子出事了,你高兴了?”
应璇玑的态度很温和:“男孩与女孩,差别很大。女孩的语言能力、自控能力比男孩子强,需要高度注意力的课堂教学更适合女孩。男孩子因为雄性激素分泌的原因,需要在运动中发泄掉多余的精力,否则很难集中注意力。”
周父是搞研究的,听得进去应璇玑的理论分析,身体前倾,很客气地询问:“那请问应教授,我们以后应该怎么办?”
应璇玑道:“第一,不要以姐姐的标准去要求他。”
周母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们一定注意。”
应璇玑:“第二,他已满16周岁,需对故意伤害和故意毁坏财物这两项罪名负责。念其初犯,在校表现好,犯罪动机有特殊性,悔罪态度较好。你们可以积极赔偿被害人损失并取得谅解,应该可以从轻处理。法院会给其改过自新、继续学业的机会。”
周父一听,也没有刚才的冷漠与抗拒:“好好好,我们马上联系老张头家属,尽力取得他们的谅解。”
应璇玑给他们指了明路之后,语重心长地说:“最后一点,你们要给予周晓阳更多的关爱。记住,爱不是束缚,你们要尊重他的想法,倾听他的心声,做他的朋友,要让他意识到自由不是发泄、不是破坏,引导他走上正路。”
周父请教道:“您刚才提到,教育中的性别差异问题,我觉得很有道理。在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过去,女孩子接受教育的机会不多,因此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生比例远高于女生。但是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老百姓经济收入越来越高,思想也有了进步,仓廪足而知礼节嘛。”
周母轻轻推了周父一把,周父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咬文嚼字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我的意思是,现在女孩子上学的机会越来越多,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有了变化,上大学的女生越来越多。然后我就发现,女生远比男生坐得住,也更愿意沉下心来读书做研究。男生创新能力强一点,但很难静下心。所以……应教授,我想向你请教,我们在孩子的早期教育中,如何针对男女性别差异进行相应调整?”
应璇玑道:“带男孩子多运动,在运动中教、在运动中学,效果会比坐在课堂上死读书来得好。”
周父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听您的。”
又交流了一会育儿经之后,应璇玑道:“你们是知识分子,是高校教师,但在教书做科研的同时,也别忘记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科研思路,你们都是具备的,同样的,现在也要把这份科研精神用在孩子的教育上。如果任由周晓阳沉沦下去,这个孩子可能就走上歧路再也无法回头。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定,一定要重视起来!”
这一番话,应璇玑提高了音量,说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句、重如千钧。
周父、周母陷入沉思,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应璇玑的话。
良久,周父郑重与应璇玑握手:“应教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是犯罪心理学专家,也是青少年教育专家,我们听您的!请放心,我们会调整教育方式,一定会把晓阳培养成为社会有用的人!”
从周家出来,连随行民警都感叹道:“到底是搞教育的,还是蛮讲道理的。”
有了周晓阳父母的承诺,姜凌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可是当来到王强家后,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王强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看到警察上门, 王强那年迈的奶奶佝偻着背,浑浊的眼里满是绝望和麻木:“管不了,我管不了啊。他爸死得早, 他妈改嫁, 我老了, 没用了……”
王强的报告上,“家庭破碎”、“早期辍学”、“缺乏监护引导”、“长期社会边缘化”、“已形成反社会行为模式”等犯罪影响因子触目惊心。
姜凌蹲在老人身边,温声道:“奶奶,王强犯了错,要接受法律制裁。但他还年轻, 如果出来后,能有人拉他一把, 学门手艺,有个地方住,有人管着点,也许还有机会走上正路。放任不管, 他只会越陷越深,您也不希望他将来……”
老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姜凌的胳膊, 老泪纵横:“姑娘, 帮帮强子,求求你们, 帮帮这个孽障吧!”
姜凌转头看向应璇玑。
应璇玑走到老人身旁:“放心,我们会管他。他才17岁, 一切都有可能。您保重好身体,至少,让他心里有个牵挂,是不是?”
