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察与沈大富取得联系后,他醉熏熏地说:“这个女儿我不要,你们谁爱养谁养。你们要是送她回来也行,再卖一次换酒吃,值当得很。”
遇到这样的情况,警察也为了难。
沈小梅只有11岁,无法独立生活,征求过沈小梅意见之后,决定把她送到晏市福利院生活。
因此才有了姜凌今天这一趟差事。
下了公交车,再一次走上去往福利院的煤渣路,姜凌庆幸今天是个大晴天。
这条路她读书时走过无数次,一到下雨天就泥泞难行,鞋子、裤子沾满泥水。
只是这一回,她身边除了沈小梅,还多了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梁九善。
“凌姐,你是在城北小学、中学读的书吧?这条路以前你肯定经常走,有没有同学和你一起?”
“唉,这条路坑坑洼洼的真不好走,旁边那条臭水沟可真臭!”
“凌姐,你以前肯定吃了不少苦。没事,等我以后当了警察,我来罩着你。”
姜凌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
梁九善这个小弟真的很呱噪,但姜凌并不讨厌他。
虽然活过一世的她内心已然强大,不需要这样的安慰,但听到有人说要“罩”着自己,还是有些小温暖的。
沈小梅一直在默默听着梁九善的话。
身边有个人不停地说着话,声音清朗,透着蓬勃朝气,这让恐惧陌生环境的沈小梅心安一些。
来到福利院,大门铁栅栏旁边挂着的木牌子已经掉了漆,头发花白的姜院长和当年教过姜凌读书识字的黄老师站在大门口,笑眯眯地看着走过来的三个人。
姜凌并不觉得回福利院是件多么快乐的事。
被抛弃的痛、被忽视的苦、被保育员冷漠对待的伤,日积月累地攒在她心底,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心想要逃避,想要离开这里。
但是,她也有必须回来的理由。
眼前这两个人,就是姜凌重新回到福利院的理由。
李老师是一名语文老师,丈夫、儿子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之后,她主动来到福利院当义工,教小朋友们读书认字。是她发现了姜凌的学习天赋,坚持送她读书,并鼓励她读高中、考大学。
姜院长也是姜凌的贵人。
她平时很忙,福利院有八十多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发也要管,五个保育员的工资支出她要管,孩子们打打闹闹争资源她要管,善心家庭前来领养也要她管,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孩子们的心理健康实在是没有办法顾及。
但姜院长很重视孩子们的学业。
只要是能读书、愿意读书的孩子,她都会送去北城小学、北城中学读书。至于大学,她会帮助孩子们申请贫困补助、助学贷款。
警校免学费,发饭菜票,定期发衣服鞋袜,基本用不了什么钱。但女孩子免不了有些卫生用品支出,幸好有贫困补助,姜凌才能安心读书。
如果没有姜院长、李老师的托举,姜凌不可能成为一名警察。
忆及往事,姜凌快步上前:“姜院长,李老师,你们怎么等在门口?外面风大,冷。”
姜院长看着走近的姜凌,眼里满是欣慰:“小凌,你长大了。”
李老师满面笑容:“真的,长高了,也长胖了些。”因为失去独子,李老师一度差点寻死,若不是来到这家福利院,她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与勇气。在福利院的这些年,她是真心把孩子们当亲生的对待。
姜凌将沈小梅推到姜院长面前:“就是这个孩子。”
姜院长摸了摸沈小梅的头顶,温和地说:“就在我们这里住下吧。虽然条件不太好,但也是一个温暖稳定的家。”
沈小梅很紧张。
透过铁门栅栏,她看到宽敞的院子、一栋两层青砖楼房,一栋平房。院子里树着一杆国旗,还开辟了菜地,菜地里种着萝卜和白菜。
这就是她将来的家?
这么大,这么漂亮,这么好!
沈小梅结结巴巴地问:“我,我在这里能吃饱饭吗?”
