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走丢三年,被他疼到心坎里的宝贝。
听派出所民警讲完解救过程,许伟达一阵阵后怕。
如果没有姜凌认出瑶瑶,那她将会继续在人贩子手底下讨生活。那些杀千刀的畜生,故意弄残孩子想赚大钱,瑶瑶得遭多少罪!若是生病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人贩子根本不可能好好治,说不定一条小命就丢在那里。
只要一想到瑶瑶可能会被折磨致死,许伟达就全身颤抖。
在寻找孩子的这三年里,他经历过无数次希望、失望与绝望的情绪折磨。他无数次向老天祈求,求老天可怜可怜他和素琴,把瑶瑶送回到他们身边来。哪怕折寿二十年,他也心甘情愿。
现在,老天终于开了眼。
姜凌看到了他的寻人启事,认出了瑶瑶,并且利落无比地将孩子护住,把人贩子送进了公安局。
在许伟达的心目中,姜凌就是他的大救星,是他们全家的福星。
许伟达一肚子的感谢都卡在喉咙里,只知道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
姜凌看着神情激动、胡子拉碴的许伟达,他满心满眼都是女儿。想要靠近,却又害怕惊着她,每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想到上一世他看到女儿尸体时那绝望、空洞、茫然的眼神,姜凌笑了笑:“您再谢下去,食堂的饭菜都凉了。”
李振良在一旁也笑了:“忙了整天,你别说,还真是饿了。”
魏长锋哈哈而乐:“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走走走,别站在这里说话了,赶紧吃饭吧。”
魏长锋一说完,李振良立马响应,推着小勇的轮椅当先而行。
小勇一动,小薇,哦不,现在应该叫许清瑶了。许清瑶也跟着拉了拉姜凌的手:“小姨,你饿了吧?我们一起去吃饭。”
许伟达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儿。
明显女儿对他还有防范心理,更喜欢亲近姜凌,他便老老实实和女儿保持距离。只要瑶瑶安然无恙,哪怕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也心满意足。
第二天,瑶瑶终于开始接近许伟达。
第三天,许伟达要带瑶瑶回家,小勇坐在轮椅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
许伟达看不得孩子眼中那渴望的眼神,犹豫片刻之后对姜凌说:“要不,我把小勇一起带回家吧?等你们找到小勇的父母,我再把他送过来。”
姜凌知道被拐卖的孩子缺乏安全感,如果两个孩子一起做个伴,能够有效消除对陌生环境的恐惧。
她蹲在小勇的轮椅旁:“小勇,你愿意跟许叔叔、瑶瑶他们走吗?”
小勇却坚定摇头:“不,我要找爸妈。”
他虽然舍不得和瑶瑶分开,但却更想找到亲生父母,回到那个开副食店的家。那里有爸妈、有妹妹,是他梦里魂牵梦绕的地方。
看到许伟达对瑶瑶的疼爱,小勇愈发坚定了要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他守在派出所,有什么消息能够第一时间知道,就能早一天家人团聚。
姜凌点头:“好,那你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帮你找。”
李振良在一旁也为小勇鼓劲:“市局那边已经把你的情况通报各市县公安局,请他们协助查找,应该很快就会有情况反馈。”
小勇的眼睛里有了亮亮的光芒。
这次姜凌将他从谢家燕与沈三壮手中解救,让他重新树立了对警察的信任。这么多警察帮他找爸妈,那一定能找到。
依依不舍送别瑶瑶之后,金乌路派出所迎来了一个特别的人——梁九善。
自从姜凌帮助他们姐弟摆脱钱大荣的骚扰、欺负之后,梁九善便爱上了金乌路派出所,隔三岔五就要过来晃一晃,跟在姜凌身后亲亲密密地喊“凌姐”。
他也不讨人嫌,看姜凌忙碌,就坐在警务大厅写作业;等到姜凌闲下来,他就像个跟屁虫一样缠着姜凌问东问西。
“凌姐,你读的哪个学校?什么专业?”
“凌姐,你毕业之后直接就分配到派出所来了?为什么没留在公安局?”