老人连连点头:“谢谢, 谢谢你们。我以为,强子都这样了,我们这个家算是完了,没想到啊,政府还记得我,还记得拉强子一把。你们是警察,是老师,肯定懂得比我多,我听你们的!我会活着,一定要活着,我要看着强子走上正道,走正道啊……”
走出王强家,应璇玑与姜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悲悯世人的责任感。
应璇玑道:“多关注弱势群体,就能减少犯罪率的发生。”
姜凌“嗯”了一声,“等下和辖区派出所、社区居委会那边都说一下,让他们定期上门送点米面油,关心一下王强奶奶的身体健康,并及时将家里情况反馈给王强。他的反社会行为模式初具雏形,但毕竟只有17岁,还来得及矫正。只有让他感受到生活还有希望、社会仍有温情、家里有人牵挂,才能改造成功。”
应璇玑拍了拍姜凌的肩膀:“走!去下一家。”
李伟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说起儿子就满脸愁苦和不解:“这孩子从小就蔫儿,胆子小,怎么会跟着去打人呢?”
姜凌拿出李伟的报告,解释了“性格内向自卑”、“缺乏主见”、“家庭情感支持薄弱”、“易受群体影响”等因子如何让他在群体压力下丧失判断力。
“李伟本身主观恶意不深,但他太需要朋友,太害怕被孤立了。如果家庭能给他更多安全感,学校能帮助他建立自信,学会说‘不’,也许悲剧就能避免。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责骂,而是引导和支持,帮助他明白什么是对的,如何坚持自己。”
李伟父母看着报告,又看看低头不语的李伟,第一次意识到儿子内心的脆弱和他们的疏忽。
李父长叹一声,用手搓了搓已经发僵的面孔:“我,我们试试。”
李母眼泪汪汪:“我们都是老实人,从来都是与人为善,遇到邻居需要帮助从来不说二话。怎么说‘不’,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教孩子?”
应璇玑是心理学专家,当然知道老实人之所以不懂得怎么拒绝别人,其深层原因有几个:一是恐惧,怕被排斥或冲突;二是自我价值感低,觉得讨好别人才能被接纳;三是缺乏拒绝的榜样和技巧;四是过度考虑他人感受;五是对拒绝后果的灾难化想象。
但面对迷惑的李伟父母,到底应该怎么给出直接的建议呢?
应璇玑决定先从原因着手和李伟的父母沟通:“你们知道,为什么李伟不敢说‘不’吗?”
李母抬起头、收了泪,可怜兮兮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亮光。
她是家中长姐,从小就被爸妈教育要老实听话,要勤劳肯干,她有时候遇到父母、弟弟妹妹提出无理要求时其实内心很想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没有底气,说不出那个“不”字。
虽说委委曲曲地答应了,但事后她总是后悔,真的很恨自己这懦弱的个性,
小伟为什么不敢说“不”?这个问题的答案李母也很想知道。
应璇玑看出了李母眼中的求知欲,放缓了语速。
“第一个原因,是害怕得罪人,怕自己不合群,说白了,就是害怕被大家排斥。李伟可能觉得,说‘不’会让朋友不高兴,会被孤立,以后没人跟他玩了。他特别看重‘有朋友’这件事,害怕失去群体温暖。就像大人有时候也会抹不开面子拒绝亲戚借钱一样,孩子也会害怕被小伙伴圈子踢出去。”
听到这里,李母眼中的亮光越发炽热,不停地点着头:“对对对,就是这样。我弟上次借钱说要买房,其实我不想借的,我自己家里都没买房呢。可是,我怕娘家人骂我,怕他们说我没良心,怕他们不要我。”
应璇玑的目光中多了丝怜惜。
她也是女性,当然知道娘家人对于很多出嫁女的意义——那是人生最大的后盾,是遇到困难时的支撑,是和婆家人实在过不下去了之后的归宿。
但她们并不知道,有的娘家人就是利用这个心理弱点,成为无止境的吸血鬼,不停地索取着钱财、精力。
应璇玑并没有着急指点李母的人生,而是继续聚焦在李伟的教育问题上。
“第二,觉得自己不重要,说了也没用,这是一种缺乏自信和自我价值感低的表现。李伟性格内向,可能平时得到的夸奖和关注比较少。他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说了不别人也不会听,反而显得自己‘事儿多’或者‘扫兴’。他觉得顺从是安全的,至少不会被注意或批评。”
李父听到这里,内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感觉自己的内心感受完全被眼前这个大学教授说了出来。