姜院长笑了:“不一定顿顿有肉,但能吃饱。”
沈小梅哪里敢要求顿顿有肉?谢家燕说就得饿得骨瘦如柴,才能讨到钱,所以她根本吃不饱。每天晚上胃里饿得烧心,难受得想吐,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这种感觉她真是怕了。
沈小梅心中欢喜,却还有些不放心:“要是我不听话,他们会把我卖了吗?”
这一下,姜院长和李老师眼里都有了心疼。
姜院长在电话里已经知道沈小梅的遭遇,见面之后看她一只耳朵被扯掉,耳根疤痕凹凸不平,一只手只有三根手指头,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大得出奇,不由得长叹一声。
“孩子,莫怕,福利院是政府拨款建的,也受政府监管。过一段时间会有人来检查工作。你是市公安局送过来的,已经建档,没谁敢把你卖了。”
沈小梅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建档”,但并不妨碍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她是归政府管的人,是有身份的人,没谁敢卖她。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沈小梅笑了。
能够吃饱饭,有张床睡,没人再卖她——对沈小梅而言,这就是天堂。
小梅、小勇、小薇,这三个孩子都有了着落,姜凌终于安心。
在她与李老师、姜院长聊天的时候,梁九善在福利院里跑来跑去,和这个搭搭话,和那个扯几句闲篇,颇有点如鱼得水的架势。
不一会儿,梁九善跑了进来,直愣愣地问姜院长:“我凌姐送到福利院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凭证,像玉佩、香囊、纸条啥的?或者,能不能从衣服上发现点线索?我得想办法帮她找找亲生父母,好去当面骂骂他们,凭什么生了不养?为什么要把凌姐丢了!”
姜凌喉咙口似乎被什么哽住,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萦绕心间。
前世几度寻找却音讯全无,她潜意识里认定自己被父母故意抛弃,因此遇到困难便会退缩,拒绝深查。
没想到这一世,梁九善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虽是少年意气,却比自己勇敢直白。
梁九善看了一眼姜凌的脸色,赶紧换了个口风:“当然,也可能凌姐你爸妈去世了,或者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才没有找过来。像电影里说的那样,有坏人故意把你抱走,害你与爸妈分离?”
姜凌上一世思考过无数种可能。
可能她父母不是本地人,突然在晏市生产后因为特殊原因不得不把她丢下。
——如果是这种可能,她父母一定会回到福利院寻找。姜凌从一出生到16岁上警校都没有离开福利院,所以这种可能性被排除。
可能她是被人偷偷抱走,嫌她太小养不活才丢在福利院门口。
——如果是这种可能,那她父母一定会寻找她的下落。可上一世姜凌查找过几乎所有寻人档案,都没有与自己情况匹配,所以这种可能性被排除。
可能她父母的结合并不光彩,匆匆产女之后觉得姜凌是“罪孽的花朵”,于是狠心将她丢掉。
——如果是这样,姜凌何必寻找他们?
可能她父亲早逝或离开,母亲生产时出了意外,她母亲的亲人不想抚养姜凌,所以将她丢弃。
——如果是这样,姜凌的父母恐怕早就不在人世,还费劲寻找什么?
因此,姜凌的潜意识其实是抗拒寻亲的。
不管是父母已逝,还是被父母抛弃,都证明自己是不被期待、不被肯定、不被爱的孩子。
单纯稚嫩的年纪,她或许期待过父母将她带回家,一家人开心地生活在一起。
经历过一次次寻找、一次次失望之后,姜凌这一世对寻亲一事并不执着。
偏偏,梁九善主动跳了出来。
姜凌不忍拒绝他的好意,便对姜院长说:“当年的襁褓还在不在?”
姜院长摇头:“这么久时间,应该不在了吧?我只记得当时你是保育员赵红霞抱进来的,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婴儿,脐带都没结痂,小小一只,唉!可怜。当时是11月下旬,早上秋凉,你身上卷着个黄色的襁褓,上面有红色的凌霄花图案,所以给你取了个凌字。”
李老师在旁边回忆:“我以前好像在育婴室看到过一床包被,和你说的有点像。已经洗褪了色,颜色是浅浅的黄。”
姜院长想了想,眼神茫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二十年过去,她哪里还能记得育婴室里的一床包被?