“凌姐,李叔叔说你在福利院长大,是哪家福利院?小时候有没有人欺负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姜凌通常很安静,偶尔回应个“嗯”字。
可是梁九善一点也不介意姜凌的冷淡,姜凌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就自问自答。
“凌姐,你是湘省警官学校犯罪心理学专业毕业的,对不对?我听说警校是提前批次录取,对身体也有要求。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吃饭、好好锻炼、好好学习,将来考警校,和你一样当警察保护老百姓。”
“凌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你就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做喜欢的事?公安局不留你,咱也不稀罕!派出所多好啊,伙食好、住宿条件好,同事们都和气,你说对吧?”
“要不是有你帮忙,我和我姐肯定要被钱大荣那个狗东西欺负到死。凌姐,你没爸妈也没关系,有我呢。以后我就是你弟,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一样,吵得姜凌脑壳疼。
可是,看着他那青春飞扬的模样,看着他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姜凌又有些心软。今年的他,才十五岁呢,若是有父母庇护,正是叛逆张扬的年纪,现在只不过是嘴碎点,也没啥。
于是,在姜凌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之下,梁九善成了金乌路派出所的编外人员。
就连姚所都开玩笑:“九善又来了,这是提前到我们所里实习了?”
今天是周末,看到梁九善背着书包过来,姜凌皱了皱眉:“不是快期末考了吗?”
梁九善抿着唇笑:“在你这里复习效率高。”
梁家姐弟都生得一副好模样,梁九善这么一笑,就像那朝阳升起一般,亮堂得耀人眼。
姜凌只能妥协:“好好复习,别打扰办案。”
梁九善将目光转向坐在轮椅上的小勇:“这就是你救回来的孩子?找到他爸妈了没?”
姜凌斜了梁九善一眼。
梁九善举起双手,笑得更灿烂了些:“好好好,我不打扰你们办案,我看书去。”
过了一个小时,梁九善又来了。
他推着小勇在派出所门口转圈圈,笑着和他搭讪。
“你还记得些什么?”
“你妈名叫翠芳、你爸姓胡、你妹妹叫丽丽,隔壁的阿姨姓刘,还有你家开了个副食店,店门口有个水泥台子可以打乒乓球。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当地话怎么说吗?我给你说几个,你听听哪个耳熟点?”
梁九善开始尝试用湘省各地方言讲些日常的话。
“细伢子恰饭去哩。”
“哈宝莫吵!”
“蝉头,带路咯?”
“做嘛格盯倒我?”
姜凌在一旁站着,并没有阻止梁九善。
湘省方言“十里不同音”,包括保留古汉语入声、声调复杂的湘语;“咯”“哩”收尾的赣语;儿化音明显的西南官话;保留中古汉语词汇的客家话;混合瑶语、粤语成分的瓦乡话;还有湘南土话等。
没想到梁九善很有语言天赋,竟然能将大部分湘省方言说出来。
小勇也知道梁九善是在帮他,认真倾听、努力回忆。
梁九善很聪明,还结合着小勇父母开副食店的特点,模仿顾客与老板的对话。
“老板,你箇里有烟卖啵?”(你这里有烟卖吗?)
“只有白沙烟,要啵?”(只有白沙烟,要不要?)
“有冇得好点的烟啰?”(有没有好点的烟?)
“好烟贵哒哩,你舍得啵?”(好烟贵得很,你舍得?)
听到这四句对话,小勇眼睛陡然一亮,双手激动地拍打着轮椅扶手:“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梁九善回身看向姜凌,眼里带着一丝小得意:“这是浏阳话。浏阳话的‘烟’发音比省城话更平,省城那边会带一点上扬。‘沙’(sā)比较短促,没有那么长。”
《浏阳县志》开篇有云:“大围、连云、九岭三山绵延起伏,成为天然屏障。”浏阳直到今年才撤县建市,小勇被拐时穿山隧道未修,到省城需要提前2-3天出发。
因为交通不便,发生在1988年浏阳的儿童被拐案极有可能没及时上报到省城,即使省城警方收到晏市公安局发的协查令,可能也查不到什么。
看着梁九善那渴望被夸奖的模样,姜凌嘴角微微上翘:“不错。”
得到肯定的梁九善像打了鸡血一样,继续问小勇:“你们那里是不是习惯吃蒸菜?竹筒蒸排骨、干豆角蒸肉、腊鱼腊肉合蒸、蒸香肠、蒸毛豆、蒸萝卜片、蒸芋头……菜上面撒着很多红艳艳的干辣椒,还有黑黑的豆豉?”