他就是个普通工人,模样也不出彩,老实本分地上着班,平时也很少发表意见,因此被同事取了个外号,叫“老蔫儿”。他每次想说“不”的时候,刚一张嘴,想到反正也没人在意,没有肯听他的意见,他便又闭上了嘴。久而久之,他的话越来越少。
这一次,李父同样也没开口发表意见,但他竖起了耳朵,想要听听应璇玑后头怎么说,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应对。
“第三,不知道不字怎么说出口。老实孩子往往不太会表达反对意见,他不知道怎么拒绝才能既不让对方太难看,又能守住自己的底线。他可能觉得直接说不太生硬、太伤人,但又找不到别的办法,干脆就不说了。就像咱们有时候想拒绝别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怕说不好。”
这一下,李父、李母一起重重点头。他们俩都属于嘴笨的人,只知道做事,不晓得怎么表达自我。应璇玑这些话,明面上是说李伟,但感觉句句都在点他们。
“第四,太在意别人感受,忽略了自己。善良、敏感的孩子很容易感受到别人的情绪,怕自己的拒绝让对方失望或难过。他把别人的感受放在自己前面,宁愿自己委屈难受,也不敢让别人不舒服。这其实是种好心,但用错了地方。”
这话一出,李母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的嘴唇哆嗦着,紧紧握着丈夫的胳膊,呜咽着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弟弟找她借钱,她听得出弟弟对于买房的兴奋、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明明自己过得比弟弟差,但她就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担心这样做会打击到弟弟。
终于有人理解自己,李母越哭越凶。
到后来,李父也潸然泪下。
应璇玑等了一会,等他们心情稍微平复之后,再继续往下分析。
“第五,习惯了听话,习惯了被安排。您二位平时忙工作,可能家里习惯了‘听话就是好孩子’的模式。小伟在学校也默默无闻,习惯了不被关注、不表达意见。时间长了,他就失去了说不的勇气和习惯,觉得听话、顺从才是对的、安全的。”
李父、李母好不容易收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李父哑声道:“教授您这些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您就说吧,我们应该怎么做?”
应璇玑看向姜凌:“至于建议,就让我的学生来告诉你们吧。”
姜凌知道这是老师在锻炼自己,毫不犹豫地接过这个任务,看向眼前这两个眼泪汪汪的老实人。
有过与陈安平打交道的经验,姜凌的声音很温和,透着一股亲切感:“首先,我建议你们多夸夸孩子,让他觉得自己金贵,这样就能提升自信心和自我价值感。”
说到夸夸孩子,李父、李母都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从小都是在打压式教育成长起来的,早就习惯了被父母骂。生下李伟之后他们很少责骂,但也的确夸得少,总觉得表扬的话会烫嘴。
李母嗫嚅道:“怎,怎么夸?夸成绩吗?小伟成绩很一般,没什么好夸的啊。”
姜凌并没有不耐烦,而是微笑道:“很简单的。别光看成绩,孩子帮忙倒个垃圾、收拾下桌子、甚至只是安静地没惹麻烦,都可以真心实意地夸一句:‘小伟真懂事,知道帮大人的忙。’、‘今天家里这么整齐,多亏你了。’”
看李母还有些迷糊,姜凌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就是夸具体的行为,不能只说你真棒、你不错、你很好这些词,要说‘刚才你主动帮妈妈拎菜,有孝心,真好’、‘今天老师说你上课认真听讲了,爸妈真高兴。’你们得让他知道,他做的小事、他的好品质,你们都看在眼里,他这个人是有价值的。”
李母听明白了。
她的眼睛里流动着温柔的光亮:“我家小伟,虽然成绩不好,但真的很有孝心。他晓得心疼我们,一喊吃饭马上摆桌子、拿碗筷。平时经常做家务,扫地、洗碗、晒衣服……看到有什么事都主动做,不用我们叫。”
姜凌道:“对啊,您看,孩子勤快、知道心疼父母工作辛苦、主动做家务,这都是很好的品质,您得多夸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