姜凌知道会是这样。
二十年前的婴儿襁褓,福利院不可能保留这么久。
梁九善却锲而不舍:“你说凌姐是被保育员赵红霞抱进来的,她人呢?叫过来我们问问。”
姜院长道:“赵红霞?她80年就被开除了。”
梁九善很好奇:“为什么开除她?”
姜院长看向姜凌,眼中带着一丝歉意:“我们发现她虐待孩子,不仅克扣孩子们的伙食,私下里经常体罚孩子。”
姜凌点了点头,却没有吭声。
在她六岁逃离福利院,被人贩子拐走,阴差阳错被江守信所救,又将她送回福利院之后,她鼓起勇气告诉姜院长赵红霞虐待、殴打她,赵红霞这才被开除。
梁九善:“那,就没有其他线索了?”
姜院长摇摇头:“1973年11月17日,这是小凌来到福利院的日子,我们就用这个日期作为她的生日,其实她真正的出生日期应该在此之前。襁褓里包着的婴儿什么也没有穿,就用个包被裹着,身上冻得青紫。”
梁九善越听脸色越难看,到后面气得牙齿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看向姜凌,有心要安慰两句,可对上她那双无喜无嗔的眼睛,所有话都堵在嗓子眼。
他的脑子里却翻涌着无数念头:
——啊,凌姐好可怜……
她连自己的真实生日都不知道;
她被送到福利院的时候连件衣服都没穿;
她爸妈到现在都没找过来,多半是不要她了。
姜凌迎上梁九善的视线,发现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一副要哭的模样,主动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我没事,回去吧。”
梁九善的肩膀被一双温暖的手触及,他惊喜地看着姜凌,咧开嘴笑了:“好,凌姐,我们回去吧。”
与沈小梅告别之后,梁九善和姜凌回派出所。一路上他欢喜地蹦蹦跳跳,一会装猴子窜来窜去,一会装狗在一旁汪汪叫,闹腾得厉害。
姜凌看到他像发神经一样献宝,努力想要逗自己开心,不由得抬手抚额。
明明在省城第九监狱见到的他,阴郁沉闷内向;怎么现在的他完全变了个样?
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两人一起回到派出所时。
李振良一看到姜凌便兴奋地说:“快快快,刚刚袁队打电话过来,说行动开始了。”
姜凌看一眼梁九善。
梁九善很懂得眉眼高低,知道姜凌有正事要办,和她挥手道别,乖乖回家温习功课。
姜凌问李振良:“确认了?”
李振良的神情间难掩兴奋:“是!袁队他们有经验,很快就发现他底下有个摩托车销售点,兼营摩托车维修,养了七、八个摩托车手经常跑乡下。上次小勇不是说,有辆幸福520的红色摩托车经过家门口,把他拐走了吗?”
外面冷,姜凌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呖,看来这群摩托车手负责拐孩子。”
李振良起身给姜凌倒了杯热茶:“暖暖手。”
姜凌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杯子。这是她新买的玻璃杯,胖墩墩、圆滚滚,玻璃够厚,倒上热茶暖手再好不过。
姜凌不爱喝浓茶,因此李振良只给她放了一小撮茉莉花茶。看着小小的茉莉花和茶叶一起在热水中翻腾,姜凌的心情很愉快。
李振良继续说话:“袁队他们已经掌握了摩托车手拐走儿童的证据,只等一声令下就能将这群人全部绳之以法。”
姜凌:“还有没有其他证据?”
因为兴奋,李振良的语速很快:“有啊。今天袁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就直接去了趟局里开会。他们正在布置收网计划,听得我热血沸腾!”