浏阳虽然交通不便,但浏阳蒸菜有近六百年历史,在湘省还是很有名气的。省城的大小餐馆里,都会有浏阳蒸菜的存在。
小勇的记忆被唤醒,不停地点着头:“对对对,哥哥说得对,小时候妈妈经常做干豆角、腌菜,我和妹妹怕辣,蒸菜里放的是姜丝和豆豉,我爸妈吃的那一碗总是放很多红色的辣椒干,有时候还撒辣椒粉。”
梁九善这回算是立了功。
因为他擅长各地方言, 迅速锁定小勇家在浏阳市,晏城警方与浏阳那边电话联系之后,很快就有了消息。
小勇的父母找到了!
父亲胡建国, 母亲杨翠芬, 妹妹胡丽, 在大瑶镇开了家建国副食店,兼营烟花爆竹零售。
儿子失踪后,夫妻俩一直在努力寻找胡勇的踪迹。
因为失踪那天曾经出现过一辆红色、幸福250摩托车,因此杨翠芬一看到红色摩托车便会追上去问个清楚,一次在追车时摔倒, 导致左耳失聪。
夫妻俩不敢离开副食店,总觉得儿子有一天会找过来。
他俩在镇上墙壁、电线杆上贴满了寻人启事, 给每一个到镇上买烟花的外地人送一份,还一咬牙在1989年安装了全镇第三部私人电话。
胡建国前后接听过23个虚假线索电话,每次都是满怀希望去,却以失望而归。
杨翠芬一次次咒骂那些为了骗钱给假消息的人:“短命鬼!骗我一个失崽妇人, 你屋里绝蔸死绝户!”
接到晏市警方电话时,胡建国差点哭了。
他第一时间拨通金乌路派出所的电话, 刚听到电话这头小勇的声音, 胡建国就大声叫了起来:“勇伢子诶,你记不记得爹爹教你放‘窜天猴’?回来咯, 爹爹留哒一箱把你……”
杨翠芬一把抢过电话,边哭边喊:“崽啊, 赶快转来啰,娘跟你留哒你顶爱呷嘅大白兔奶糖,年年跟你裁新衣衫。”
听到电话那头熟悉的话语,小勇的童年记忆全都被唤醒, 哭声凄厉:“爷娘,赶快来啊。拐子坏死哒,我怕得颤……”
胡建国与杨翠芬早从警方那里了解到儿子的惨状,再听到他那凄厉的哭声,一颗心痛得似在油锅里煎。这些该枪毙的人贩子真是歹毒!竟然把儿子的脚给砍了!
胡建国对着电话喊:“莫怕,莫怕咯,爷娘即刻来接你。天塌下来也莫慌,留条命就得,爷娘日日寻你,转来哩就好!”
姜凌在一旁听着,心肝也跟着颤。
家人团聚,原本是值得欢庆的事。可是小勇断了双足,父母恐怕一见到就会痛苦万分。
爱孩子,是天性。
父母哪里舍得孩子吃这样的苦头?他们恐怕更愿意是自己断了手脚,以此换来孩子一生平安健康顺遂。
梁九善这几天来得勤,看到姜凌抿着唇冷着脸,眼里却有细碎的光亮在闪动,便知道她在为小勇受苦而难过。
梁九善性格敏感尖锐,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谁若欺负他,他便以死相争。
旁人觉得姜凌强大、冷静,可梁九善受过她关照,再加上这段时间总缠着她,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柔软与善良。
梁九善伸出手,悄悄扯了扯姜凌的衣角,轻声道:“凌姐,没事,小勇爸妈说了,受伤了不要紧,留着命就好。幸好有你救下小勇,不然他爸妈得多难过。这是好事,也是喜事,你该高兴才对。”
姜凌没想到竟被一个小小少年安慰了。
她转过脸看向梁九善,拍开梁九善拉扯她衣角的手:“别动手动脚。”
虽是教训之语,但梁九善却知道姜凌对自己人容忍度很高。他展颜一笑,乖乖地收回手:“嗯,好,听你的。”
被梁九善这么一打岔,姜凌内心的沉重感消散了许多。
是啊,她如今改变了小勇的命运,让他与父母团圆,已经做到了最好。
至于小勇受的苦、骨肉离散的痛,那就让人贩子来承受吧。
梁九善看得出来姜凌心情变好,便打蛇随棍上:“凌姐,我这次帮了你的忙,可不可以小小地奖励我一下?”