姜凌安静倾听着。
“沈天鹞的客运公司背后也有猫腻。不光是开黑车、收黑钱这么简单,他们联系购买报废车辆,改装后继续运营,并以报废巴士为移动据点,团伙成员白天乞讨,晚上便住在车内。”
“沈天鹞的电话被监听,目前已经掌握五个据点,每个据点三对假夫妻,九个孩子。被他拐来乞讨的孩子,至少有5、60名。”
“哦,对了,沈天鹞的老家有处老宅,目前是他奶奶住在那里,条件一般。但村民说沈天鹞隔段时间会开车过去,给他奶奶送点吃的。人人都说他有孝心,我们的人上门打听,她奶奶坚决不同意拆迁,说要守着老房子过一辈子。”
说到这里,李振良压低了声音。
“据袁队的人说,他们悄悄观察了一下老宅后院,那里荨麻、蒲公英快速生长,形成什么‘绿斑效应’。”
姜凌“嗯”了一声:“尸体分解会释放大量氮、磷、钾,短期内显著提高土壤肥力。其中氮元素激增会促进喜肥植物,比如荨麻、蒲公英快速生长。看来,老宅后院有问题。”
李振良恨不得手舞足蹈:“所有证据都指向沈天鹞,姜凌,你的犯罪心理画像定的性质、范围、脸谱都是对的!一旦袁队收网,将沈天鹞团伙一网打尽,你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吗?”
不等姜凌回答,李振良迫不及待地说:“你立大功了,姜凌同志!”
春节一过,斩鹞行动全面收网。
抓捕、审讯、整理证据、所有材料提交检方,对以沈天鹞为首的人贩子团伙提起公诉。
同时晏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一大队、二大队、三大队抽调人手成立专案组, 倒查青石镇沈天鹞的保护伞:核查沈天鹞与运管、警方的资金往来、进一步深挖犯罪网, 整个青石镇的犯罪根系被连根拔起。
青石镇派出所所长被抓, 他的党羽全都落网,派出所里迎来一场大洗牌。一直默默奉献的江守信因提供线索有功,被提拔成派出所所长。
在这一场专案行动中,青石镇落马的官员有十人。沈天鹞团伙成员除首犯之外,还包括4名“运输组”成员、12名“拐带组”成员、36名“乞讨组”成员, 总共五十三人之多。
他们前前后后拐卖的儿童有六十七名,在沈天鹞老宅里挖出来的儿童骸骨有六具!
其团伙人数、拐卖儿童数量、虐待致死儿童数量全都创了湘省最高。此案被列为湘省1993年特大案, 公安部亲自派人督办,务必全面肃清、从严从快处理。
晏市公安局开了几次会议,全都是为了这个案子。
可以说,此案让市局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而最早为首犯沈天鹞心理画像的姜凌, 自然也就出了名。她提出的“三定侦查法”也被人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奇。
“你们知道吗?立大功的姜凌才21岁!”
“她能掐会算, 在黑板上随便画了几个符, 就算出了沈天鹞的名字。”
“一个警校本科生,学犯罪心理学, 却能算出首犯姓名、年龄、性格、工作经历,你说厉害不厉害?”
对此, 哪怕袁毅解释说沈天鹞的年龄、性格和工作经历全是他、应松茂和周瑾亮想出来的,也没人信他。
甚至还有人开袁毅的玩笑。
“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要不是有小姜同志帮忙,你现在还在审讯室里拍桌子骂娘咧。”
“你们打拐大队这次能够立功, 你得好好感谢人家姜凌。请客的时候记得把我们带上,大家都想看看你请来的大神长什么样。”
袁毅没奈何,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拉着应松茂请姜凌、李振良吃饭。
一来,的确是姜凌在火车站把谢家燕、沈三壮他们抓获,才开启了这个大案的侦查;
二来,鹞子团伙组织严密、层级清晰,一旦有谁泄密,他的家人全都要遭殃,因此想从谢家燕嘴里听到实话,绝不可能。当初他通宵审讯一无所获,若不是姜凌和李振良过来帮忙,在青石镇发现线索,这个案子还真不好破。
当然,袁毅并不是嫉贤妒能的小人,大家越是夸姜凌,他越是高兴。
这说明啥?这说明自己慧眼识英雄!
你别说,国人爱酒局是有道理的。
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感觉大家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虽说姜凌、应松茂话少,但架不住李振良、袁毅话多啊,四个人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等到三月结案,市局举办了盛大的颁奖典礼。