姜凌微微颔首:“可以,你想要什么奖励?”
梁九善整个人一下子就雀跃起来:“你不是说要送沈小梅去福利院吗?带我一起去吧。”
小勇被父母接走。
胡建国与杨翠芬到派出所接人的那一天,是开着辆小皮卡来的,不仅带来了给小勇做的新衣裳,一大袋奶糖,还有一包“窜天猴”、十大箱焰火。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当看到被砍断双脚,只能靠轮椅行走的小勇之后,胡建国和杨翠芬夫妻俩依然痛得无法呼吸,抱着儿子泪如雨下。
杨翠芬一边哭一边骂:“天收咯人贩子,为么子要害我屋里崽伢子?天老爷啊,打道雷把佢俚都劈死哒去。”
胡建国稳住心神,将儿子一把从轮椅上抱起走了两步:“崽啊莫怕唻,爷老子在咯里,么子都莫怕,往哈子你想去哪个垱方,爷老子抱哒你、推哒你去。”
小勇紧紧抱着父亲的脖子,也开始掉眼泪。
只是他一边哭,一边笑。
终于等到爸妈来接,穿着妈妈亲手做的新棉袄,他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到了晚上,胡建国将皮卡后面放的十大箱焰火取出,点燃引线。
轰!轰!
璀璨的烟花在派出所上空炸开。
一朵朵巨大的花朵,绽放开来,流金点翠,美不胜收。
十大箱烟花,足足放了二十分钟,把金乌路半边天空都染成了烟灰色。硝烟味久久萦绕,引得无数路人驻足观看。
等烟花放完,派出所里的民警都张着嘴赞叹。
“真好看!”
“感觉像过年。”
“浏阳烟花,果然漂亮啊。”
周边群众看到派出所门口放烟花,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询问:“有什么喜事?放这么多烟花,要花不少钱吧?”
胡建国推着小勇出来,扯开嗓子喊:“金乌路派出所警察帮我们找到了被拐四年的儿子,我高兴!”
杨翠芬抹了把眼泪,也大声说:“姜警官、李警官救了我家崽,派出所民警帮我们照顾崽,他们是我家的大救星。我们没什么可以送的,浏阳人花炮做得好,就带过来放给大家看!”
群众纷纷鼓掌,都冲他们竖大拇指。
“放花炮好,辟邪!以后啥事都顺。”
“特地从浏阳带过来的花炮啊,我们有眼福了。恭喜!恭喜你们找到孩子。”
“派出所的警察都是好人呐,上次魏警官还帮我们申请了社会救助,帮我们度过了难关。”
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夸金乌路派出所警察工作负责、态度认真,是辖区的好警察。
姚所长笑开了花,一只手端着他那泡着浓茶的搪瓷茶缸子,另一只手冲大家挥舞着:“多谢,多谢大家都我们工作的肯定,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小勇侧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姜凌。
烟花绽放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姜凌惊艳的目光,也看到了她灿烂的笑容。
小勇冲着姜凌伸出手。
姜凌走到他面前,弯腰问:“怎么了?”
小勇轻声道:“小姨,谢谢你!”他已经知道,姜凌不是小薇的小姨,可在小勇心里,姜凌是救他于水火的“神”。
姜凌微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勇的未来,将会像这烟花一般灿烂美好。
周末,姜凌和梁九善一起送沈小梅去晏市福利院。
福利院位于老城区北郊青螺山脚,距离市中心大约12公里,解放前是一个教会孤儿院,1952年改建为国营福利院。远离市区、背靠大山,面朝排污河,居住环境并不算多好。
去那里一天只有一趟郊区公交12路,每天三个班次。因为交通不便,姜凌警校毕业后分配回晏市,中间只回了福利院一次。
沈小梅没有告诉警察她的父母和老家在哪里,但沈三壮最先招供的,就是沈小梅的出身。
沈小梅是湘西黑石沟村,只有一条盘山土路通往外界,未通水电。
沈小梅的父亲名为沈大富,常年酗酒,左腿被野猪咬瘸,1987年带小梅到镇上赶场,卖女儿换了80块钱,外加两瓶白酒。他还签下自愿送养的契约,摁了红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